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年代 (九)悠长的假期(2/2)
“嗯嗯,说吧。”
“小庭——”小牧拖长了声音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当兵的,但他真的是个好人。过一阵子他会来看我,你见到他就知道了。我希望你还是在乎我,也能接受他,而不是再也不想管我的事儿了,跟我什么也不说。”
我看了看小牧,缓缓地说:“其实你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当兵的,并不仅仅因为我父亲。有些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
“我知道你担心我,那你能告诉我,你都担心些什么吗?其实我也不太知道找个当兵的除了不能经常见面以外,还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也挺想知道的。”
“那好吧,小牧,你听我说。”
我看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沉淀的旧账翻找了出来。如果不是为了最好的朋友,我真的不想再去回忆那些早已像淤泥一般沉淀了的旧事。
“你听说过‘军婚’这个词吗?”我问。
“没有。‘军婚’是什么意思?”
“军婚就是受军事法庭特殊保护的婚姻,但并不是特殊保护你们的婚姻、你们的感情——他长年不能回家,这再怎么影响你们的感情,军事法庭也不会管的。所谓军婚只保护军人一方,根本不会在乎你。就是说,如果你想跟他离婚,无论理由是什么,都必须有他同意,只要他不同意,就绝对没门儿。”
“啊!”小牧瞪大了眼睛,“还有这样的规定?”
“是,就是有这样的规定。”
“那不是很不公平?”
“没错,就是不公平,所以你要想好。”
“他不同意就绝对不可能?”
“除非他出轨、家暴,或者有什么恶习。”
“如果他只是对我不好的话,我不可以离婚吗?”
“他不同意,就离不了。《解释》上说了,平时吵闹不是离婚理由,想离婚必须他同意或者他有过失。但就算他有过错,你也得放下尊严去搜集证据,比如捉奸在床、提供断骨头的x光片,就算他吸毒、赌博,也必须是‘屡教不改’”。
“啊?这样的法规不违宪么……”小牧嗫嚅着,显然对此猝不及防。
“这个我就不懂了。法学是你的领域,或许你可以研究一下。”
“我不是研究这种法学的……军婚这事儿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想撺掇我妈离婚,专门研究过,当时就觉得一肚子火。军人保家卫国,理当优待,但凭什么要牺牲女人?欠他们的是国家,法律却慷他人之慨,要女人来偿还。小牧,不要说尊严和人格,你们连法律地位都是不平等的。我从小生活在部队大院,着实见过些军痞。他们什么家庭责任都不负担,甚至在外面胡作非为,把老婆当成免费保姆和慰安妇,可女人想要离婚的时候,他却拿出个军婚来耍赖,或者干脆敲上你一笔。你拿得出钱来他就同意离婚,拿不出钱来,就只能继续给他当牛做马,虚耗青春。我也见过一些所谓的优秀军人。他的工作有的是人可以临时顶替,但作为丈夫的价值是无人可代的,可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因为你马上要生孩子了就请假回来多陪你几天。等你难产死了,他就成了牺牲小家顾大家的典型,媒体一宣传,马上嘉奖提干,从此仕途平坦。要不了两个月他就可以再找一个,说不定战友好心就给他介绍了。几十年以后他功成名就、儿孙满堂。你呢?坟头都找不到了。”
“可是男人没了老婆会很寂寞,再找一个也正常啊。”小牧一脸心软的样子。
“两个月都等不了吗?女人嫁给他难道不寂寞吗?作为丈夫他尽过什么义务?老婆死了,他难道不该至少服丧一年对得起这份寂寞吗?战友也有趣,不到两个月就给介绍个女人,换了我这种没人味儿的狗屁战友我肯定一枪崩了他。那后妻也怪,也不知道是实在丑得嫁不出去还是实在胆子太大,这种男人我肯定躲得远远的……”我忿忿地嘟囔着。
“我一直觉得军嫂很伟大,我看过很多纪录片……”
我“哼”了一声:“难道对着镜头她们还能说实话?”
“那……当兵的就没有不一样的吗?”
“有啊,当然有。我也见过特别顾家的军人,他会让你知道他是爱你的,他没有放弃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只是暂时做不到。其实只要男人有这份心,女人也就知足了,毕竟当年嫁给他的时候,你就知道军嫂不易。小牧,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军队里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你男朋友是哪种人,或者会变成哪种人。如果你非要跟他好,将来想要嫁给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祈祷,希望你遇到的是好人。”
小牧看着我,很久,然后很坚定地说:“他不会是那种军痞的。”
我不屑地说:“哪个女人嫁给军痞之前不觉得他是好人?知道他是个痞子会嫁给他吗?”
