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城 市 (三)我的作文(1/2)
上了初中我们要开始写几百字以上的文章了,这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我习惯了用的方式打发时间,也喜欢,但除了应付老师的要求以外很少写东西,因为我不知道写什么。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曾经要求我们写日记,每周一交,那会儿我就不知道写什么。我的生活里不是日复一日的那些不值得记录的事情,就是挨打挨骂这类没脸记录的事情。因为没写,所以就一直拖着没交,最终老师火了,狠狠训了我一顿,我才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我着实花了几天坐在那里编写日记,却编不出几个字来,而且以我那会儿没心没肺的样子,也编不成老师要求的那样有思想性,我也不太明白日记为什么还要有思想性,为什么还要拿出来给别人看。后来的一天,我因为白子哥哥而跟阎捷大打出手,先下手为强的战术导致我的四环素牙攻击居然占了上风,虽然被老师狠狠骂了一顿,心里却觉得挺痛快。回到家里后,我鬼使神差地抓起笔来狂写一通,把整件事儿记录了下来,扔下笔,觉得说不出的轻松。之后我就喜欢上了写日记,不久居然写了厚厚半本,只是更加不能交给老师。为此我又被老师训了一顿,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中学语文老师最开始要求我们写的是记叙文,他像模像样地给我们讲述了记叙文的定义和写作方法,然后布置了题目——我当然毫不意外地写得很烂。初小的时候老师要求很低,基本上人话能说明白也就满意了,不会写的字甚至还可以用拼音代替,所以我一直没什么写作水平。到了中学开始写记叙文,除了不会写以外,我还有个更头疼的问题——我实在不知道我的生活里有什么好写的。
期中考试,我拿到卷子一看作文题目就傻了眼:记叙一个月以前的那次全校跳绳比赛。
我不是什么运动健将,跟人打架偶尔能赢,不过是凭借不要命。事实上在运动方面我甚至有些先天白痴:跳皮筋我一定会被皮筋绊到,跳绳我一定会被绳子绊到,如果什么都没有——比如赛跑的话,我一定会被自己绊到,或者莫名其妙地拐到旁人的跑道上,把自己送到别人脚底下,然后被别人绊到。因为这样的原因,跳绳比赛这类的集体活动,一律是没有我什么事儿的。我照例是帮人拿着衣服和水,在一边扯着嗓子喊“加油”,或者干脆傻看。
那次全校跳绳比赛每个班选拔四十个选手跳绳,两个摇绳。虽然我们班一共只有四十几个人,我还是毫不意外地被刷了出来,因为我跳绳找不到点儿,摇绳又没力气。比赛的时候,操场上好多班级同时进行,特别挤,仅有的那点空间还要留给裁判和数数的,我们这些喊“加油”的被要求一律站到操场以外的看台上。操场上乱哄哄的,尘土飞扬,我糊里糊涂喊了几嗓子,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明白,比赛就结束了。之后看到同学们像迎请佛像般地拿了张优胜奖状回教室,才明白过来我们班赢了。
现在居然要求我去写记叙文,还得写几百字?
我把所有的题都答完了,唯独留下了作文。我磨磨蹭蹭的,回头检查检查前面的小题,又回过头去看看作文,憋出几个词来写上,直到老师宣布收卷子才勉强地凑够字数。现在回头想想那真是一篇超意识流的文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前言搭不上后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钢笔头没有铅笔头咬着舒服,我也还是咬着,绞尽脑汁地压榨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大脑,每写上两三行就忍不住从头到尾地数一遍,看看自己还差多少字。交上卷子的时候,我看到旁边的同学工工整整的作文卷面,觉得非常惭愧。
“不管怎么说好歹把字凑齐了。”我安慰自己,“也算有进步。”
不出我的意料,语文成绩不怎么好,说实话的话,是很不好。我非常紧张,不知道以这样的成绩,我妈开了期中家长会回来会怎么收拾我。果然,家长会的晚上,我看到我妈的桌子上摊着我的一摞试卷。晚饭后我妈叫我去她的房间,我的心开始狂跳。好在的是除了语文,我的其他科目成绩都还说得过去,语文也只是作文成绩差。这样想着我觉得稍微好了一点,壮着胆子走了过去。
果然我妈直接说了起了作文。
“你的作文成绩为什么这么低?”
