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 野 （五）郑一骏（2）（2/2）

隔了很久，他又说道：“求求你不要对我那么恶狠狠地好不好？”

我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他：“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说。”

“你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非要去打听白子哥哥？既然我对你恶狠狠的，你干嘛非要过来找骂？你离我们远点儿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郑一骏有些落寞地看着我：“我家里就我一个，我觉得有弟弟妹妹特别好。”

“就这样啊？”我觉得郑一骏说的根本不算是个回答。

“嗯，就这样，没别的。我跟踪你们的时候，看见你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就很羡慕。你有什么不会的问题总喜欢去问丹青，他就翻开书给你讲。我还看见肖云戈经常帮你背着琴，还帮你拿衣服和谱子，有好吃的还给你留着。你老是凶巴巴的，在学校里谁都不敢惹你，可你对丹青和肖云戈就总是很温柔，还跟他们撒娇耍赖，就像全世界所有的妹妹对哥哥那样。”

郑一骏停了一下，接着恳求道：“求求你别那么讨厌我行不行？”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从小就这样。”我故意转移话题。

“所以我嫉妒，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我有些心软了，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我的目光似乎是让他有些放下心了。临走的时候，他问我：“我可以像丹青和肖云戈那样管你叫‘小狼’吗？”

“最好不要，而且，你也永远也别指望我会认你是我哥哥。至于你跟白子哥哥，那是你们的事儿，我不想管，但你绝对不能伤害到他，否则我拿命跟你拼。”

“好！”他坚定地说，“没关系，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行。”

晚上，我按照约定的时间给云戈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再次见到了郑一骏。云戈并不吃惊，也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似乎是他们下午谈得还不错。

“小狼，我跟他说好了，他不让白子哥哥发现他，我们不赶他走。”

“你觉得他会说话算话吗？”

“应该会吧，我觉得他不是装的。我把白子哥哥以前的事情大概告诉他了，还答应他如果有什么新情况也告诉他。他保证不会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他爸妈。他说如果有什么事儿要跟我们说，放学以后就到你家楼下去找你，还把他家电话告诉我了。”

“那好吧，现在只能这样了。”

其实这会儿，我已经对郑一骏放下心来，原因说不上来，只是他落寞地看着我、说他觉得有弟弟妹妹特别好的时候，我觉得他不像是在骗我。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他的爸妈。我一直对白子哥哥的亲生父母充满了好奇，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可以那样一点儿挣扎也没有地就把亲生骨肉送人，尤其是白子哥哥的亲妈，居然连一口奶水都不肯喂给他。

很多时候，我不太算得明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妈妈为什么那么不一样，比如，我一直不明白我妈既然这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把我送人，白子哥哥的爸妈把白子哥哥毫不心疼地送了人，但又像所有慈爱的父母那样养大了郑一骏。裴家阿姨从别人那里捡了个孩子来，却对他那么好。我实在是搞不懂这里面的关系，只是觉得，人真是一种不能解释的动物。算来算去，还是白子哥哥和云戈最好，和他们在一起，我从不需要费力地去理解什么。

只是有一点——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听到白子哥哥提起他的亲生父母，这一直让我觉得奇怪。我不喜欢我妈妈，有时候会跟白子哥哥抱怨，白子哥哥却从来不说起他的亲妈，他似乎并不恨她，这让我很不能接受。尤其是，每次我被我妈狠狠骂过或者狠狠打过一顿之后，想起他被他妈扔了他都不恨她，甚至会觉得白子哥哥有些可恨。如今，我忍不住猜测，倘若白子哥哥的亲妈知道了这个自己当年不要的孩子，就跟郑一骏在一个学校，会怎么样？她会后悔当初送走了白子哥哥，还是勒令郑一骏不许跟白子哥哥来往？如果白子哥哥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怎么样。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又困又睡不着，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乱七八糟地想了半个晚上，到了后半夜终于稀里糊涂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出门，我就看见了郑一骏。

他站在朝阳的暖红色光线里，穿着一身清爽的运动服。我急三火四地冲出楼道的时候，几乎撞到他身上。看见他的一瞬间，我硬生生停下了脚步，差点儿摔了一跤。

我稳住了身体，脱口而出地问道：“怎么又是你？”

