第五章 我的家庭生活 （九）我的家庭生活（2/2）

“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包办婚姻。我爸在部队上，被人叫回家相亲，他们俩刚见面那会儿两家老人都喝上定亲酒了。”我说。

“啊？！”小牧很吃惊，“你妈挺厉害的人，也肯被人包办？”

“我妈是后来才变得那么厉害的，当时也看上我爸了”。

“看上你爸什么了？”

“有事业心、孝顺，还有军人气概和男人味儿什么的。”我戏谑地说道，小牧哈哈大笑。

“没什么奇怪的。”我说，“我妈那会儿二十岁出头，什么也不懂，而且我爸年轻的时候还挺帅的。”

“好吧好吧。”小牧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小庭，以后有件事儿我可能得时不时求你和云戈帮忙。”

“什么事儿你说吧。”

“我经常出差，你也知道，地方都不远，就周围外县，顶多一两天。但是这孩子的事儿我爸妈现在还不同意，我也是瞒着他们在照顾他，所以不能求他们帮忙。我明天就要离开两天，你或者云戈要是没事儿的话，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这孩子？他白天都上幼儿园，离这里不算特别远，但周末就没地方去了。如果你们都有事儿我再想办法找别人。”

“完全没问题，放心吧。就是有事儿我跟云戈也可以商量一下，串个班什么的；实在不行，我去求阿妈帮忙。”我果断地应承下来。

小牧看着我，脸上又露出中学时代的样儿来：“还是自家死党靠得住。”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当然啦，这也是原因，不过只是一小部分，最主要的原因——小牧，我想帮你，是因为你是善良的人。真的，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很佩服好人。”

“谁说你不是好人啦？”小牧叫起来，“我从来都觉得你可好了，要不然也不会来求你帮忙。”

正说着，阿妈端着茶从厨房里出来，小心地躲着一边摇尾巴一边在屋子里胡乱溜达的泡泡，想要走到餐桌这边来。我连忙站起来：“阿妈，小牧偶尔出差，可以把她的孩子送我们家来照顾一阵子吗？也就一两天。”

阿妈把茶轻轻放下，瞪大了眼睛：“真的？太好了，这下咱们家更热闹了，又是狗狗又是孩子，这才像家呢……孩子叫什么？”

“小菘。阿姨，您叫他小菘就行了。他很乖的。”小牧感激地说，又看着我，“明天一早我送他过来。”

第二天我醒了还在床上打滚的时候，小牧就带着那个叫小菘的孩子过来了，简单嘱咐几句之后又急匆匆赶车去了。阿妈没有问小牧的具体情况，比如她一个单身的女孩子怎么会有个儿子之类的，只问了照顾这个小朋友需要注意些什么。

这个叫小菘的孩子个子蛮高，体格也比同龄孩子结实，可是特别胆小。他一开始紧紧贴着小牧，小心翼翼地打量我们，小牧走了之后，他又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很规矩地并着两条腿，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又不敢看我们，又不敢看别处。

云戈走过去蹲下，尽量放低身体，抬起头来看着他：“嗨！小菘！我叫肖云戈，你可以叫我肖叔叔，管她叫小庭阿姨，还有那位奶奶，她会做很多好吃的，还有那个——”他指了指屋子里面，“那是泡泡。她个子很大但不会咬人，你不用害怕她。”

一直在无聊地闲逛的泡泡听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立刻来了精神，摇着尾巴乐颠颠地冲了过来，屋子又响起一连串地震似的声音，我连忙把桌边的东西往中间推了推。

“泡泡。”小菘很小声地说，小心地伸出手来，在泡泡的头上轻轻摸了一下。洋洋得意的泡泡一屁股坐了下来，吐着舌头，咧着嘴，一脸谄媚地看着小菘。小菘忍不住又伸出手来在她的头上摸了摸，泡泡满脸享受，开始围着小菘打转，使劲地舔着他的手。