“我不会写……”我小声回答。
“不会写?语文老师没讲过作文要怎么写吗?”
“讲过,可我还是不知道写什么。”
“不知道写什么?跳绳比赛!这有什么不会写的?”
“老妈,跳绳比赛我根本就没参加。你也知道我有多笨,人家想都没想就先把我刷出去了,然后才进行第一轮选拔。我一直站在看台上,都没怎么看清楚,乱哄哄的。我真的不知道写什么。”
我看得出来我妈是想说点儿什么——按照那个情境分析,应该是想骂我两句,但情急之下不知道从何骂起。最后她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打开一个笔记本:“这是你同桌写的,拿了个高分,我大概抄下来了。给你读一下,你给我听着。”
作文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大意是:跳绳比赛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操场上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高度集中注意力,为集体荣誉而战。正在这时,旁边班级的一个同学被绳子绊倒了,狠狠地摔在地上,好像很严重。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很快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冲了出去,把那个同学扶了起来,还关切地问了问他摔得重不重、有没有受伤,然后又回到了自己班级的跳绳队伍里。虽然跳绳的次序在我这里断了一下,但我们班还是勇夺第一名,事后老师还表扬了我“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很有意义。
读完了,我妈抬起头来:“你看看人家这作文写的!看看人家写的!内容集中,语言也流畅,还很有思想性。你再看看你写的,什么破玩意儿,乱七八糟的。你写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吗?从小到大就喜欢,都看哪儿去了?这么简单个作文都写不明白……”
还没等我妈说完,我就狂笑外加不服气地叫了起来:“妈!我虽然站在看台上,具体的看不清,可我向你保证绝对没有旁边班级有人摔跟头这事儿。真的没有!绝对没有!再说了,那跳绳比赛所有班级都练了好久,谁也不比别人差多少,如果我们班有这么个二百五半路停下来去帮别人,自己班的成绩肯定受影响,怎么可能还拿第一?胡乱帮人,还是帮别的班的人,害得自己班级输掉比赛,班上那些训练了一个月的同学还不得捶死他啊?我们班里哪有这么好心的人啊!以前跳绳我绊倒的时候怎么没人过来扶我啊?我都爬不起来了可他们全都在一边起哄,那个开心啊笑得要死要死的……”
“咣”的一声,我妈狠狠地起拳头砸在桌子上,连桌子上的杯子都跟着跳了起来,紧接着杯子落下砸在了桌面上,杯子盖又砸在了杯子上。一连串清脆的声音让我吓得浑身一激灵,立刻闭了嘴,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我有点儿后悔,紧张地把两只手垂下来,老老实实站着,小心地低着头,不敢看她,只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着。
我妈涨红了脸,显然被我狂妄的态度彻底激怒,几乎是破口大骂:“谁问你到底有没有人摔跤了?让你写作文,谁问你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写作文!作文懂不懂?懂不懂?自己写那个烂东西,得个见不得人的狗屁分数,还好意思看不起别人?还好意思笑话别人?你哪儿来这么厚的脸皮,自己不争气还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强……”
看得出来她没有二话不说地揍我一顿,已经是相当克制自己了。她吼了一会儿,顿了顿,又怒气冲冲地问道:“你一天到晚都在学校干什么了?就看见你阅读课挺上心,正经上课你听了没有?”
“听了。”我小声说。
“你听什么了?你们老师给你们讲写作文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给我学一遍。学不上来就是没听,看我不收拾死你……”
“老师说,记叙文就是写人物经历和事情发展的一种文章,主要方式是叙述,就是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用生动的语言讲给读者听。”我小心地说。
“好,既然你上课听了,为什么写成那个德性?”
“因为那天真的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就是跳绳,而且我离那么远连跳绳也没看清,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那你不会编吗?谁告诉你作文就得是真的?你同桌这不就编得挺好?人家能编出来你怎么就不行?”