小牧不说话,只是迷茫地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说得重了些,可还是咬咬牙接着往下说。
“我告诉你我家以前的一些事儿吧。”
“嗯,你说吧,其实我也一直挺好奇的。”
“从结婚开始,我妈和我爸就没在一起生活过。我妈生了我之后就跟着我爸到了这个城市,叫‘随军’。没几天我爸又跟着部队去了很偏远的地方驻扎,基本上就是深山沟,我妈就带着我留了下来。我们家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我妈一个人养大了我,还要上班。逢年过节部队领导会来慰问军属,说一大堆她们的丈夫工作多么意义重大、她们的奉献多么崇高之类的,还说生活有困难尽管开口,但之后就没了影子。我从小就不记得我妈开心过,现在想想,也难怪,她永远那么忙,永远疲惫不堪。我很小的时候,她似乎还被某种美丽的前景鼓舞着,至少她的工作还能偶尔让她高兴,后来就几乎没有见过她开心了。
我不知道他们恋爱时候的具体事情,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结婚,反正,家庭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我妈曾经说过一件事:我爸还是个营长的时候,她曾有一次出席部队的年终聚会。各营的营长和营长的老婆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团长的老婆走进来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向团长的老婆鼓掌致敬。大约席间的态度也颇为恭谨吧,点头哈腰的那种,像大臣见了皇后娘娘,部队里上下级之间是很讲究这个的。我妈说,那天晚上回家以后,你爸对她说,他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奋斗,将来要让我妈作为他的妻子,也受到那样恭恭敬敬的对待。我妈对我说这事儿的时候,口气非常感动。她说,就凭我爸这句话,她觉得吃什么苦都是值得的。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觉得他们的婚姻更多地是一种合作,而不是像我想当然的那样,婚姻里最重要的是关上门的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作为军嫂,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坚定不移地忠于这唯一的选择,坚定不移地放弃她自己,期盼我父亲仕途胜利,她自己因此得到成就。也可能他们最开始不是这样想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那种特别利欲熏心的人,可能他们本来也不在乎什么仕途顺遂之类的事情,但是被命运推到了这条路上,也就只能用这个安慰自己。毕竟除了封妻荫子以外,我实在想不到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别的值得的地方。
再后来,稍微长大一些以后,我又觉得事情可能更复杂一些。他们有那个年代的人的一些特点,集体主义、国家利益至上之类的,把单位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忙得不管老婆孩子,自己有病了也不去治或者爹快死了也不回去看,当时这才叫认真工作,这才是高尚的标准。我看过我爸桌上的道德楷模学习材料,内容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可能受的熏陶多了,他们多少也有点儿这个劲,也多少还追求一些这样的道德。
总之,他们活成这样原因很复杂,我也不能说得很清楚。我不能说他们活错了,只是他们压根就没有考虑我。他们想封妻,我不想荫子,我想像白子哥哥和云戈那样,有个正常的家,爸妈都在身边。哪怕家里更穷一点儿都没关系,只要他们心情好,只要我不用每天挨骂挨打、提心吊胆,仅此而已。只是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他们的合作关系和人生计划里,压根没我什么事儿。
后来我认命了。所谓的命运,首先意味着投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有一对什么样的父母,以及用什么样的方式度过生命的最初几年,这最初的几年几乎注定了余生里的一切。父母是一个人命运的源头,他们给了我性格,性格决定了命运。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人也难以摆脱自己的性格,有时候这很难不让人产生某种宿命感。
我从小就觉得,我的父亲并不爱我,甚至都意识不到我的存在。我上学识字以后,好几次偷看我爸写给我妈的信——那上面从来没有提到过我。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我爸眼里没有我,我妈讨厌我,嫌我累赘。
我从小习惯了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习惯了有一个和没有一样的父亲,可他却又死乞白赖地非要回来。我只好强迫自己适应,却真的适应不了。可麻烦还不只这些,更让人头疼的是,我妈和我爸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因为他们从结婚开始就从来没有真正地相处过。我们三个在一起散步的时候看上去也像个家,可其实,这个家的三个人里,没有任何两个人是互相看着顺眼的。这就是我的家和我家的历史,我不知道有多少野战军人的家庭是这样的,至少我家是。至于你和你将来的孩子能不能跳出这个命运,你自己斟酌吧。小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幸福。”
我说完了,放下手里喝汤的勺子,换上一副调皮的表情:“怎么样?我就说这家味道好吧?”