云戈站起来，我们对视了一眼。三个大人围着这个孩子，他却只跟小狗打了招呼，很显然，他不怎么喜欢大人。

“也难怪。”云戈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他爹妈整天打仗，然后不要他了，估计邻居家的对他也不怎么样。”阿妈也充满同情地地看着小菘，三个大人都有些难过，只有眼前这个被扔了的孩子和被扔了的小狗很快攀上了交情，全然不知大人们的心思。

“造孽啊。”阿妈叹息着说。

小菘一直都不怎么说话，唯独跟泡泡越混越熟。我告诉他只要敲敲门，就可以去任何一间房子里呆着，可他仿佛不愿踏入别人的私人领地似的，只肯呆在前厅里，像搂着个大号公仔玩具似的搂着泡泡。他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只能听到泡泡不断乱摇的大尾巴弄出来的地震的声音。

阿妈对小菘特别地有耐心，一遍遍地问他想吃什么，一遍遍地告诉他不用客气。她温柔的样子触动了我心里的什么地方，让我想起白子哥哥的妈妈。那么多年里，裴家阿姨看着怀里那个捡来的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只是眼前的小菘并没有白子哥哥那样柔和近人的性情。我让他到我的房间里跟我呆在一起，给了他一本书。这聪明的孩子看到白子哥哥的小地毯上放着一摞书和纸笔，马上就知道这是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他很自然地坐了下来，跟我一样靠在床帮上，不声响地低头翻书，偶尔抬头看看。他的眼神很平静，旁人从中看不出他的任何心思来。有时候他似乎也想跟别人说句话，但别人一旦认真看着他，他便马上又沉默了。他会在我咳嗽的时候去餐桌上给我倒杯水，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老实地坐在小地毯上，拿着他的书。

“这孩子跟你一样，坐在那块儿地毯上，拿着书又不看。”云戈说。

“我怎么没看了？”我说。

“你那样子真不像看进去了。我从小就觉得，你手里整天拿本书不是为了看，是为了盯着书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不跟别人说话。”

“谁说的，我真看了，我能把几十本、几百首诗倒背如流……”

“整天拿着当然也会看进去一点儿。不过——”云戈顿了顿，“你读研以后拿着书是真的为了看，你还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好吧好吧，不说我了，就说这孩子。唉，我真不喜欢这么懂事的孩子。”

“为什么？”

“他才多大一点儿，这么点儿的孩子懂什么，他就特别会看大人眼色，我咳嗽一声他马上去给我倒杯水拿过来，放在桌子上，小心地推到我手边……乖得让人瘆得慌……其实我能看出来他喜欢对他好的人，可是非常害怕犯错误了别人就对他不好了，所以老躲着。他那么懂事不是因为真的懂事，是因为太绝望了……”

我兀自小声说着，向着小菘跟泡泡一起玩耍的方向张望，回过头来，看到云戈正低头看着我，神色有些复杂。

“怎么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云戈幽幽地说：“其实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我很吃惊：“我什么时候这么乖过？我从来都是最混蛋的那种小孩儿。”

“你就是这样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我跟白子哥哥好几次说起过这件事儿，我们都有这样的感觉——你总是很小心地看人脸色，乖得可怜。”

“你忘了我从小到大跟人打了多少架了？我什么时候看过谁的脸色啊？”

“你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就是小菘这样。很小心地注意一切，总害怕自己哪里不招人喜欢。越是你喜欢的人你就越不敢跟他说话，也不敢做什么，因为你怕说错话或者做错事了，他就不喜欢你了。其实你跟你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最放松，想发火就发火，想打架就打架，反正你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你。”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想一想云戈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压根没谱。看看屋子里小菘坐在小地毯上低头翻书的样子，依稀觉得小时候白子哥哥和云戈在房间的另一头这样看着我的时候，看到的大约也就是这样一幅情形。

我心生柔情，走过去跟小菘并肩坐在小地毯上，扳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小菘，你不需要这么懂事，真的。你是孩子，淘气捣蛋都是应该的，大人应该无条件地喜欢你。你长大再对大人好，现在不用。”

