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城 市 (四)小狗泡泡(1/2)
大雪覆盖的冬天很快结束了。在昔日的原野上,雪是景致,广袤的雪野是可以任意撒疯的游乐场。新降的雪洁白松软,在晴空下密集地闪烁着莹润也尖锐的细小光芒,堆云般向着四面八方延展,覆盖着深厚的大地,直接连到远方清淡的天际。
绵密的新雪可以玩儿出很多花样来,小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雪地里疯闹,脑门上冒着汗,冻透的手指暖和过来之后会痒得钻心。过了一两日,雪花半融、沉降,变得致密而不复松软,没有疯够的小孩子便耐心地盼着下一场大雪。再漫长酷寒的冬季,玩过几场雪就过去了。
在城里,雪是麻烦,或大或小的雪甫一停止就会被扫起来,混着地面上的泥泞甚至是垃圾,胡乱堆在道路两旁的树根下。我没有机会再玩儿雪,记忆中只剩下扫雪。扫过第一场雪,冬天开始了,扫过几场雪,冬天过去了。
此时正是初春的时节,白天的气温已经不那么寒冷逼人,可是温度仍然不足以支撑起茂密的植物。如果贴近了地面仔细寻找的话,会看到许多刚刚从泥土里露头、顶多几个毫米那么高的小草芽儿,黄黄的,只有叶尖带着一点嫩嫩的绿色。若是趴在地上仔细地数的话,一棵、两棵……越看越多,可是站起来放眼望去,土地上仍是满眼枯槁。枯萎了一冬的灌木已经从冬季严寒里的濒死状态中苏醒过来,却仍然只有最向阳的枝头萌发了一点点新绿,不过是些米粒大小的嫩芽。空气冷而洁净,站在楼寓之间的地面上向四处看去,除了灰色的楼体、光秃秃的泥土地面和倒栽的扫帚一般的灌木以外,什么春天的迹象也看不到。冰雪已经融化殆尽、雪水也已经蒸发干净,冬日的肃杀虽然褪去,但四下里枯槁的颜色仍然流露着北国初春的萧条。
一个普通的傍晚,我跟白子哥哥和云戈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我们身后,在天边,云朵燃烧着,赤色的火光染红了天空和大地。我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叫嚷着,行走在樱桃果冻儿一般清澈而鲜红的夕阳里。
很多成年人都有下班的路上心情特别好、想去哪里逛逛再回家的时候,小孩子也是。那是个星期五,想着有一个周末等着,我们特别开心,很想趁着傍晚可爱的夕阳在外面多消磨些时间。过了马路、走了几百米之后,我们拐了个弯儿,想要从两栋楼之间穿过一个小区。路过一个水泥花坛的时候,云戈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安静、安静!听,什么声音?”
我和白子哥哥也安静下来,认真地倾听周围,但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什么声音也没有啊。”我说道。
“有,肯定有,我听到了。”云戈很坚定地说。
我又竖着耳朵四下倾听,又过了一会儿——仿佛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声音传到我们的耳朵里。那是一阵细细的、尖尖的“吱吱”声,像是小老鼠或者小猫咪羸弱的叫声,耐下心来排除了马路上传来的隐约的车马声就能听得到。虽然一时不能确定那声音来自哪里,是什么东西发出的,但毫无疑问的是,那一定是一个有生命的小活物。
“赶快找找!”白子哥哥着急地说,“如果是一只被扔掉的小猫就一定要找到,现在晚上还是太冷了,还结霜呢,小猫小狗挨不过去,一定会死的。”
我们立刻分头寻找,没有多费力气,就在花坛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只出生没有多久的小狗。
这是一只春天里出生的小狗。它小小的,耷拉着耳朵,浑身长满了白色的绒毛,刚刚睁开的黑色眼睛还带着散乱和迷茫,圆滚滚的小肚皮还是光溜溜的,露着粉红色的细嫩皮肤和清晰可辨的血管的纹路。它是那么小——真的很小,软软的、亮晶晶的、颤巍巍的,仿佛一块儿轻轻一碰就会破掉的小肉冻。它在云戈的手里无力而拼命地挣扎着,像一只蚕宝宝那样使劲摇晃着小小的头和尾巴,发出小老鼠一样的“吱吱”的叫声。它很恐惧,不知道自己落到了什么样的人手里。在它小小的眼睛和脑子里,云戈一定就是一手掌握着它的命运的生死之神。
“快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别的狗宝宝!”云戈立刻发出命令。
我们立刻分头查看,搜寻了周围很大面积的地方,确定再没有其他的狗狗了。我们坐在花坛上开始研究,先是仔细检查了小狗的身体,确定它没有受伤。
“这是什么品种的啊?京巴?”