小牧默默地看着我。
“所以你才那样爱白子哥哥和云戈是吗?”
“只有他们在乎我——后来还有你。我也喜欢他们的家,他们的妈妈总是很和气,会做很精致的菜。他们的父亲会带着他们一起画画,还送漂亮的手工礼物给他们。”
小牧突然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小庭,我知道。这件事情我一定会谨慎。我不会让你伤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会不会失望真的不重要,我又不跟你男朋友过日子,重要的是你。”
我们互相看着,都能猜到对方此刻心里的感觉。时间是那样倏然而又游移不定,我们终于成长到了再也不能那么单纯的年龄。其实跟善良单纯的小牧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太想显出一副肚子里有好多坏水的样子来,极少在她面前表示出对任何人的不满和提防,可这一次我没法不说实话——我怕她把我妈妈的路再走一遍。
“那你恨你爸妈吗?”过了一会儿,小牧小心翼翼地问,“你也知道他们的生活也是迫不得已。”
我盯着小牧:“迫不得已的人,可以不生孩子。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为什么还要把别人拖进来?像他们这样的父母,我情愿自己没有被生下来。”
“那你现在还恨你爸妈吗?”她又问了一句。
“恨是谈不上,但喜欢也谈不上。我只想尽量离他们远一点,不管他们对我好不好,跟他们在一起我都不自在。”
我们边说边站了起来,走出米线馆。我问小牧:“你想去对面吃冰淇淋吗?我请客!”
小牧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看着我:“我知道你为什么非拉着我来吃米线还不停问我好不好吃了。”
“为什么?”我佯问。
“我跟你说我男朋友是当兵的,问你什么意见,你就知道,肯定没好话说给我听,怕我不高兴,所以先拉我来吃东西。你就知道我一有好吃的心情就好……”
“哇,真没想到你这么聪明啊!”我做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来。
“狡猾的家伙!那你现在请我吃冰淇淋是要追加一下效果吗?”
“看看,念过书有文化就是不一样!一猜就中!”
我们嘻嘻哈哈跑进对面的冷饮店,各自搂着一杯冰淇淋,米线馆里出的汗很快退下去了。
“小庭,为什么你跟你妈妈那么不一样?”小牧用小勺子挖着冰淇淋,问我。
“我的价值观就是在对她的逆反中形成的,当然不一样。不过准确地说,这世界上可能我是最像她的人。”
“此话怎讲?”
“我从小就害怕自己长大像她,所以她说什么我都反着来,包括她说错的,也包括她说对的。我是她的镜像,我和她完全相反,最不像她,也最像她。小牧,我一直觉得这就叫命运,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摆脱这个命运,但最后偏偏是我摆脱命运的努力让我掉进这个命运里了。”
我只是随口说了几句,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冰淇淋上,小牧却放下了手里的勺子,很认真地看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小庭,就是觉得你突然成熟了。真的,以前我也觉得,你投生到这样的家里,真像是林黛玉嫁给了李逵,你爸妈的性格真的不适合养一个你这样敏感的孩子。但我觉得以后你会好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你男朋友经常回来吗?”
“还行,他有探亲假。”
“下次他回来你让我见见他怎么样?”
