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 野 （五）郑一骏（2）（1/2）

第二天上午，我的琴课结束以后，白子哥哥和云戈已经在琴房旁边的教室里等着我了。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开始收拾桌子上摊开的书。我迫不及待地小步快速地靠近他们身边，俯下身来在他们的耳边小声地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家里装上电话了！以后我们可以打电话了哦！快，号码交出来！”

白子哥哥和云戈的眼睛里露出兴奋的神色，但还是尽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有电话了？太好啦！”云戈马上从书包里翻出一张纸，飞快地写着：“这是白子哥哥家的号码，这是我家的号码。”他把那张纸折叠了两下塞到我手里：“打电话啊！”

我们安静地走出了教室，沿着楼梯和走廊走出了教学楼。冲到阳光里的同时我们就欢呼起来。

下午的时候，我利用跟云戈在洗手间外一起等白子哥哥的一点儿时间，语速很快地告诉他：“我有重要的事要单独跟你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晚上我打电话给你，几点合适？”

“十点整吧。我把电话的铃声关掉，就在旁边等着，电话来的时候灯会闪起来。这样省得把我爸妈吵醒。”云戈回答。

“哦？电话的铃声还能关上？”

“那要看电话机了，有的就关不上。如果能关上的话，通常那个纽也在隐蔽的地方，你找找看。说不定哪天我也得半夜打电话给你。”

“好吧，我回去找找。那就晚上十点整，说好了啊！”

“嗯，好。”云戈看着我，“是跟白子哥哥有关吗？”

“你怎么知道？”我问道。

云戈浅浅地笑了：“不然还能有别的事情吗？”

白子哥哥走了出来，我们马上都闭上了嘴巴。

晚上，我妈在她的卧室里，研究她的图纸，门关得紧紧的，我爸还没回来。我溜到客厅里，盯着桌子上的小钟。十点整的时候，我拨通了云戈家的电话。

几声振铃之后，电话那边清晰地传来的云戈的声音：“嗨！小狼！晚上好！”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电话，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我激动万分，但随即就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

“云戈，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一边说着一边心想着这会儿家里有了电话真是救我于水火，“是关于白子哥哥的，其实我早就应该告诉你。”

我顿了顿，云戈没说话，我知道他在等着我说下去。

“我见到郑一骏了。”我说。

“郑一骏？哪个郑一骏？我们都知道的那个郑一骏？”云戈的口气很吃惊。

“嗯，就是他。”

“你怎么见到他的？又怎么知道是他？”

“是他找上我的，他就在咱们学校，高一的。他早就认出白子哥哥了，原本想问你，但又不想让白子哥哥知道，就跑来问了我。这事儿有十来天了，我一直在想，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那他找你的目的是什么？他爸妈知道吗？”云戈追问到。

“他就是想知道白子哥哥的事情，也没说什么事儿，我想就是各种事儿吧。看他的样子，他爸妈应该是不知道，估计他也不想告诉他们。”

云戈沉默了，我知道他心里所想一定和我一样。我们都知道白子哥哥的身世，只是这么多年来，我和云戈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个伤疤，白子哥哥自己也绝口不提。其实我一直非常想问问白子哥哥，问他是不是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有些好奇，是不是想去找他们，或者是不是恨他们。我想知道白子哥哥心中的感受，所有的感受：向往或是躲避、期待或是仇恨、淡然或是伤痛……但是我和云戈一直都知道，我们不能真的去问，我们都假装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从不提及，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微妙的平和，可是如今这个郑一骏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云戈，我们必须拿个主意出来，这么拖下去不行。你说我们能不能直接告诉这个郑一骏躲到一边儿去？只要他离远点儿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否则的话，白子哥哥、裴家叔叔阿姨那里，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万一郑一骏他爸妈知道了再搀和进来就更麻烦了。咱们又不知道他爸妈是什么样的人，估计不是什么好人。”我说出了我所有的担忧。

云戈沉默了很久：“郑一骏既然主动找上来，那就不会轻易走。他爹妈不要他这个弟弟，他却拼命打听，还为了他受你的白眼，那他一定是跟他爸妈不一样的人。既然这样，我们告诉他离远点儿，估计没用。再说了，如果他还这么在乎这个弟弟，我们就这么直接让他滚远点儿不是也挺缺德的。”

我一想也是这样，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好吧，你说得对，可是如果这事儿让白子哥哥知道了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他想不想见这个哥哥，或许他心里一直恨他爸妈和哥哥呢？”

“那就不让白子哥哥知道。”