“京巴的脸是平的,很平的平,就像整张脸狠狠撞倒了墙上、撞扁了似的。”
“那这鼻子尖尖的是什么品种啊?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狗狗。”
“我也没见过,过几天找个懂行的人问问好了。”
“你们说这只狗狗是怎么来的?我觉得像是被人扔到这里的,它这么一小点儿,肯定不是自己偷偷溜出家门跑到这里的。”
“可是它的主人为什么要把它扔掉啊?它好好的,又这么可爱,为什么要扔掉?”
“我也不知道。还有啊,这样的狗狗,一般狗妈妈会一下子生好几只的。这只被扔掉了,不知道其他的怎么样了,是不是被扔到别的地方了。”
我有些紧张,看着这只春天里出生的小狗,这只像一块儿肉冻一样的小狗,它老老实实地蜷缩在云戈的怀里。不知道它同胞的兄弟姐妹会遇到什么,如果也被狠心的主人扔掉了,会不会在夜里匕首一般锋利的寒冷降临之前,幸运地被人发现;还有,不知道狗妈妈怎么样了。
云戈脱下外套,包住了躁动而恐惧的小狗,小心地放在我怀里。
“这是个小姑娘。”他很肯定地说。
这个时候我们最应该想好的,是把这只小狗带到哪里。白子哥哥的妈妈年纪很大,每天还要照顾体弱的白子哥哥,已经很辛苦了,而云戈的妈妈是一个能被所有带毛的小动物吓昏过去的人。我们商量了很长时间,看来只有我把她带回家了。
一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火辣辣地亢奋起来。以前在原野上的马厩里居住的时候,我就曾经央求我妈允许我养一只小狗,但她坚决不同意,后来我求得多了,惹得她生了气,我就再也不敢说了。那个时候我也明白,她不同意是有道理的。可是现在,条件不一样了。我们住在有暖气的楼房里,不用担心冬季白天家里没人的时候狗狗会挨冻,我也长大了,可以照顾她,不需要我妈妈额外操心。我知道她不怎么喜欢小动物,但心里却怀着期待,希望我好好地恳求她并保证不给她惹麻烦,她会同意我留下这只捡来的狗宝宝。
我幻想着狗狗一天天长大,她会喜欢我,每天晚上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她会在门口等着我,晚饭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在院子里跑步,我在前面召唤她,她撒开四条胖胖的小腿拼命地跑过来,大大的耳朵在风里飘动着。晚上我可以搂着她肥嘟嘟的、温暖的小身体睡觉,失眠的时候听着她在我身边均匀的鼾声,也会觉得幸福。我这样想着,都快要笑出声了。
云戈打断我,说道:“嗯,那就你带回家好了。不过,她是咱们三个一起找到的,就算放在你家里,也算咱们三个一起养的,好不好?”
“那当然了。”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一起给她起个名字啊!”
名字!可不是嘛!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小狗叫‘汪汪’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儿傻?”我问道。
云戈非常肯定地说:“不是有点儿傻,是特别傻!”
“还好吧,一般傻啦!”白子哥哥说道,“不过要是能换一个别的最好了,比如……‘小白’怎么样?”
“还不如‘汪汪”呢!”
“哪里不如‘汪汪’了嘛!”白子哥哥小声嘟囔着。
我从水泥花坛上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一个名字突然跳到我脑海里。
“叫‘泡泡’怎么样?”
“泡泡?为什么叫‘泡泡’啊?”