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觉得自己的口气过于不客气。

“没什么，你能帮我把这个送给裴丹青吗？”

郑一骏毫不计较，手里拿着一个半本书那么大的白色盒子递给我，上面什么标志和文字也没有，看不出来是什么。

“这是什么？”

“金笔，非常好的金笔。”

“给白子哥哥？为什么？”

“我在学校的画展上看过他的画。画我不懂，但我看了写在画上的字——真的非常漂亮，我觉得这样的笔才配得上他的字。”

我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

“我不觉得我可以替他接受。再说了，我怎么跟他说啊？你哥哥给你的？”

“你就说你给他的不行吗？”

“你送的，他领我的情，你不是很吃亏？”

“我是他哥哥，不用他领情，他能用上就行。”

我忽然觉得心里一动，没抬头却偷偷瞟了对面一眼。郑一骏很诚恳地看着我，目光里还带着一点儿乞求。我不由自主地出手来把那个盒子接了过来，放进了书包。我们并肩走在朝阳里，但是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儿尴尬。走出了很远，郑一骏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裴丹青，他会认出我吗？”

他的声音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但我还是回答道：“应该会吧。你们长得那么像，除非他从来不照镜子，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那他会认我吗？还是会一辈子都恨我？”

“这个我可不知道。”

“那——那你呢？”郑一骏小心翼翼地问，“你会恨我一辈子吗？”

炫目的金色阳光从我眼前直射过来，把我的额头晒得发烫。我眯着眼睛、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道：“你别老问我这个问题行不行？你真想听我说实话吗？”

“好、好，我不问了。”郑一骏慌乱地说。

他的好脾气让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其实每次粗鲁或不耐烦地对他说过什么之后，我都很后悔，总是想着下次口气一定要稍微和气一点儿，可是一张口，又没法好起来。我想着，算了，就这样吧，想别的办法补偿他，比如如果有一天白子哥哥认出他了，帮他说几句好话。

我换了个话题：“你爸妈知道白子哥哥的事情吗？”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们。我不知道告诉他们了，他们会怎么反应。”

“你爸妈真不是东西。”

郑一骏沉默了很久，小声地说：“其实他们也没有多坏。”

“是么？”我冷笑道，心里陡然间起了反感。

“自己的孩子都扔掉，还不是混蛋？什么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说这话的人要么是睁眼瞎，要么就是没见过你爹妈这种混蛋。”

郑一骏突然站住了，盯着我，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头盯着他，过了很久，他的目光逐渐地黯淡了下来，口气也再次变得低低的：“他们对我很好，就跟一般人的爸妈一样的。”

“哦？那就能说明他们不是混蛋了？不管他们怎么对待白子哥哥，只要对你好，他们就不是混蛋了，你是这个意思吗？”我恶狠狠地问道。刚刚还告诉自己对他态度好点儿，现在全然不在乎了。

郑一骏虚弱地说道：“他们可能只是不喜欢丹青而已。可是他们确实对我很好，我喜欢什么他们从来没有说不行的时候，夏天的时候他们还带我出去旅行，我们家还有专门的旅行相册……他们可能只是不喜欢丹青而已，但他们真的不是很坏的人……你不要这样说行吗？”他的语气里明显带着难过。

旅行？我悲伤地想到，白子哥哥从来没有到哪怕稍远的地方旅行过，因为我们都担心他禁受不住旅途的疲劳，万一在某个没有医院的地方出些什么事情，后果难以想象。小时候，整日在原野上发疯，旅行对我们来说也无所谓，可是到了城里，白子哥哥再也没有任何机会见到没有马路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那些所谓的名胜古迹、高山大川，大约他也永远没有机会去看看。

我心里一阵愤怒，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郑一骏！你爸妈那样对待白子哥哥，你居然还敢说他们不是混蛋？你居然还要为他们辩护？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越说越生气，越说越觉得眼前的郑一骏万分可恶，却想不出更多够分量的狠词来，最后我把书包打开，把那只金笔盒子拿出来，狠狠地塞到他手里。

郑一骏的眼睛里霎时贮满了泪水。

“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你要是敢靠近白子哥哥，我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