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年代 (十)白子哥哥的木樨肉(1/2)
雨还是雨,风还是风,夏天也还是夏天,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还是安然地守着我的哥哥,在他身边胡乱翻书,但有了自己的小窝之后,我开始喜欢用同一个姿势躺在我的小床上胡思乱想。只是整个夏天里,我没心没肺地居然没怎么惦记父母离婚的事情。我很明确地认为我不该干涉父母的事情,另一部分原因在于我也很明确地知道,干涉了也没用。
时间就像一杯我最喜欢的乳酪,我很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到最后却总也不明白那么一大杯为什么这么快就没了。从上次在咖啡馆见到我妈到秋季开学,我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从书架上换了几本书,在白子哥哥的地毯上滚了几圈,暑假就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仿佛也就是几小口乳酪的时间。虽然我很舍不得假期的安闲日子,但是一想到邵兰亭的实验室里那些肥嘟嘟的小老鼠,又有点儿高兴起来。报到之前的几天时间里大批的学生开始返校,我猜度邵兰亭应该也已经回来了,就跑去了他的实验室。
关闭了整个夏天的实验楼又重新开放,阳光充满了宽大的走廊,来回荡漾着,陈旧但磨得光亮的水泥地面被拖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来苏水的味道。我走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门虚掩着。我把门稍微推开一点儿,一道强烈的阳光从正前方的窗户里射过来,瞬间把我全身都晒得暖和起来,接着我听到了里间传来的收音机里的音乐声,嗅到了淡淡的茉莉花茶的清香。
“嗨!邵师兄!”我敲了敲门,叫到。
收音机的声音马上就被调小了,接着里间传来凳子挪动的声音和脚步声。
“哈!果然是你!”邵兰亭几步就从里间门口冲到我面前,“我昨天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你今天肯定会傻呵呵地跑过来看你的小老鼠们。”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抬眼看了看前面的笼子,里面却是空的。
“刚开学,我还什么都没开始干呢,哪里会有小耗子啊。活的死的都得等几天。”
我这才想起来,果然是这样。
“那我今天也不用洗碗了呗?”
“自从你开始缝小老鼠那些碗不都是我洗的?”
我咧了咧嘴。屋子里很暖和,阳光明媚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茉莉花茶的味道也被晒得暖暖的,像一片秋雁的鸿毛轻轻拂着我的鼻尖儿。我安静下来,有点窘迫地拧着两只手,没说话。
邵兰亭倒是镇定自若,带我进了里间,伸手关了收音机:“走吧,去食堂。你想食堂的饭了吧?”
“嗯,还真想了,家里的饭哪有食堂的饭好吃。”我捏着腔说笑道。
熬过了头十分钟见面的生涩,我们说说笑笑地一起出了实验楼。肩并肩走路而不是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我又放松了下来。
“假期你干什么了?”他问。
“跟我爸妈出去转了一圈儿,然后呆在家里。你呢?”
“反正基本上没干什么有用的事儿。”
我笑了:“放假你还想干什么事儿啊?”
“也是,干一堆事儿也不叫放假了。你说呆在家里是指呆在你哥哥家里吗?”
“是啊。”
“你哥哥还好吗?”
“嗯,挺好。”我用很轻松的口气说,想起白子哥哥疲惫的微笑,轻轻叹了口气,但很努力地没有让邵兰亭听到。
我们在食堂一起随便对付了一顿,走出来的时候,邵兰亭对我说:“明天我就要开始工作了,实验室里很快就会有小耗子,包括让你看着喜欢的和需要你缝起来的。”
“嗯,好。今天你别送我了,去收拾你的实验室吧。”我说。
他友好地笑了一下,挥挥手走了。我也转身回家,心想,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几秒钟之后,自己又觉得奇怪起来,为什么是“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我回家收拾好了书本拿到寝室,新学期开始了。
上完一周的课之后,周五下午我就火烧火燎地跑到了邵兰亭的实验室。敲了敲照例虚掩着的门,里面传来的声音请我进去。推开门,邵兰亭正站在几排装着雪白的小老鼠的笼子前,弯着腰仔细地看着笼子里面。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没有直起身来,也没有抬头看我,而是盯着笼子里的一个角落对我说:“过来,有件礼物送给你。”
“小老鼠吗?”我兴奋地说。
“嗯,是小老鼠,不过不是一般的小老鼠。”他指着笼子里面,“自己看。”
我凑过去往里面看了看:“这个笼子吗?什么也没有啊。”
“仔细看。”他又说道。
我又仔细地看向笼子里面,适应了阴暗的光线之后,看到笼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毛毛球。
“这是……老鼠?”
“对啊。”
“黑色的?”
