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城 市 （五）郑一骏（1）（1/2）

失去了泡泡，我们只拿走了小仓库里面的东西，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路过那个路口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往里面张望一下，虽然也看不见什么。

搬到这里不久以后，我上学的时候不再走家旁边的那条主路，而是找到了一条小路，一路上穿过各种老式居民区。清早这条路上不算很拥挤，机动车很少，只有些行人和自行车，我走路的时候，正对着刚刚升起的太阳。

一个平常的早上，我迎着太阳，眯着眼睛，无聊地四下看着、走着，隐约地觉得有一个人离得很近，一直跟着我。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但是很久之后那个人仍然跟着我，我忍不住回头了看了他一眼。

那是个年龄比我略大的男孩子，比我高一些，瘦瘦的很文静，眉目之间很是清秀。他紧跟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看到我回头看他，有些慌乱地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躲避的意思。我觉得他看上去非常地熟悉，可是细想之下又完全没印象。

我纳闷地回过头去接着走，苦苦地搜索着记忆，越想越觉得他的样子很熟悉，但也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的完全不认识他。走到学校的时候，他依然跟着我，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看到他拐进了高中部。

一连好几天，这个神秘的人都在我上学的路上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很多次我回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都是相同的表情——慌乱，却并不躲避。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他只要再多那么一点儿勇气，就会走近前来和我说些什么。几天以后我确信自己真的不认识他，却怎么也不明白，他看上去为什么那样地熟悉。

一天早上，我终于忍不住了，走进学校大门后立刻拐了个弯躲在门后，几秒钟之后那个人走了进来，我“腾”地跳到他面前，盯着他。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老跟着我？”我气汹汹地大声喝问道。

对方吓了一跳，瞬间停住身形，有些紧张地站在我对面。我不客气的问话让他不知所措。

“你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说吗？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什么？”

对方看着我，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只用很低的声音匆匆地问我：“你是叫李过庭吗？”

“是，怎么样？”我没好气儿地答道。

“没什么，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不过现在没时间。晚上放学以后我在你家楼底下等你，可以吗？”对方丝毫不计较，态度十分缓和，口气甚至里带着恳求，眼神也小心翼翼的。

他的好脾气让我反而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不由得收起了凶悍，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好吧。”

“谢谢！”对方说了一句，转身跑进了高中部。

我回想着他的样子，中等的个子，瘦瘦的，不像云戈那么强壮，一头短发浓密而利落，声音低低的却很柔和。我的心里好像爬满了火蚁一样刺痒难当，怎么也不明白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熟悉，仿佛上辈子见过似的。

我魂不守舍地度过了一个白天，晚上在放学的路上告别白子哥哥和云戈之后，一路飞奔着跑回了军区大院，一进院门就迫不及待地张望着——那个人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我换上一副一切正常的表情走了过去。

“喂！”我远远地喊道，走到他对面站住了。

对方略带紧张，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我也盯着他，等着他先开口。他却显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的，支吾着，不安地四下打量着。

过了很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话了：“你好，我叫郑一骏。”

只这一句话，我浑身一震，大吃一惊。

“你是郑一骏？你来干什么？”

我从小就知道，白子哥哥现在的妈妈，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的亲生母亲是我妈妈的堂姐，虽然我们两家从不来往，但我很早就从别的亲戚口中知道了他们家的事情。

白子哥哥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特别希望他会是个女孩儿，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可是，白子哥哥不但是个男孩儿，还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儿。他还没有足月就匆匆忙忙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弱弱的，连大声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他有一双淡灰色的眼睛，银丝一般的头发，浑身闪烁着奇异的雪白的光泽，仿佛一匹雪色的缎子。我以为这样柔弱而奇异的孩子会得到父母格外的疼爱，可是，白子哥哥的亲生父母并不喜欢他。他的妈妈接过他，只看了一眼，就把他给了人，连一口奶水都没有喂给他。

眼下我面前的这个郑一骏，就是白子哥哥的嫡亲兄长。这么多年来，我带着某种奇怪的心态，牢牢地记着“郑一骏”这个名字，却从没有见过他，而现在，他居然主动找了上来。

我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带着警惕看着他：“你找我什么事儿？”

“对不起，我每天早上跟着你不是有意要烦你。”对方的口气还是低低的，甚至带着些讨好，“我是裴丹青的哥哥。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下他的事情，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其实好几次我真的都想直接走上去问你，可是又不太敢。”

“你打听他的事情干什么？”

“……我是他哥哥。”对方嗫嚅着，语气迷茫。

我狠狠地挖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

郑一骏似乎对我的恶劣态度毫不意外，并没有恼火：“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喜欢我，所以一直没敢直接问你。没关系的，其实……你也真没什么理由喜欢我。但我真的没什么恶意，只想问问我弟弟的事情。”

“他很好，不用你关心。”

“其实你们刚入学的时候，我就认出他了。”

“你怎么认出他的？你都没有见过他。”

