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年代 (三)军训(2/2)
过了很长时间沈柔才回来,眼睛红红的,鼻子还堵着。
“怎么哭成这样。至于么。”我还是觉得有些好笑,不过现在能忍住了。
“怎么不至于!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家这么长时间。”
“可是人早晚都要离开父母,离开家。既然早晚如此,还有什么好伤心的。”
“说得容易,你当然不用闹心了。你家这么近,只要过了军训这一个月,想回去就回去。你哪里知道想家是什么感觉。”她不服气地嚷道。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我当然不知道想家是什么感觉,但是能够明白大致是什么意思,却怎么也不理解为什么会这么想,也不知道给家里打电话要说些什么。就是给白子哥哥打电话,只要知道他很好,就足够了,没有什么别的必须说的。我实在没法理解沈柔的电话一打就是三四十分钟,到底要跟她妈妈说些什么,也实在不能想象,那么熟悉的人之间能有什么话值得说上那么久。
军训的时间一天天过去,走廊里的姑娘们还是在每天的午休和晚上苦苦地排队等候,有时候甚至不顾第二天要早起、不顾半夜可能的紧急集合,一直等到后半夜。整个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时能睡个好觉,只是头半夜,我一直能在半梦半睡中听到她们拖着哭腔的说话声。
我从没有给家里——沈柔说的“家里”指的是爸爸妈妈,哥哥不算——打过电话,这让她觉得我很奇怪,其实对我来说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跟旁人实在是解释不了。
军训的第一个星期过去了。同学们基本上都已经混熟,也开始有了初步的小帮派。每到休息,大家很自然地按照帮派聚成一个个的小群落在一起聊天,甚至也有些男孩子和女孩子在这段时间里相识,在大家聚群聊天的时候躲到一边去了。不过,说笑归说笑,大多数人的体力和耐性在这时候都开始有些招架不住,聊天的时候很多人开始嚷嚷累,有人叹息着想家,还有人开始不停念叨妈妈做的牛肉面和卤蛋,其他人则跟着流口水。
慢慢地,操场门口开始有探班的家长,多数是本地人下班了过来的,也有些从附近城市乡镇特意过来的。尤其是快到晚上结束的时间,大门口聚满了人,有的拿着吃的,有的拿着喝的,互相挤着推着往里面张望,那场景就像放学前的幼儿园门口聚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待到队伍解散,这些早就魂不守舍的大学生们就像幼儿园里的小朋友终于等到放学一样,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冲出大门就开始焦急地寻找爸爸妈妈的身影。这情景让我觉得很好笑,也很温暖。
一个下午,教官给了我们十分钟额外的休息时间。我跟众人一样席地而坐,心不在焉地听着旁人的闲聊,过了一会儿,沈柔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有人找你。”
“找我?谁啊?”我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心里微微有点奇怪,我爸爸妈妈不太可能过来看我,接着心头一沉,瞬间一阵烦乱:“他们过来干什么。”
“那边。”沈柔抬手指了指。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些接孩子的家长们都还没有到,对面墙外的树荫下空空荡荡,我一眼就看到了白子哥哥。
白子哥哥,我的哥哥——他是那样地耀目!
我仿佛是脚尖一点就冲到了对面的围墙下,从栏杆里伸出手握住白子哥哥的手,惊喜又带着一点儿委屈,仿佛是幼儿园里最后一个等到爸爸妈妈的小朋友。
“哥哥,你怎么来了?”我使劲地仰头看着他,小声而急切地问道。
“今天没什么事儿,过来看看你。”他淡淡一笑。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他略一弯腰,伸手拿起来一个很大的袋子:“顺便把它给你带来。”
袋子里是我的熊熊。
“这样你晚上睡觉好有个可以搂着的。”他笑吟吟地。
“哥哥……”我喃喃地说道。
白子哥哥用眼神示意我:“你们的队伍开始集合了,快回去吧。都这个时间了,估计很快就会结束,我就在这里等你。”
“嗯,好。”我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还是恋恋不舍地看着他。
“快去。”白子哥哥像看到小孩子耍赖的大人一样笑了,“我保证不离开,一定就在这里等你。快去。”
我咬了咬嘴唇,转身跑了回去。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的队伍一直背对着白子哥哥的方向,我开始理解我身边那些魂不守舍的同学。教官刚一宣布解散,我立刻转过身去朝着大门的方向狂奔,一路穿过人群,冲出大门。此时的大门口已经聚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乱哄哄的。我向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白子哥哥。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离开,耐着性子继续寻找,过了一会儿,人群稍微散去,我看到了他。
他其实就站在我对面不远的地方,在一棵婆娑的柳树下,正跟身边的几个人说着什么。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风衣,发梢落在竖起的衣领上,像云戈那样很随意地把两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后背轻轻地靠着粗茁的树干,笑着,听着旁人的讲话。柔软的柳条在他头顶微微地摆拂,偶尔,他也说一两句,引得旁人的回应,或是一起大笑。
几个年轻人站在树荫下聊天与说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场景,我却有些意外。我一向以为白子哥哥是沉默的、远遁的,对这世界怀着某种不太强烈的拒斥与冷淡,孤落地站在无人打扰的地方。我从没有见过他与众人在一起说笑的样子,而眼下,我就站在马路对面,离他不过几米,看着他雪色缎子般的脸颊上闪耀着光彩,悠然地享受着柳树荫下的傍晚,正如所有如他一般的普通的年轻人。我默默地看着他,觉得他的样子有些陌生。
白子哥哥转过头来看见了我,立刻和身边的几个人打了招呼,向我走了过来。
“今天结束了?”