小菘看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听明白了，还是习惯性地对大人表示顺从。我的心里充满了怜悯，也很难过，好在小菘跟泡泡在一起玩儿的样子让我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天气渐渐不再那么炎热，秋天到了。每年我都记不得春天是如何到来的，记不得春天里的第一片树叶和第一朵小花，却很少遗漏任何一次秋天的第一缕痕迹。从第一场秋雨潲湿叶子开始，眼前的一切就在我的注视中变化。流云在天空更高远处聚散，南归的大雁追逐着渺茫的火烧云，树叶细细的边缘开始微微地焦枯、收缩，秋草不再疯长。只是这一切并不明显，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对秋天最初的样子不会特别敏感，只有乡下收获庄稼的人才能看得出，夏日的最后几天终于过去了。

初秋的一个晴朗而凉快的清晨，云戈刚刚洗过头发，站在客厅墙上的大镜子前使劲地用毛巾擦着发梢上的水滴。我坐在桌边，假装喝茶，忍不住偷偷地瞥着镜子，看着他的腹肌包裹在纯棉背心下的清晰的形状，心中甚是羡慕。

屋子里很安静，云戈突然间没征兆地问了一句：“咱们去南湖转转怎么样？”

我听到这句话竟然愣住了。

“怎么样嘛？”云戈头也不回地说。

我当然觉得这是个好到极致的提议，只是突然间不明白，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多年没有再去过那片桦林，没有再看过那片湖水，而自己居然一点儿奇怪的感觉都没有。

“好。”我答应着，脸上和口气上没有什么，心里却充满了沧桑的狂喜。

“阿妈，一会儿我们去公园好不好？带上小菘和泡泡。”我冲着厨房喊道。

“好啊！”阿妈高兴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小菘和泡泡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立刻都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一阵地震似的噼里啪啦过后，两双眼睛热切地盯着我。只是泡泡依然冲在前面，小菘还是像个跟班似的在他身后。

过了这些时日，这孩子还是不太爱说话，紧张的神色却都已经褪掉。云戈闲的时候会教教他画画，晚上就在自己的床边支起折叠床，带着他和泡泡睡在一间屋子里。不走运的话，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会在大半夜被泡泡的呼噜声同时吵醒，迷迷糊糊地互相推诿，都要对方去给泡泡调整个姿势。我听云戈说，一般蹭到床尾，伸出脚去捅捅泡泡的肚皮，她翻个身，呼噜就会停止，只是隔不到半分钟又会冒出来。

小菘几乎每个周末都要过来呆上一个白天，不全都是因为小牧太忙，也因为这孩子喜欢热热闹闹还有泡泡的地方。善良的小牧为了小菘而收养了泡泡，每次小菘到我家来的时候都带着这个爱打呼噜又安分不下来的捣蛋鬼，可是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居然都没有想起来全家人一起出门逛逛。

云戈快速地擦干了头发，顺手拿了件衬衫随便穿上，帮着我给泡泡套上了背带。小菘高高兴兴地牵着泡泡，先跑到了楼道里等着我们。我们都收拾好了，带着小菘和泡泡下了楼，出了小区，打车不过几分钟，我们就已经站在了公园的大门口。

这就是白子哥哥、云戈和我从前每次出入的大门，我本已忘了它的样子，看到它的一瞬间，它立刻跟我记忆里的印象吻合了起来。我本以为这个到处都在拆建的城市绝不会缺了金钱和时间来关照一下这片难得的湖泊与森林，却没有想到这个大门依然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更加破败。只是看看里面，草木幽深，茂盛依然，一汪闪亮的水色在林间小路的尽头隐现。