“不为什么,就是一下子想起这个名字了,觉得很好听。行不行啊?”
白子哥哥和云戈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这个名字哪里好——不过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好。嗯,那就叫她‘泡泡’好了!”
我们都满意了,也很高兴。白子哥哥催促到:“天黑了,马上要冷了,云戈的外套又给了泡泡。咱们还是都赶紧回家吧!”
天真的已经黑了。小区的路上走满了下班回家的人,手里拎着几根芹菜或是一块儿豆腐,楼房里的灯火也陆陆续续亮了起来。我们立刻穿过小区走到了马路上,我向左走,白子哥哥和云戈向右。
分开的时候白子哥哥再次嘱咐:“她太小了,你抱她的时候不要太用力啊!”
“知道啦!”我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抱着泡泡一路跑回了家,到家的时候家里还没有人。搬到城里以后,我妈上班就比较远了,虽然有班车,可路上也要一个多小时,冬天路不好走,会更长,她每天到家都很晚。我倒觉得这样挺好,她每天要早出门一个半小时,晚回来一个半小时,每天少在家三个小时,我更轻松一些。
一进门我就把书包扔在了地上,抱着泡泡跑进自己的房间。我把她放在床上,把包着她的衣服打开。刚开始的时候她紧紧地缩成一团儿,过了一会儿,好像是适应了光线,也能看清四周的环境了,立刻拼命地爬向一个角落。她爬得那么用力,那么急迫而又那么笨拙,粉嘟嘟的小身体还挂着云戈的衣服,拖出去好远,最后躲进了一个角落。
我轻轻地叫着“泡泡”,她使劲地向后躲,瞪着两只黑黑的圆眼睛恐惧地看着我。当时我还不知道“应激反应”这个词,但也能看出来,她实在是吓坏了。我伸出手去试图抚摸她,她却更加害怕,“吭哧吭哧”地拼命向后缩进角落里,仿佛我向她伸出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把明晃晃的刀。
我愣住了。想起我现在只不过是长大了,挨打的时候仅仅是护着疼,心里却不怎么害怕了,可小时候每每挨打,也就是这样充满了惊恐地拼命地往墙角里躲。
我立刻收回了手,拿起云戈的衣服给她盖好,抖开被子,牵过一角来也盖上,然后打开还没有撤掉的电褥子,并在被子上弄了一个小通道交换空气。最后我看了看,似乎一切妥当,转身去大门口拿回了书包开始写作业。
过了很长时间,我听到了“吱吱”的叫声。
泡泡肯定是觉得热了,她奋力地用四只肉肉的小爪子拨开云戈的外套,顺着我用被子叠出的通道爬了出来。她舒展着彻底暖和起来的柔软的小身体,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像游泳一般地使劲地爬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在被子上蹭来蹭去,瞪着两只小黑豆一般的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最后她看中了我的枕头,把两只前爪搭在枕头上,挺立起上身,两只后腿使劲地蹬着想要爬上去。
枕头上什么也没有,但她就是想要上去。她非常认真地努力着,试了一次又一次,嘴里一边哼唧一边还“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用手轻轻兜住她肉墩墩的、肉冻一般的小屁股,把她托了上去。
她对我似乎已经全然没有了恐惧,我托起她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的挣扎,只是回过头来“骨碌骨碌”地转着两只小黑豆般的眼睛看了看我。我把她扶到枕头上之后,她在枕巾上抓了几下,踩了几下,然后缩成一小团儿卧了下来,用两只小小的前爪捂住鼻子,斜着眼睛打量我。我给她拿来了水,她也没有客气,喝得饱饱的。
我正发愁用什么喂她的时候,我妈回来了。但她并没有进我的房间,而是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休息了一下,开始做晚饭。爆炒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的时候,泡泡正转动着小小的脑袋四处寻找什么。她的头压得低低的,小鼻子紧紧贴着床单,不停地嗅着。我想,她一定是饿了。
晚饭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她今天看上去很平静,似乎在工厂里度过的是最为平凡的一天,既没有什么开心的事,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偷偷地观察着她,觉得这个时机应该还凑活,战战兢兢地纠结了很久,终于开了口。
“妈,我想养一只小狗,行不行?”