“嗯,结束了。不过也难说半夜又有个紧急集合什么的。”
“累了吧?”
“累倒不累,就是整天这么站着、走步,有点儿无聊。你呢?”
“我啊?还那样。每天画画,有时候去艺术家村,有时候出来见见朋友。”
我们一边说,一边随着人流向前走。
“那些都是你的朋友?”我好奇地问。
“是啊。有几个你还见过呢,在艺术家村的酒吧里。”
我想了想,有一两个人仿佛是有些眼熟。
“你怎么认识那些人的?”
“都是画画的,同行嘛,当然很容易认识。有的跟我一样是美院子弟,从小就认识,还一起画过画呢。”
“怎么我一直都觉得你除了我和云戈谁都不认识呢?”
“怎么可能呢。”白子哥哥四下看着,没有注意到我口气有些异样,“这学校可真大,操场都有好几个。我已经来过两次了,两次都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你。其实这里离家不远,可是从小无数次路过,一次没进来过。”
“嗯,是挺大……”我有些走神。
我知道白子哥哥说得对,他怎么可能除了我和云戈谁都不认识,但还是觉得他和别人说说笑笑的样子跟我从前对他的印象不一样。我们说着说着走到了大路上,在路口站住了。
“这是哪里?”白子哥哥问道。
“向左直行走很远出正门,向右是食堂,前面是宿舍。”
“我们去哪里?”他又问道。
“不知道,我跟着你就走到这里了。”
“我怎么觉得是我跟着你走过来的呢?”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白子哥哥问道:“你饿了吧?”
“当然了,我都要饿死了。”
“那去吃顿好的。”
“好啊,可是什么是好的?”
“食堂呗。”
我大笑,他也跟着轻轻地笑着,伸出手来搂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抱着我的硕大的熊熊,我们一起走上了右手边的路。身边那些刚刚下课或者结束军训的学生们陆陆续续从我们身后走过来,走到我们前头。
学校食堂是一栋老旧不堪的房子,屋顶缝隙的积土里长着荒疏的乱草。我们顺着开裂的水泥台阶走了几步,进了食堂的大门,里面是同样开裂的水泥地面,湿哒哒的,沟渠和裂缝中淤满了油腻。饭菜的味道混合着门口泔水桶的味道,闻起来实在算不得好。食堂里面举架很高,空间很大,窗户开阔。白天阳光充足的时候看上去尚好,但是此时天光已经转得黯淡,几盏勉强的日光灯吊在很高的屋顶上,发射着有气无力的冷冷的光。
我把餐盘放在白子哥哥面前,他把第一口米饭送进口中,立刻皱起了眉头。
“可怜孩子,这种饭你要吃四年。”
“五年。”我撅了撅嘴。
“嗯,对,五年。没事儿多回家吧,我妈整天念叨你。她说食堂的饭不好吃,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肯定受不了。”
“我哪里娇滴滴了……”我小声嘀咕。
他笑道:“你是小姑娘嘛,我妈觉得小姑娘就应该是娇滴滴的。赶快趁热吃吧,我不饿,只是总听人传说大学食堂的饭很难吃,我来尝尝到底有多难吃。”
“很多传说其实都是真的。”我挤挤眼睛,“下一步就看那些实验室的闹鬼传说是不是真的了。”
他笑了一下,低下头,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像喝酒那样小口地喝着,一边看着我。
“干嘛这样一脸慈祥地看着我?”我一边把饭送进嘴里,一边嚷嚷。
“看你好玩儿。”他笑着把杯子放下,两只手交叠着放在桌子上,依然看着我:“你居然都是大学生了。怎么看都觉得你还是小时候那样儿。”
我做了个鬼脸,低下头继续吃东西。
餐厅里有些拥挤。我们坐在一个角落里,来往的人有时候会瞥向这里,目光从白子哥哥的脸上扫过去,若有若无地停留片刻又移开,也有些人毫不客气地盯着他,甚至一直看着他。周围的人声很嘈杂,在偌大的空间里混合与共鸣,像毯子一般绵密。我听不到是不是有人在一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也实在不想就这样当着白子哥哥的面四下观察。我一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陌生人停留在白子哥哥脸上的目光让我充满了警惕和不快。
我小心地看了一眼白子哥哥,他挽着袖子,拿着杯子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他的头发反射着餐厅里冷淡的光,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他像一片月光般幽若与明亮。或许是感觉到我在发呆地看着他,他把目光收了回来,用手拢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看着我温柔地笑了。
“想什么呢?”他问。
“没什么。”我又低下头。