泡泡急得直蹦，“嗷嗷”地叫着，小菘一个人根本拉不住她，云戈抢上去帮忙。他们很快跑到前面去了，我和阿妈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浓密的林荫一路都在庇佑我们。走到湖畔，湖水在脚边泛起细碎的浪花，不断打着卷涌过来，扑击与碎裂在邻水的巨石上。湖中间有些风浪，远远地有几只单薄的小船，初看上去仿佛在风浪中疾速穿行，看了很久，才发现其实没有动地方。我站在岸边远眺的时候，阳光正倾泻到水面上，微风吹散了皮肤上微微灼烤的感觉，带来了湖水的湿润与水草淡淡的腥味儿。

我在湖边站了很久，什么也没有想地，看着远方那几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游动的小船，之后我听到身后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庭阿姨！”

我转过头，是小菘。

“怎么了？”我几步跳下巨石，落在他面前，摸摸他的头，拉着他的手走上大路。

“小庭阿姨，我想吃冰淇淋，云戈叔叔说他也想要一支，让我来问问你行不行。”

我停下来惊讶地看着小菘，这孩子马上紧张起来：“要是不行也没关系，给云戈叔叔买一支就好了。”

“不、不，不是的，小菘。”我蹲下来，捏着他的小肩膀，仰起脸来看着他，“以后就要这样，想要什么一定直接跟阿姨说，不要不敢说，好吗？如果不行的话，阿姨也绝不会生气。不行不等于生气，一定记住了，好吗？”

小菘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挥挥手：“去吧，去找云戈叔叔，阿姨去给你们买冰淇淋。”

他转身跑开了，还大声地对云戈喊着什么，大约是在告诉云戈小庭阿姨同意他们吃冰淇淋了。我高兴极了，这羞怯的孩子总怕自己的要求会惹怒大人，从来不敢要什么，今天居然鼓起勇气要一支冰淇淋了。我开心地冲着前面的冷饮铺子跑了过去，店主见我走到近前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报纸，站了起来，殷切地问我要什么。

“冰淇淋，这种，两支。”我指着我知道的最贵的冰淇淋说，同时递了一张钞票过去。店主拿了两只冰淇淋给我，然后把一个盒子搬到面前，一张一张地找起零钱来。

“那是你儿子？”他冲前面努了努嘴，问道。

我一愣，回头看了看，小菘正跟泡泡疯着，快乐地嚷着，云戈和阿妈在一边看着他们俩胡闹。正是上班时间，公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他们高兴的声音很清楚地传了过来。没等我答话，店主又说：“看你们这一家，多幸福，真让人羡慕。”

我一笑，接过找回的零钱，道谢之后就离开了。我快步走过去，把冰淇淋递给云戈和小菘，他们接到手里立刻撕掉包装，大口吃起来。我正看着他们的样子高兴，忽然听到泡泡的叫声，她正坐在云戈和小菘的对面，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划出一道道痕迹来，直直地盯着云戈和小菘。

小菘和云戈面面相觑，我这才想起来：“啊！真对不起，我忘了泡泡了。我就记得阿妈不吃凉的，我不吃甜的，可是忘了泡泡了。”

泡泡不满的叫声越来越大，云戈只得下了决心：“好吧好吧，还是你厉害。”他把冰淇淋狠狠咬了一大口，把剩下的递给泡泡：“归你了。”泡泡立刻舔起来，她的舌头展得薄薄的、大大的，灵活地卷动着，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舔光了冰淇淋，她又开始舔起云戈的手来，最后又吃掉了小菘给她留下的一半冰淇淋，阿妈在一边看得直乐。

冰淇淋下肚之后，这二人一狗又高兴起来，很快地又跑到前面去了。我看着他们撕打疯闹的样子，听着远处的人欢狗叫，这才想起刚才店主的话——大约他是把我们当做秋游的一家人了。我没有没有跟店主解释，就让他这样认为好了。

小时候在课堂上，老师经常说起关于家的话题，训练我们对父母感恩戴德，告诉我们血浓于水之类的传统真理，我一向嗤之以鼻；刚上大学的时候，看着身边那些没完没了想家的人，只觉得她们哭得很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也愚蠢难看。我从没有过想家的感觉，但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