“没问题。”
吃光了冰淇淋,外面的空气也凉爽下来了。我们出了冷饮店告别,各奔东西。一路上我不停地回想这件事儿,既为小牧高兴,也为她担忧。
跟小牧分手之后我回了白子哥哥家里,把小牧的事情简单告诉了白子哥哥。
“军人吗?”白子哥哥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看着我。
“嗯,当兵的,跟我爸一样,野战军人。”
“但愿她好运吧。”
我们都不再做声了,自此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我安静地呆了几天。雨季很快开始了,我注意到的时候,下了两日的小雨已经把大地打得湿透。我窗前的每一片树叶都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闪着亮晶晶的深绿色,雨水顺着叶脉流淌到叶尖,聚集起来,不停地滴落。雨水稀释了火一般流淌的灼热,夏季的躁动变得冷静了很多,虫鸣伏歇,在太阳的暴晒下匆匆抢步的行人此刻也放缓了脚步。有人撑着伞,有人把收起的伞拿在手里,人们疏疏落落地走着。
我跟白子哥哥贪图窗外雨水与植物的味道和湿润沁凉的空气,花了很长时间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在我们的记忆里,这世界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从清澈变得朦胧,清澈的星空、清澈的蓝天、清澈的微风,如今都已遥远。唯有看不透的雨、看不透的雾,以及看不透的霜雪,一律带着灰蒙蒙的调子,仿佛在急急地隐匿着什么。
白子哥哥轻轻咳嗽了一下,我惊觉我们太过贪婪了。我立刻拉他起来,把窗户关上。
“哥,你去穿件衣服吧。”
“没事儿,窗户都关上了,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我把床上的薄被子抖开扔给他,他顺从地接过去,披在了身上。我看着他的脸颊上泛起隐约的潮红,开始担心,也懊悔刚才自己太大意了。
我小心地看着他,但也想把自己的目光藏起来,不想让他知道我在担心。电话铃响了,我条件反射地拿起了手边的话筒,眼睛却还是偷偷地瞥向他,他有些疲惫但还是努力地对着我微笑,示意我好好听电话。
我“喂“了一声,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我妈硬邦邦的声音:“你马上回家一趟,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咔”地挂上了电话。
我拿着听筒发呆,下意识地转头看着白子哥哥:“……我妈。”
“让你回家是吗?也是,算时间你们出去玩儿就应该是这几天回来。”
“那……那我要回去吗?”
白子哥哥无奈地笑了一下:“你希望我果断地告诉你‘不用’是不是?”
我也无奈地笑了。
“打把伞,说不定雨会下大。”他嘱咐到。
“嗯,知道了。”我磨磨蹭蹭地站起来,用手指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用手腕上的橡皮筋扎好。正要去找伞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又是在我只“喂”了一声之后,我妈利索地说:“我不在家,你到你们学校对面那家新开的咖啡馆里等我。”然后又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看着白子哥哥:“她让我去学校对面的咖啡厅找她……”
白子哥哥看着我,也没有说话,目光里充满了疑惑:“大约是真的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吧。小庭……要不我陪你去吧。”
“不用,哥,雨看样子会下大,你还是别出门了。我自己去吧,我妈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儿跟我说的话,肯定不希望你跟着。”
白子哥哥送我到门口,看着我穿上鞋、系上鞋带。我走出门去回头对他说:“你别但心,我尽快回来。你赶快回屋子里去,别再着凉了。”
他点点头,脸颊上的潮红蔓延到了额角。关上门之后,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秒钟,不知道自己这样扔下他对不对,可是留下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我咬了咬牙,冲到外面,只希望可以尽快把我妈应付过去,尽快回来。
走进咖啡厅的时候我妈已经到了,面前的咖啡也喝了一半。咖啡这时髦东西在她眼里一贯是年轻人才喜欢的新鲜玩意儿,我从没见她买过咖啡,在家里她也从不喝咖啡,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约我在咖啡馆见面,居然还给自己要了一杯。我坐在她对面,觉得她脸上有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表情,似乎是在下着什么决心。
“我有事儿跟你说。”她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进入主题,“你都这么大了,我觉得有些事情可以跟你说了。”
我脑子里一瞬间转过一千种念头,不知道她打算跟我说什么。本以为她是打算因为我中途私自溜号而教训我一顿,也做好了挨骂甚至挨揍的准备,但看她的样子似乎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冷静地看着我。我有些不自在。
“我打算跟你爸离婚。”她清楚地说道。
“嗯。”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她诧异而有点儿愤怒地看着我,我立刻反应了过来,全身一激灵。
“你说什么?离婚?”我惊异地问。
“是的,离婚!马上!”她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我这才感到刚刚淋到头上的小雨还是有些凉的,终于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没有听错。我吃惊地看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我要从原来的厂子内退,在那个地方我已经没有什么前途了。”她说。
我没有应声,看着她,等着她说到为什么离婚。
“我想去做生意,从最底层做起。我年轻时就有这个想法,也自认是那块料儿,可是那会儿的情况,你也知道,怎么可能真的去做。现在我都四十好几了,再不干就没机会了。”
我还是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没有说到离婚的理由。其实我并不那么太在乎他们离婚这件事,如今的人们吵吵嚷嚷离婚多么伤害孩子,可我从小就觉得他们离婚对我不会有太大影响,现在就更不可能有。我只是实在不明白,凑活了这么多年的婚姻,为什么突然凑活不下去了;凑活不下去就要离婚的话,一开始又为什么要凑活。
我妈好像看明白我的猜测了似的,接着说:“不是我们过不下去了,而是因为政府有规定,一定级别以上的干部的配偶和直系亲属不得经商,所以我要离婚。”
我哑然:“那还找么?”