只是十来天没有见到,我忽然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我的哥哥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他有着清癯的手臂、修长的手指、从容的微笑,以及自幼就有的那份旁若无人的安然。他是那样清爽与俊逸,像一片缓缓流动的不羁的月光,当他安静的时候,世上所有的嘈杂都会退避三舍。
他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而我对他长大的样子,也有些陌生。此时我们之间两尺的宁静屏蔽了周围所有的嘈杂,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他其实很突兀。
过了很久我说道:“哥哥,我真的想不到你还有那么多狐朋狗友呢。”说着我“咯咯”笑起来,觉得“狐朋狗友”这个词跟白子哥哥放在一起很好笑。
“为什么想不到?你觉得我很孤僻是吗?”他笑问。
“是啊。你都不怎么说话。”我扬了扬眉毛,嘬着筷子头儿。
“那是因为你太聪明了,很多时候我还没说,你都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再说啦,我是画画的,你是拉小提琴的,我又听不出你跑调,也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啊。”他开玩笑地说。
“可是你跟云戈也不怎么说话呀,总是安安静静的,看上去就是一副很孤僻的样子。”
我这么一说,白子哥哥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孤僻?我吗?其实……其实云戈才是那样的人啊!”
我愣了一下,白子哥哥继续说道:“我不怎么说话是因为云戈不怎么说话。他那样的人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能自己解决的就不会说出来,既不跟我说,更不会跟你说。他话少,我和他在一起,当然就跟着话少。”
我的大脑极快地旋转了一瞬,回想了一下,发现白子哥哥的话令我完全不能反驳。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云戈没完没了地高谈阔论的印象,只是这么多年来,白子哥哥浅淡的微笑和淡灰色眸子里流露着的忧伤与隐忍,让我忽略了他身边更加沉默寡言的肖云戈。
我呆呆地看着白子哥哥,一丝骇然从心底里缓缓生发出来。
“好了,咱们走吧。”白子哥哥打断了我,伸出手来胡乱拨了一下我的头发,“怎么还发上呆了。”
我们并肩走出食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白子哥哥依然搂着我的肩膀,陪我一起走到了宿舍楼门口。
他把熊熊递给我:“你肯定想它了吧?”
“嗯。”我点点头。
“快回去吧,早点儿睡,折腾多了又睡不着了。军训结束可以离校就马上回家来。”
我点了点头。他抱了抱我,道别,转身离开。我抱着熊熊慢腾腾地上楼,脑子里有些纷乱。
“刚才那是谁啊?看起来跟你很亲热。”我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回头一看,是室友沈柔。她一步迈了两个台阶,追到了我身边。
“那是我哥哥。”我淡淡地回答。
“你哥哥?就是每天跟你通电话的那个哥哥吗?”
“嗯。”
“他是干嘛的?看起来很像艺术家,潇洒优雅,还有点儿忧郁,很有气质啊!”
“他是画画的。”我回想起白子哥哥月光般幽若宁静的脸,有点儿得意,当然,我也有些感激沈柔。
“不过又不像——太干净了。画画的不是一般都埋了吧汰的吗?”她坏笑着小声嘟囔。
“埋了吧汰的那是画油画的。”我好笑地答道。
“那你哥哥画什么画的?”
她这么一问,我居然噎住了,答不上来。仔细想了想,也不记得白子哥哥和云戈画什么样的画最多。小时候记得他们画过素描和速写,之后画很多色彩饱满而斑斓的画,我却居然从没留心过到底是什么——水彩,水粉,或是油画?
我有点儿尴尬和沮丧,还好沈柔也没有真的想要我回答,很快转移了话题:“你居然还有个这么忧郁英俊的哥哥哄着你,真是幸福。”
“我有两个哥哥呢,还有一个是鼓手,在国外读书。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
“哦?鼓手?真的啊?是不是酷酷的、不苟言笑而且帅得要死的那种?”沈柔顿时来了更大的劲头,兴致勃勃地问道。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从现在开始,我真的不知道云戈是哪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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