我妈停住了筷子,有些愠怒地说:“怎么又提起这件事儿了?都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行不行,你怎么还没完?”
“我很喜欢啊。而且我现在没有那么多功课,我可以照顾狗狗。”
“不行,我说了不行。养狗太麻烦,我没时间管,你还得上学,好好学习时间都不够,哪还有时间去管一只狗。”
我实在没办法,小声地说了实话:“我今天在路上捡了一只狗狗……很小,我把她带回家了。我怕她半夜冻死……”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咱们就养着她吧,我真的喜欢她,我保证好好照顾她不会不管她,我也保证不会影响学习……”
我妈“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怒气冲冲地盯着我,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你胆子不小啊!拿出一副跟我商量的口气,实际上该怎么干都已经干了。那你装什么犊子跟我商量什么?狗在哪儿呢?拿过来!”
我不情愿地放下碗筷,磨磨蹭蹭地走进房间,把泡泡抱了出来。
我妈瞟了一眼:“就这么个脏狗,你就不管不顾地给拿回来了?你知道它身上有什么病毒和寄生虫吗?说了多少回不许养狗,你还真是不长记性光长主意……”
她越说越生气,调门也越发地高了。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希望等她说够了,会看在我态度好的份上,松个口。
最后她累了,果断地告诉我:“你马上给我把她扔了,以后再敢干这种事,我打死你!”
我沉默了,一动不动。我实在没法迈开步,把泡泡就这样再扔到外面的寒风里,可就这么站着,又会被我妈当做示威。
我恨恨地想,如果我是大人就好了,不用再这样低三下四地寄人篱下,连自己心爱的小狗都保护不了。我若是大人,我妈让我出去把泡泡扔掉,我就抱着泡泡出去,就此远走高飞,永远也不再回这个家。
我浑身发冷,手心却冒着汗,心里充满了恐惧,强迫自己咬着牙迎着她愤怒的目光,毫不退缩。我们死死地僵持着,我也不知道要这样对峙到什么时候,以及这样的对峙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过了很久,我妈见我没动静,口气居然缓和了下来:“算了,也别真的扔了,真这会儿扔出去冻死了也不好。那你就先养几天——但是顶多两天!赶紧找个想要她的人送走。两天以后你再不把它弄走,我就把它扔出去。“
我知道这已经是万般地开恩了,感激地点点头答应了。
我给泡泡弄了点儿吃的,她吃饱喝足,在地上转了几圈,尿了硬币那么大的一滩尿。过了一会儿,她累了,我把她抱上了床,她卧在我的枕边很快睡着了。夜里,她在我耳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小小的气流带着一点儿湿润不断地吹拂到我耳朵上,痒痒的。有时候她还会吧嗒着小嘴巴,甚至在睡梦里哼哼唧唧,不知道梦到什么了。
我全无睡意,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解决泡泡的问题,可是毫无头绪。眼前的黑暗让我心中有些无助,这世界虽然浩大,毕竟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被大人养活着就只能乖乖听话的小孩子,我没有权利决定自己想要爱谁或是保护谁。
“等我长大了,我要养一屋子狗狗,把所有好吃的都给我的狗狗,一口也不给那些狠心的大人,谁跟我多嘴我就把谁骂出去。”我恨恨地想。可将来毕竟是将来,眼下怎么办,我还是没头绪。
第二天我把云戈的衣服还给他,忧心忡忡地问:“我妈坚决不让我留着泡泡,怎么办?不过她说了可以先养几天,让我们赶紧找个想要她的人。”
“你没好好求求她吗?”