郑一骏苦笑起来：“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这还能看不出来吗？我是没见过他，可是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一个生下来就头发雪白的弟弟，被我爸妈送了人。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见见他，可是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后来，长大了，就放弃了，心想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吧。”

我心里隐约地有些被触动，可坚持做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来。

“第一次在学校门口看见他的时候，他跟肖云戈在一起，从我面前经过，没注意到我。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心跳都乱了。我一直看着他们，后来他们走得远了。当时我觉得特别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熟悉，我想了很长时间，想不明白。后来我就一直特别注意他，其实注意他非常容易，不管有多少人，只要他在，我就能一眼看见他。我每天都在远处偷偷看着他，有时候还会跟着他。我拼命地想他到底是谁，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我心想，郑一骏所说的那种感觉，可能跟我这几天看着他的感觉差不多，特别地熟悉，却想不到原因，似是而非，可是又那样强烈。

“后来有一天，我们班老师让我到初中部一间办公室帮他取东西，我走进楼里的时候，他正走出来。当时我们两个离得很近，基本上就是擦肩而过。他跟肖云戈说着话，还是没有注意到我，我却彻底地看清了他的脸。我当时都快要发疯了，拼命地想，他到底是谁，我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熟悉。我又往里走了几步，就到了校庆时别人送的那面大镜子面前，在镜子里清楚地看到了我自己的样子——身材、眼神、表情……就跟刚才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我当时跟掉进了冰窟窿似的，毛骨悚然。”

“你当时就知道他是你弟弟吗？”我问。

“我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弟弟，也不知道就这么活生生遇上的概率有多大，但我立刻就断定，他肯定是我弟弟。怪不得他看起来那么熟悉，因为他和我自己一模一样。”

我听到这里，开始有点儿同情他了。

“后来我慢慢打听，知道了他的名字——裴丹青，总跟他在一起的那个男生叫肖云戈，他们经常在一起画画儿。再后来我也知道了你，你叫李过庭，你会拉小提琴。其实我听家里人说起过你，只是没见过。这一年多来，我一直都想跟丹青打个招呼，一直都想告诉他，我是你哥哥，可是我一直都不敢。很多次我跟在你们身后，慢慢知道你们很要好，也知道你们很护着他。我非常高兴，可我还是不敢跟他说话。但我真的太想知道他的事情了，我没法去问肖云戈，他总跟裴丹青在一起，所以我只能来问你了。”

我沉默地听着他的诉说，他神色有些黯然，却有一副不容置疑的、我必须听他说完的口气。最后他停了下来，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你干嘛非要知道他的事情？你可以装作和他没关系，其实你们本来也没关系，我觉得他也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他哥哥，我是他亲哥哥！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喜欢我，但是我也不求你喜欢我，只想从你这儿问问他的事情。”

“你真没必要关心他。你爸妈都不要这个儿子，你还要这个弟弟干什么，多余。”

郑一骏叹了口气：“你不明白，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以前我只是知道我有个弟弟，别的也没想过。在认出他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就像双胞胎似的。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一样。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知道他的事情，反正，从我认出他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他的事情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就是想知道。”

他看着我，诚恳地说道：“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他把那个“求”字咬得很重，我一时没了主意，我从不记得有人曾经对我用过一个“求”字，还是这样的口气。

我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他，他比白子哥哥高一些，清瘦的身体，随意地穿着一条磨白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挽着袖子，露着结实的手臂。他有一个饱满的额头，鼻梁直挺，嘴唇轻轻地抿着，眼睛深而明亮，瞳仁浓黑。我努力地分辨着他全身和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剔除了肤色的影响，寻找着白子哥哥的痕迹。是的，他们真的一模一样，就像一滴水和另一滴水那么像。

我难过地想，如果白子哥哥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那么他不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的样子吗？

我的脑子飞速地转着：他是白子哥哥的亲哥哥，没错，可是，他有一切——像云戈那样漂亮而均匀的小麦色皮肤、结实的身体、自己的家、父母的疼爱和陪伴，可是白子哥哥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他是一个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要的弃儿，他是一个柔弱的、连重感冒都可能夺走他性命的人，他到处被人欺负、被人嘲笑，没有人保护他或者同情他，而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和郑一骏是亲兄弟，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从出生的那一天起，这对手足就分道扬镳。

但是，我能认为这一切都是郑一骏的错吗？他也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没有什么道理非要在乎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弟弟，可看到弟弟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时，他又无法抗拒地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事情，甚至这样低声下气地来央求我这样一个凶巴巴的人，这又让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郑一骏。我想安慰他，告诉他白子哥哥很好，可是又特别想狠狠地骂他，告诉他白子哥哥和他没关系。我们沉默地对望着，各自怀着复杂的心事。过了很久，我平淡地说了一句：“白子哥哥挺好，他爸爸妈妈对他很好，别的你不要再问了。”

我闭上嘴，再也不肯说一个字。郑一骏失望地看着我，他显然想知道得更多，但是我没有破口大骂，又似乎让他充满感激和希望。我静静地看着他，希望这份沉默能让他识相地离开。

“好吧。”最后郑一骏说道，“你要是现在不想理我，那我下次再问你。我先走了。”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我：“我可以像裴丹青和肖云戈那样，叫你小狼吗？”