“对啊。”
我瞪大了眼睛,但还是只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小球,看不出是一只小老鼠。邵兰亭打开笼子,伸手把那只小毛球拿了出来,放在我摊开的掌心里。
那只小毛球比兵乓球大一点儿,比网球小很多,在我的掌心里轻微地抖着,一节黑亮的小尾巴露在外面,尾巴尖儿轻轻地甩动着。我很快确定这不但是活物,而且确实是一只小老鼠。
“好可爱!我听说过有这样的小黑鼠,但是没见过。你从哪儿弄到的啊?”
“他不符合实验要求,被别的实验室里淘汰的。我就要来了,打算偷偷送给你。”
“给我的?”我高兴地问。
“是啊。理论上讲应该送回去处理掉,但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拯救一只小老鼠。”他笑着。
“可是宿舍里没法养啊……”
“拿回家啊!他很干净的,比宠物市场卖的仓鼠、豚鼠什么的干净多了。”
我刚想说好,马上发觉太不现实,怎么可能让白子哥哥和裴家阿姨再抽出时间照顾一只小老鼠。
邵兰亭发觉到我在为难,很轻松地说:“那我帮你在实验室养着好了,你没事儿的时候可以过来逗逗它。”
大约是感到了安全,我手心里的小毛毛球把蜷缩得紧紧的小身体稍微舒展了一点儿,开始偷偷摸摸地四下张望,深灰色的小胡须颤动着,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机灵地转来转去。
“好,那我有时间的时候就过来看看。”
小鼠在我和邵兰亭的照料下成为了一只医学实验室里的宠物鼠,他不需要控制体重,也不需要限制饮食,每天吃得饱饱的,然后跑到我和邵兰亭给它布置好的游乐园里玩耍。很快他就变得圆滚滚的,即使不把身体蜷缩起来的时候也像一只毛毛球,黑色的被毛也愈发地亮泽。
“你说‘小黑’这个名字好不好听?”我逗他玩儿的时候问邵兰亭。
“小白鼠一律叫‘小白’,小黑鼠一律叫‘小黑’,这是你的逻辑,对吧?”
“嗯,对啊!”我自信地回答。
“小灰鼠就一律叫‘小灰’。”
“正确。对了,你说小黑和小白要是生小老鼠,会什么样的?小黑?小白?小灰?还是小花?”我嬉笑着问。
“你可以去翻翻遗传学的书,或者以后有机会了自己做实验,繁殖几批出来看看。我现在告诉你就不好玩儿了。”
“哎,你无聊死了。”我嚷着,“你就不能果断地说一句‘他们会生出小斑鼠’吗?”
“好吧好吧,他们会生出小斑鼠,一律叫‘小斑’。”邵兰亭笑着摇摇头。
我忽然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迟疑着说:“他好像咬了我一下。”仔细看了看手指,没有什么异常,可回想一下刚才的感觉,还是觉得被小黑咬了一口。
“放心吧,没事儿。”邵兰亭毫不在乎,“他比人干净多了。”
“那倒是。”
“其实人不比任何动物干净,也就是会洗澡,身上泥儿少点而已。如果论带菌、变异什么的,人更多呢。你以后上解剖课就知道了,人的身体其实很脏,特别是肉和脏器,血液不好说,看具体情况,一般骨头能干净点……”
他很随意地说着,我轻轻笑了一下,现在我对这类的话已经没什么反应了。
小黑很快就记住了我,我逗他玩儿的时候,他不再害怕和躲避,有时候甚至摊开四肢躺在我的手心里打滚耍赖。我小心地把他捧在手心里,失去了泡泡之后,我终于又有了一只小小的宠物,只是我还是不能把他时刻带在身边,也不能给他一个他自己的家。
医学院的忙碌生活全面地铺开了。我上课、自习,奔波在寝室、课堂和邵兰亭的实验室之间,同时想尽办法地抽出时间跑回家去看望白子哥哥。感谢多年以来的锻炼给了我足够的体力和精力应付这一切,几周以后我慢慢地把时间都安排好了,就开始每天晚上打球了。
在白子哥哥的小地毯上窝了一个假期的时间,我居然还没把打球的感觉都忘光。邵兰亭鼓励了我几句之后就开始拉着我跑到场地上。当然大多数时候我还是胡乱挥着拍子却接不到球,可是跑得很开心。
“我说,你接不到球主要是因为身体启动太晚了。”我旁边的邵兰亭用球拍指着球网另一头的两个人,做着示范动作。
“对方的拍子刚开始挥,你就要通过拍头的运动曲线判断出球的大致来路,起码得知道自己要正手接还是反手接。球都飞过球网了你才动哪里来得及啊?”
“呃……这个我知道,我不是脑子跟不上而是腿跟不上……”我嘬着嘴巴说。
邵兰亭无奈地看着我,一脸“真拿你没辙”的表情。
“我觉得你体力很好啊,看着干巴可是腿和腰很有劲儿,跑得也快……”
他正说着,不远处的角落里忽然有人大喊一声:“老鼠!”