“老大,我能没好好求过她吗?你也知道我说多了她又该火了。”
“那现在可就麻烦了。咱们得想想办法。”
“我妈说顶多让我养两天,两天以后不送人就把它扔了。她那样的人,说到就绝对能做到。”
我们都沉默了。
“那,要不这样吧。”云戈想了半天,有了主意,“你家那个院子里面不是有很多没人用的废仓库吗?我们找个稍微好一点儿的,打扫干净,把泡泡藏在那里,然后我们以后有时间就去那里陪着泡泡,直到找到想要她的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个好主意,不过眼下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周末里云戈没有去艺术学院的琴房,我们都跑到了我家住的军区大院。在整个院子最里面的荒草地上,有一排不知道废弃了多久的仓库,是从前土地还很宽裕的时候建起来并分配给住户们使用的。仓库很简陋,矮矮的,一间只不过几平方米大小,下面还有一个菜窖。
老旧年代的东北,菜窖是非常必要的设施。每到秋菜上市,家家户户的菜窖门口都会堆满小山一样的萝卜、白菜和土豆,兴奋的孩子们拿着各种道具在白菜堆之间钻来钻去,玩儿些捉迷藏或剿匪之类的游戏。大人们在一边为漫长严寒的冬季做着辛苦的准备,水缸入窖,刷净,码上渍菜,其他秋菜也码在菜窖里,盖上毡子。地面上很快恢复到往日的样子,只是到处都散落着蔫巴巴的白菜帮子。
这几年市场开始在冬天供应蔬菜了,虽然仍然不过是萝卜、白菜和土豆,可人们不再需要辛苦储存了,很多菜窖被弃用,逐渐荒废、破败。现在只零星地有几个仓库里还堆着些破烂东西,招着尘土,主人似乎也不想要了,疏于打理的仓库倾颓得很。
我们在那一排仓库里找了中间的一间,墙上没有太大的破洞,屋顶也算完好。用四处捡来的砖块儿简单修补之后,又清除了里面的垃圾,这里就成了泡泡临时的家。白子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张很大的破地毯,铺满了一半的地面;云戈从垃圾堆里捡来一个很大的纸箱,用胶带固定之后,又仔细地擦得很干净,开了个课本那么大的小门,最后我们用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被子和旧衣服把纸箱里面铺满。
这个工程花费了我们将近一周的时间,我妈一再地下着逐客令,我一再地保证、请求她再宽限几日。在她对泡泡忍无可忍之前,终于完工。
泡泡已经完全适应了每天晚上被我搂在怀里睡觉,有时候还会不客气地把小小的脑袋枕在我的胳膊上,并且在我试图把胳膊抽出来的时候跟我生气。夜里她会跟我一样在床上翻跟头打把势,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呜呜呜”地叫着,蠕动着蚕宝宝一样柔软的身体蹭到我跟前,用小嘴巴含着我的手指头,轻轻地咬。她刚刚长出几颗粟米大小的牙齿,把我的手指磨得痒痒的。每天晚上我把糯糯的米饭团打散,浇上一勺肉汤或菜汁拌好了放在她面前,她就一头扎进去,吃得香喷喷的,直到把她的小碗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呱嗒、呱嗒”地喝水。吃饱了,她就开始犯困,不停地打盹,可是惦记着玩儿又舍不得睡觉,样子很滑稽。
周六的清晨,我妈照例加班,我爸照例早出晚归,家里只有我和泡泡。我抱着她,等待白子哥哥和云戈的到来。这个家很干净,窗口的阳光总是那么明媚,这里有清洁的水,每晚有米饭和肉汤,还有柔软的床。一切的一切,只要分给泡泡一点点,很少的一点点,对我们毫无影响的一点点,她就会无比幸福和满足,可是现在我却只能带她离开了。我知道这其实不是我的家,只是我没办法的时候暂时寄居的屋檐。一个事事都要哀求别人、甚至连哀求都无用的地方,一个时刻都要看人眼色、自己丝毫不能做主的地方,怎么会是家。
白子哥哥和云戈到了,我们一起带着泡泡,到了布置好的废旧仓库里。