我不置可否地瞟了他一眼。他有些难过地低下头，片刻之后又抬起头来。

“我走了。过几天再找你。”

他转身走了。我独自回了家，坐在寂静的房间里，思考应该怎么办。

白子哥哥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从来没有。我丝毫不知道他是不是恨他的父母和哥哥，也不知道他想不想和他们有任何关系或联系。

我心里倒腾了好几天，最后决定死守这个秘密，绝不告诉任何人。

通常的情况下，每个周末我上小提琴课的同时，白子哥哥陪着云戈在相隔不远的另一间教室里上课。只是有些时候，云戈的鼓槌在那一圈漂亮的珍珠鼓上敲打出的声音太大太重，让柔弱的白子哥哥有些受不了，他会拿着一本书到旁边的自习教室去等待。周末我没有去上琴课，老师出差了。我离家之后本想直接到云戈上课的教室里去等着他，或者陪着白子哥哥在旁边的教室里等着，可是走到了教学楼下，却忍不住停下了。

这个时间里，白子哥哥和云戈一定在这栋楼里面，他们至少要在这里呆上一个半小时。我想了想，走出学校大门，向着白子哥哥的家里走去。他跟云戈依然是邻居，他们的家离这所学校也并不远。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去白子哥哥的家里是为什么，只是知道这个时候白子哥哥的妈妈一定在家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和她说说话。

白子哥哥的妈妈打开门，见是我，很高兴。我告诉她我这会儿不上课，来看看她。问候了几句之后，她请我进屋，然后带我进了白子哥哥的房间里。

我的妈妈跟云戈的妈妈年龄差不多，但是白子哥哥的妈妈要年长一些，她已经快五十岁了。我很小的时候还记得在我妈妈的工厂里见过她，但是没有多久她就退休了。她不像我妈妈那样总是一副利落干练的样子，也不像云戈的妈妈那样总是笑眯眯的，白子哥哥的妈妈是个平和的老太太，虽然那会儿她还不是很老。她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也不怎么爱说话，每次我和云戈到她家的时候，她打开门对我们笑笑，把我们让进屋，就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跟着她走进白子哥哥的房间，她坐在白子哥哥的书桌前，我坐在了对面的床边。

“阿姨。”我小声地说了一句，心里有点儿后悔就这么直接跑过来了，我完全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

“小庭，怎么想起来一个人过来看阿姨了？”裴家阿姨问道。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很想告诉她，我见过郑一骏了。几天来这件事一直在我脑子里堵着，我本能地觉得不该告诉白子哥哥或云戈，但就这么一个人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又让我非常烦乱。我没多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跑到了白子哥哥的家里，但面对他的妈妈的时候，又觉得告诉她似乎也不妥。

我尴尬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开口。

“阿姨，你能不能告诉我，白子哥哥是怎么到你家里来的？”

裴家阿姨似乎并不吃惊，只是平和地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件事儿了呢？”

“没什么。阿姨，其实我一直都想问您，但是不敢当着白子哥哥的面儿。今天刚好他和云戈不在家，我又没事儿，就来了。”

裴家阿姨看着我，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你心里特别在乎这个哥哥，也知道你早晚会来问我。其实这些事情在我心里压了这么多年，能有个人说说也好。”

她茫然地打量着白子哥哥的房间，时而又看看窗外，脸上流露出回忆的样子来。

“我跟你裴叔叔二十多岁就结婚了，但是一直都没有孩子。我们去过很多次医院，吃药打针的没少折腾，但是医生也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后来我们也慢慢接受现实了，没有孩子就没有吧，人有很多活法儿，不一定非得有孩子。很多人也劝过我们抱一个，但我们一直想，孩子这事儿就是个缘分，命里没有，何必要强求呢。我和你裴叔叔都花了很多时间在工作上，也习惯了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了。”

“我年轻的时候在工厂里受过一次工伤，有那么几年，腿不太好，就请了个阿姨来照顾家。那个阿姨人挺不错，我们处得很好。有一年刚开春的时候，她对我说，她干活的另外一家里，女人生了个孩子。那孩子是个早产儿，可是生他的时候，他爸妈还是很高兴，没想到的是孩子生出来了才发现，这是个不正常的孩子。又瘦又小不说，还全身雪白，连头发和眼眉都是彻底的白色。医生说这是先天性白化病，治不好。更要命的是，这孩子的心脏还不好，医生说了个什么词儿，那个阿姨也没记住。那孩子的爸妈看了一眼就说我们不要这个孩子，然后让那个阿姨帮忙打听，要把这孩子送人。”

裴家阿姨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当时那个阿姨一边扫着地一边忿忿地对我说，那女人连一口奶水都不肯喂给这孩子，你说这世上怎么还有这种当妈的。当时我心里就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就对阿姨说，要不你把那孩子抱过来让我看看吧。那个阿姨一愣，马上就答应了，当天晚上她就把孩子抱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