“我不认为文章不能编,可是编出来的不叫记叙文啊。我们卷子上写得很清楚,要写一篇记叙文,而且也说得很明白就是上次的跳绳比赛,那次真的没事儿……”
没等我说完,我妈随手抓起个什么东西狠狠扔了过来,我毫无防备地被那东西砸在了额头上,东西掉在地上之后我才看清楚是一支钢笔。钢笔不重,打得也不疼,跟笤帚疙瘩炖肉的爽快远远比不了,但我也还是不敢再说话了。在我看来自然而然的道理在我妈看来完全是强词夺理,我是真心地想要给她解释,可在她看来我只是在狡辩。她一把把那几张卷子抓了起来,愤怒地扔到我身上,咆哮着:“给我拿回去重写!”
卷子打在我身上,四散飘落,皱巴巴的。我咬着牙,弯腰一张张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愣着干什么,给我拿回去重写!”
我立刻跑开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心关上门,转身走了两步,一头扑在了床上。
我笑得彻底岔气,浑身直哆嗦,还不敢出声。我用枕头拼命捂着嘴巴,憋得几乎死过去了,肋骨疼得仿佛要一排排地断开,喉咙里极度地干燥,刀割锥刺般地剧痛。
原来好作文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啊!这么简单——以后我就会了,下次一定拿高分。
我狂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了,挣扎着爬了起来,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又花了点时间喘匀了气,肚皮慢慢不疼了,肋骨也终于安全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卷子弄平整了,塞进书包。我妈让我重写,也不过是盛怒之下随便骂那么一句,这么晚了她才不会真的等着看。明天要上班,尤其是坐班车要早起,她必须睡了。
虽然心跳已经恢复了正常,但刚才的狂笑让我浑身酥软,连脸蛋上的肌肉都累得不行,做个打哈欠的表情都没气力张嘴。这个时间应该上床睡觉了,我却像是吃了辣椒的小狗娃一般,两眼放光,亢奋得毫无睡意,最后决定看一会儿书。我翻出了史老师送给我的《上下五千年》,厚厚的,拿在手里有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感觉。这书写得很通俗,本来也就是给小孩子看的,不过一两周的功夫,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我翻了翻剩下那一点,也就几十页,我决定一口气看完了再睡觉。
夜深了,垃圾清运车开始在我窗户根儿底下闹腾,打桩机也继续工作。我把看完的书合上,想了想,翻开了扉页,看着那上面史老师的签名。我想起了我答应过史老师的事情——二十年以后再下结论。二十年啊!我还要这样读书,读二十年。我躺在床上,反复地想象二十年会有多么地漫长。
在床上翻滚了半天,刚开始有点儿犯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书上说的那些事儿,都是真的吗?
我连昨天晚上自己吃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些史书上怎么把那么多事儿搞清楚的?胡亥怎么跟赵高、李斯密谋的,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的,难道司马迁当时躲在床底下偷听?难道就不会是秦始皇快死的时候脑子发昏传位给胡亥的?那些不会也跟我同桌的作文一样,是编出来的吧?
我又想了想——《上下五千年》是根据《史记》这类的史学名著编写的。这么著名的史书应该不会是假的;但随即又想,我同桌编出来的作文能拿高分,史学家编一段历史来出名有什么不可能的。自古以来文史不分家,治史的人同时都是家,有什么不能在史书里顺便搞搞创作的,至于国定的学校课本里那些堂而皇之的假话更是比比皆是,谁能分得清真伪。
我“腾”地蹦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床上,心脏“咚咚”地跳着,傻傻地听着深夜里垃圾清运车和打桩机的声音。这声音枯燥、单调,错乱的节奏跟自己清晰的心跳对不上,让我很不舒服。
我害怕起来。二十年!我要这样读书,我要读这样的书,读整整二十年。如果史书都是像我同桌的作文那样编出来的,我岂不是要被人忽悠二十年?二十年以后我的结论,不是全成了胡扯?
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睡不着,最后决定,第二天上学去问问史老师。我喜欢他柔和的声音和好脾气,他也说过,有事儿可以去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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