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球场里立刻骚乱起来,邵兰亭和我身边所有听到喊声的人都立刻扔下了手里的拍子,齐齐地冲了过去。发现老鼠的地方是球场围墙的一个角落,就在我旁边几米远的地方。那里一直堆着几把很大的清扫落叶的枯竹枝扫帚和铁锹,众人一拥而上,劈手抓过那些扫帚和铁锨。
“打!打死!”众人高声喊着。若干硕士博士一起动手,几把铁锨高高地扬起做好了准备,几个人用大扫帚按住了老鼠,接着铁锨接连落下。我听到一连串铁锨撞击到水泥地面发出的刺耳的高频音,也似乎隐约地听到低低的惨叫,正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的时候,那些人已经扔下了手里的家什。拿着扫帚的人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扫帚抬起来,旁边还有两个人拿着铁锨做着补刀的准备。直到确认老鼠确实已经被打死,他们才松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家伙。
这场景就发生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以令我完全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在我眼前发生。被打死的是一只身重临产的母鼠,难怪她跑不动。她的身体几乎从脊背处被完全斩断,内脏和鲜血从破裂的腹部喷射出来。她在自己的血泊里兀自挣扎了几下,身体很快就不动了,只有细细的小爪子被还没有死透的神经调动着,微微地抽动。我呆立着,拼命地想闭上眼睛,可我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越睁越大,仿佛看到几个极小的透明小球在地上微弱地蠕动。
“耗子崽子,接着打!”有人又喊了一句。那些离开了的人又立刻冲了回来,重新抄起刚放下的武器,一阵乱扑乱砍之后,地上的几只已经成形的小鼠也被打死了。有人把这一堆砸烂的有机物搓起来,远远地扔到了球场外的荒草丛里,那些血迹斑斑的凶器被重新堆到墙角,甚至都没有人拿到旁边的水喉那里清洗一下。
我没有看到刚刚高喊打老鼠的人是谁,但只这么一声喊,所有的人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冲了上去,之后又立刻恢复了常态,自己全无察觉。现在他们拿起球拍,又开始打球、说说笑笑,话题也回到了刚才的比赛上,只有我在一边目瞪口呆地回不过神来。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突破我的胸膛,肋骨之间剧痛无比。我手脚冰冷,有些颤抖,只得走了几步靠在墙上。自从我开始沿着河边跑步以来,已经很多年不再有这种感觉。
打死老鼠的半分钟里,所有平素性格迥异的人瞬间换上了完全相同的表情和神色,仿佛被施了咒语一般,在同一时刻陷入到一种相同的极度亢奋与狂欢的状态里,谁也没有觉得这个杀戮的过程本该是多么地生涩,也没有人觉察到我就站在一边,带着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看着人的某些本能与本性瞬间闪现又瞬间再次隐蔽起来。那股激情比狂野还要狂野,比剧烈还要剧烈,瞬间暴涨又霎时回落,人们又回到各自的站位上拿起球拍,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球场的四周是大片的荒草地,我不明白在这样的地方一只老鼠会碍着打球的人什么事;荒草地上有很多老鼠,我也不明白打死一只会有什么用。我更不明白的是在动手的那一瞬间,他们为什么那么亢奋。他们的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高声喊杀的时候全无平日里的斯文,看见血与尸体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神色。我无力地靠着球场的水泥墙,不敢透过高网去看远处草丛里的那一团血肉,可是又忍不住想看。我执着地面对着那个方向,但又紧紧闭着眼睛,死死皱着眉头。
这就是人!千百年来的文化教唆给人们一种本能,无论何时何地什么场合,只要看见老鼠就要立刻扔下手里的任何事情,操起手边的任何家什,发疯一样地去打死它,不管有没有这个必要。人类所有的开化文明都曾经塑造出老鼠这种文化和心理上的动物,它被定义为肮脏与邪恶,社会里的任何个体都可以高声呐喊着,光明正大地砸死它、烧死它、淹死它、毒死它,无需负担任何法律和道义上的责任,更无需内疚。即便自然界的生物链没有老鼠,人类的文化里也必须有老鼠。老鼠填充和安慰着人类的精神世界,成为人的攻击与嗜杀本能的一条光荣而安全的宣泄途径。
我艰难地换着气,觉得自己仿佛马上就要被掐死。
“喂,怎么不打了?”邵兰亭在我身后喊道,他已经重新站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有点儿累,不想打了。”
“这就累了?”他奇怪地问了一句,向我走了几步。
我下意识地紧紧靠着墙,赶紧编了个谎:“好久不锻炼了,突然天天打球,有点儿不适应。”
邵兰亭想了一下:“那今天就不打了,咱们走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