“找什么找,老夫老妻了。再说找也白找,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一个味儿。”我妈“哼”了一声,不屑地说。
“那就以后就这么单过啊?”
“等你爸退休了,或者哪天我不想做生意了,再复婚。”
我没话说了,不明白她怎么会把离婚和复婚说得这么轻松,而且凭的还是一个在我看来完全不能成立的理由。可是听她的口吻,显然我的想法她也不能理解。
我妈没理会我在一边发呆,用快而坚决的语调继续说道:“就算没有这样的规定,我也要离婚。我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去完成。以前老是想着男主外女主内,这辈子的机会全都让给男人了。现在才发现,他成功不成功跟我没多大关系。其实很多事情我都能干得比他好,干嘛要把机会留给他。”
“你打算去做生意?哪方面的?”我问道。想了半天终于想了这么个问题出来,勉强一问,多少显得对这件事情还有一点儿关心。
“没想好。我打算去人才市场看看。”
我吓了一跳:“人才市场?”
“嗯。”她很自然地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不都是下岗的人和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去找工作的地方吗?你还需要到人才市场去找工作,就能决定不要现在的工作了?”我问道,这下我真的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本以为她找到了好工作才敢离开原来的工厂,没想到她口中的“创业做生意”,却是要以这么一种破釜沉舟的方式开始。我想说“你这个年龄这么豁出一切去闯荡是不是晚了点儿”,还好及时闭上了嘴。
我妈停顿了一会儿,有些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了一点儿,她端起杯子,下意识地做着喝咖啡的动作,却一直都没有发现那只杯子早就空空如也。她喃喃自语道:“我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你爸,牺牲了那么多。”
我一言不发。她看了我一眼:“怎么不说话?”
“我在听你说。”我回答。
“你心里想什么,就直说吧。我也知道你心里有你自己的想法。”
一般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是不会信的,毕竟上过那么多次当。可上当的结果无非是挨骂或者挨打,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见我的表情有些松动,她又追加了一句:“说吧。”
“没人要求你牺牲那么多,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淡淡地说道。话一出口我有点儿后悔,但随即也释然。
她直视着我,目光像两根刺,带着压抑的愠怒,用冷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口气说道:“你说这话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很没良心吗?”
“随你怎么想吧。我一直觉得,你的付出和牺牲其实并不都那么必要,只是你放弃得多了、牺牲得多了,你就不需要有负罪感,就可以认为错误都是别人的,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别人要求百倍千倍的回报,比如要求别人百般顺从,当别人不遵从你的时候,你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别人看做恶人。我不认为你做的一切都没有价值,只是不知道你这辈子有没有想过,你所谓的牺牲里,有多少是必要的,有多少是用来要挟别人的;有多少是真的出于爱,真的心甘情愿,有多少是要计算投入和收益的。”
我不想直直地盯着她挑起矛盾,低着头,假装玩弄手里的小糖包。
过了很久她问道:“这就是你看法吗?你觉得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控制别人?”
“我不认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控制,但有些是的。至于哪些是,哪些不是,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对你来说才重要。这些以后不会再影响我,但还会影响你。”
她长久地看着我。或许今生她从没有这样想过问题,或许她有些相信,或许不以为然,或许她对我充满了愤怒。我鼓起勇气,坦率地说:“我不能说你嫁给我爸错了,我也不能说你为了成就我爸而放弃了自己错了。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哪里不对,可看现在的结果,我觉得总归是有哪里错了。”
“那你觉得我离婚去做一件我自己的事情是对的,对吗?”她用有点儿商量的语气问道。
我知道我应该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可是心里却像长了草似的静不下来,没法去思考该怎么回答。我偷偷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离开家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不知道白子哥哥怎么样,那一点点凉风的影响是不是已经褪去。我说完了我想说的话,马上开始惦记他,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我不知道。”我答了一句。这句是应付,但也是实话。我站在我自己的角度,确实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办,倘若换了我是她,估计也不知道。我略微地有些愧疚自己没有拿出点儿耐心来想一想再回答她的问题,但也就愧疚了一秒钟,随即心思还是牵挂着白子哥哥。
不知道她看出了我的不耐烦,还是不想再谈下去,还是对我的话感到失望,抑或突然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她非常果断地说:“行了,不说了,我还有事儿先走了。离婚这事儿反正我也决定好了,也就是通知你一下。”
她说着站起来,数出零钱来压在咖啡杯下,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我在座位上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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