仓库南面的墙上有一个不大的洞,其实只要几块砖头就可以补上,但云戈特意把它留了下来,放了块儿不知哪里捡来的大小差不多的玻璃,用碎砖头固定住,当做了窗户。还有些相对大一点儿的洞,虽然补上了,却还露着缝隙,几缕光线照射进来,加上那面小窗户的采光,阳光晴好的时候,小仓库里倒也能看得清楚东西。只是那扇门太破了一些,薄薄的木头风化得很厉害,而且变形严重,只能勉强掩上,但是也足够防止泡泡从里面跑出来了。云戈还用塑料布把门上的巨大缝隙遮盖了起来,免得下雨的时候透风,让泡泡挨冻。
我们把泡泡带到仓库,放到破地毯上的时候,她有些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站在那里愣了好久。之后,似乎是闻到了纸箱里衣服的味道,蹒跚着爬了过去,站在纸箱上的小门口,伸长了脖子向里头张望着,然后又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我们。
“泡泡乖,乖啊!你的新家哦!”白子哥哥轻轻说道。
我伸出手来,轻轻地在泡泡的小屁股上托了一下,把她送进了纸箱。她东闻西闻,衣服上熟悉的味道让她放下心来,卧在了里面。我们也松了口气。白子哥哥给泡泡的水碗里倒了些水,放在了泡泡的小窝里,还从包里拿出几个小玩具也放了进去。最后我们一人拿了一张报纸垫在地上,坐了下来,看着泡泡。
泡泡自己玩儿了一会儿,然后在衣服上挠了两下,趴下来缩成一团儿,睡着了。
过了很久,我们准备离开。泡泡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乖乖地趴在她的窝里,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我们走出去、恋恋不舍地掩上那道破门。我们走出很远,她才害怕地大声尖叫了起来。
我顿时没法再迈开脚步。
“云戈!”我拖着哭腔说道,“泡泡一定是害怕了,怎么办?她一定是以为我们都不要她了,她一定伤心死了,怎么办?”
“她会适应的。”云戈咬咬牙,头也不回,毫不客气地拖着我继续走,任凭我跌跌撞撞。
“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家。明天天不亮我们就去看她,陪着她,几次之后她就明白了。你在这儿担心有什么用。”
夜里我一分钟都没有睡着,在床上滚了几百滚之后,天色终于有了点儿亮起来的意思。可我不敢就这么出去,如果被我妈发现我一大早偷偷溜出去的话,可就麻烦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又躺下,躺下又爬起来,时不时跑到房间门口去侦听那边的动静。过了很久,我听到父母的卧室门打开了,我迅速地溜回了床上躺下。我妈打开我的房门,看了一眼又关上。他们简单地对话了几句,吃了一点儿东西,出门走了。
我一个高从床上蹿了起来,胡乱套上衣服冲出了家门。到仓库的时候,白子哥哥和云戈已经在那里了。泡泡缩在白子哥哥的怀里,怯生生地向外看着,眼神又回到了我们刚刚在花坛里捡到她时的样子。我心疼地接过她,轻轻地抚摸着她温暖的小脑袋。她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呜呜”地叫着,仿佛一个小婴儿那样哭着。我心里说不出来地难过。
我们带了泡泡去云戈的琴房。云戈的鼓槌落在鼓面上发出第一个声音的时候,泡泡吓了一大跳,全身的绒毛好像触了静电一般乍了起来。我们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可同时也很心疼她。我连忙把泡泡搂在怀里,不停地轻轻抓着她的小肚皮,还挠挠她的小耳朵,摸摸她的小脑袋,她才慢慢地适应了巨大的鼓声。最后,一顿饱饭之后,这个小东西居然没心没肺地就着铺天盖地的鼓声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使劲地并拢着双腿怕她漏下去,手里拿着一本书举着翻看,跟正在画画儿的白子哥哥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偷笑,连一边打着鼓的云戈也笑了。