“老大，他跟白子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白子哥哥也就是没有面对面仔细看过他，否则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他跟我们就在一个学校，如果他整天盯着白子哥哥，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云戈又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道：“我找个时间跟郑一骏谈谈……这样吧，哪天下午的活动时间，你找个借口拉着白子哥哥陪你去图书馆，我就说我去踢球，直接去郑一骏他们班里找他。”

我想了想，目前也只能寄希望于云戈去跟郑一骏谈判了。

挂上电话之前，我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云戈，你说郑一骏关心白子哥哥会是真的吗？他爹妈都不要这个儿子，他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弟弟？”

“血缘吧。”

“可是他爹妈生了白子哥哥都不要，我看这血缘也没用啊。”

“人和人不一样，有人狼心狗肺，有人有情有义。咱们慢慢看吧。如果这个郑一骏玩儿什么花招，我非收拾死他不可，但如果他真的关心白子哥哥——那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咱们还是不要替白子哥哥做决定，就这么把郑一骏赶走了，说不定他想要这个哥哥呢。”

“那好，就交给你了。”

我们约好了每天晚上十点整的时候联系一次，然后各自挂上了电话。

周一晚上放学走进军区大院的时候，我看见郑一骏又在楼门口那里等着我。我心里隐约地觉得有点儿烦，倒不是因为讨厌他，而是因为实在不知道应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说句心里话，我对这个郑一骏的感觉很复杂。白子哥哥的爸妈留下了他，却把白子哥哥给了人，这让我非常不喜欢他，可我也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他从没见过白子哥哥，可当他认出他的一瞬间，他血液里的什么东西又让他无法克制地想要去了解他、接近他，这又让我有点儿感激他。我想狠狠骂他一顿让他滚蛋，又觉得他有点儿可怜，硬不起这个心肠；我想笑脸相迎、温柔相待，又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

我站在大院的门口，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远远地看着他——他和白子哥哥那么像，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神态，甚至一样地喜欢格子衬衫，一样地挽着袖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甚至都想要偷偷藏起来，等他走了再回家。过了一会儿，郑一骏看见了我，主动走了过来。

“嗨！”他的声音还是不高，不过不再像上次那样透露着心虚，“我今天看见肖云戈了，他来找我，我们谈了很长时间。”

“嗯。”

“我答应他暂时不让裴丹青知道我，他答应我不让我滚蛋。”

“嗯……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面无表情地问道。

郑一骏不说话了，局促起来，过了很长时间才像终于鼓足了勇气似的问我：“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肖云戈说，他也不知道裴丹青是不是恨我，所以让我暂时不要接近他。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他了。但我能看得出来，你讨厌我，很讨厌的那种讨厌。”

我听不出他的话里是不是带着指责，语气上虽然听不出哪里不对，措辞上却让我不大高兴。

“我讨厌你又怎么了？难道我不应该讨厌你吗？”

我的口气冷冷的，可是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却是低低的不太大，也不敢抬头，我心里知道自己只是嘴硬。我说不出什么温柔劝解的话，可也做不出鄙视和憎恶的表情。我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同情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小庭，你为什么恨我、为什么恨我。”郑一骏失落地说道。

我仍然没有抬头，语气却稍微强硬了一点儿：“他是你亲弟弟，为什么你什么都有，白子哥哥就什么都没有。你觉得这公平吗？”

郑一骏顿了一顿，声音忽然激动了起来：“可他也有爸爸妈妈疼他，他还有你，他还有肖云戈。你们所有人都对他那么好，你们都护着他。肖云戈一天到晚都在他身边，你永远像只狼一样，伸着爪子龇着牙，警告所有的人离他远点儿；可是一转身就在他面前扮可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那样，跟他撒娇、让他哄你开心。可是我呢？难道这些我就有吗？难道你能和气一点儿跟我说话吗？难道有人欺负我的话，你会豁出性命为我打抱不平吗？肖云戈是裴丹青的发小，他对丹青好，所以不怎么喜欢我，这我认了——可你为什么也那么恨我！我也是你哥哥，你为什么那么恨我？就因为我长得和裴丹青一模一样，却有他没有的东西吗？就因为我是他哥哥却是个正常人吗？就因为他没有得到的东西，我的父母给了我吗？难道这些是我的错吗？你认为我对不起裴丹青是吗？你认为我的东西都是从他那儿抢来的吗？”

郑一骏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仿佛都快委屈得哭出来了。

我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是，他说得没错儿，他也是我哥哥，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可我永远也不会像对待白子哥哥那样，对他那么好，那么喜欢他。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却觉得自己的目光柔和了一些。

郑一骏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对不起。”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