中午我们跑去云戈的家里混了一顿好吃的。当然了,可怜的泡泡一直被放在云戈的床上,门还关得紧紧的,否则云戈的妈妈紧张得连腿都迈不开。开始的时候泡泡意见非常大,在屋子里不停地尖叫,后来白子哥哥挑了几片肉满足了一下她的嘴巴,还给她喝够了水,她便在云戈的床上挑了个满意的角落,在床单上挠了几下,趴下来睡着了。
我们出了云戈的房间到了餐厅,云戈的漂亮妈妈在餐桌旁忙碌。她一贯柔和从容,今天却一直紧张得脸颊发红,局促不安。她拿着碗和饭铲,一边盛饭一边时不时看看云戈的房门,仿佛害怕小不点儿的泡泡会一脚踹开房门冲出来似的。我觉得她的样子真是又好笑又可爱。
疯过了一天,我们又把泡泡送回了仓库,掩上门离开。
慢慢地,泡泡明白了我们并没有丢下她不要。
这是一年之中最舒服的季节,没有多少风,没有多少雨,大部分的日子都是晴天。湛蓝的天空经常一丝云彩都没有,阳光毫无遮拦地射下来,可温度却又没有那么炎热,春天和初夏的日子是那么轻快。所有能支配的时间我们都用来陪着泡泡,特别是偶尔下起小雨的时候,我们老老实实呆在仓库里,泡泡像全世界所有幸福的小狗那样啃着骨头,我们各自拿着一本书翻看。
每次我们去喂泡泡吃东西,刚刚走近仓库,她就知道了,把小脑袋顶在木门上,“汪汪”地叫了起来。是的,“汪汪”地叫,虽然还有一点儿奶声奶气的,可她已经像一只真正的狗那样“汪汪”地叫了。我们把破木门搬开,她会立刻冲出来——她已经长大了许多,退去了婴儿肥,细细的骨骼上长出了结实的肌肉,四个小爪子不再随着步伐打滑,而是学会了矫健地飞奔;后背上的胎毛褪下了一些,长出了饱满而雪白的被毛,可是小肚皮还是绒绒的。她的眼神也里不再有那么多的单纯与惊慌,带上了见过些世面的样子,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狡猾。她喜欢瞪着两只大眼睛东看西看,可是一跑到阳光底下就会像一只猫一样把眼睛眯成两道缝。不过说到底,她还没有完全长大,个子还是小小的,眼神里透着稚气和旺盛的好奇心,还经常在阳光的刺激下接连打喷嚏,并且经常因为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到了喷嚏上而站不稳,几个趔趄之后摔上一大跤。这个狡猾的小家伙也聪明,摔跤之后索性趴在那里不动,等到所有的喷嚏都打完之后再爬起来。
我们每天早上会从家里带饭到学校,教室门口有一个很大的粗绳子编织的网兜,我们走进教室的时候就把自己的饭盒摆放在网兜里。早自习结束、上课之前,当天的值日生会把网兜口绑起来,用一根粗粗的杠子抬着送到水房的蒸汽房间里热上,上午放学之后再取回来。
每天拿到自己的饭盒之后,我们三个就在教室门口碰头,急急地跑回我们自己的私密的小家,去跟馋嘴巴的泡泡一起吃午饭。搬开破木门之后她会像一发小炮弹一样冲出来,在我们中间乱窜乱跳,使劲地舔每一个人的手。我们挨个抱过她之后,她开始在荒草地上发疯,我和云戈在后面追着她,嘻嘻哈哈地胡闹,只有白子哥哥一个人在一边静静地摆桌子。
是的,我们有一张桌子,其实就是云戈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个扁平的纸箱,铺上报纸而已,但足够我们围着吃午饭了。这张“桌子”放在仓库里面用实在太大了,白子哥哥通常会把它搬出来放在仓库前的荒草地上,然后把我们三个的午饭摆好,打开盖子,放好勺子。他还在桌子的旁边另铺一张报纸,让泡泡在上面吃午饭,还把她的小碗也准备好,最后回过头来看着我们:“喂,都别闹啦,过来吃饭啦!”
在这里当然用不着饭前洗手了,我们欢呼着跑过来,把脏兮兮、汗渍渍的手在衣服上蹭几下,就抓起勺子开始狼吞虎咽。泡泡坐在一边,细细的小尾巴不停地扫着身下的报纸,我们一边连声哄着她“别急、别急”,一边争着把自己的饭盒里最好吃的东西挑出来,装满她的小碗。
“给,泡泡,吃吧!”白子哥哥把小碗放在地上的报纸上,泡泡立刻急不可耐地冲过来,有时候甚至会一头撞到白子哥哥的手臂上。
“嗨,说了别急嘛,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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