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城 市（二）玄武门之变（1/2）

中学里有一门我以前没有上过、也想不到的课——阅读课，每天下午都有一节。回想起来那相当于中学时代的选修课，有些同学选择了这门课，有些同学选择在那个时间到操场上去活动或是在教室里自习。上课的方式非常简单——每隔几周老师会给我们一个主题，让我们按照主题寻找相关书目带到学校来，在阅读课时间里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阅读。如果有需要的话，那一节课里我们也会泡在学校图书馆里，一张一张翻着检索的小卡片寻找资料，然后阅读摘抄。当所有人都把手里的书读完、资料也找齐的时候，老师会组织我们讨论，并要求大家逐个发表意见。他还特别地强调，要说自己的意见。

从云戈不停地带给我，我就喜欢上了安安静静地阅读，只是我喜欢挑选那些不那么悲伤、结局都很完满的。我喜欢看到丽萃和达西先生有情人终成眷属，喜欢看到基督山伯爵终于大仇得报，喜欢看到唐僧师徒终于取得了真经，喜欢《救风尘》和《仲夏夜之梦》。我不喜欢《红楼梦》，因为到最后林妹妹死了；我不喜欢《呼啸山庄》，因为凯瑟琳和希克历都死了；我也因此特别地不喜欢《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因为到了最后，那么多人都死干净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阅读课的内容更多地是历史。这方面我没有什么储备，现虽说来得及，可是老师让我们评价那些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显然历史比复杂得多。

“你就按照理解普通人那样理解历史就行了。”老师说。

我疑惑地看着老师，不太明白怎么会这么简单：“就这样就行了？”

“对啊，就这样，至少现在，就这样就行了。”老师回答。

深秋的一天，阅读课上，史老师给我们讲起了玄武门之变。

我对历史向来是陌生的，偶尔云戈带给我几本史书，我也一概当做故事来读。在老师的讲述中，那段蒙了尘与血的往事，是那样地遥远而惊心动魄。点评的时候老师说道：“民间有很多传说，比如建成、元吉请李世民赴宴并投毒等等。其实我们仅从常识的角度去理解，就应该知道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建成和元吉怎么可能让李世民在他们设的宴会上中毒？这也太明目张胆了。而且都不能用点好用的毒药，居然还能让李世民缓过来没死？其实这不过是戏曲段子罢了，只是看戏的人入戏太深，就不会再去想这些常识了。李世民弑兄杀弟逼迫自己的父亲退位，就是为了能让自己登上皇帝宝座，这就是争夺权力的结果。权力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会扭曲人最基本的天性，让本该和睦友爱的手足互相残杀，甚至导致父子相残。”

以前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更不可能去琢磨和研究。我读的时候在乎的只是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从没有注意过故事里的人。老师的点评第一次让我意识到，人比故事更重要，同时他也告诉了我理解历史的第一个准则：不要忘记常识。

可当时却没有人告诉我，如果我们的常识错了怎么办，在后来很多年的阅读经历中，我一直都在怀疑和担忧这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总有无数的人试图去证明那些最为晦涩深奥的道理，却似乎没有人想要去证明常识，也许因为它太简单了，不需要证实。

那天老师给我们留下了作业，也就是接下来几周我们将要阅读和思考的内容：统计历史上各种为了皇位而弑父弑兄、亲人反目的事件，并评论权力和财富对人的天性的影响和改变。

我从来没有这样读过书，也没有如此总结过我读到的东西，这个具有挑战性的研究题目激起了我的兴趣。其实我对历史向来是充满了敬意和迷惑的，而我的敬意就来自于我的迷惑。很多时候我反复品味着历史对自身注下的判词，却发现这些事情禁不得深思。我们骄傲于我们伟大的过往，翻开历史却只能看到满纸的阴谋与权谋，我不明白这些如何能够证明我们的伟大，一段充斥着谋术与仇杀的历史被冠以“伟大”二字，这令我恐惧。同样地，我们愤慨于英雄不得善终，却又总觉得不得好死的人最伟大，我们讴歌被砍头的关羽、被绞死的岳飞和被凌迟的袁崇焕，却没多少人记得起同样功勋卓著却能够全身而退的郭子仪和王守仁。在这纷扰无情的世间里，我想做一个好人已经很难了，而历史和偏偏还要意犹未尽地补充一句“好人都没好报”，仿佛生怕我真的下了这个决心似的。

历史如同一个雄辩狂，总是与人们给它的结论对立。在中学时代的阅读课里，老师给我们留下的第一个课题——玄武门之变，就让我就有了这样的感受。我暂时对练琴失去了所有的兴趣，除了勉强地应付琴课以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阅读上。每一节阅读课我都泡在学校图书馆里翻找史料。那会儿的老式检索系统有着一种让我至今怀念的感觉：一排排的柜子，每个柜子上都有几十个大小统一的抽屉，看上去就像药铺里的中药柜。打开抽屉翻阅卡片的时候，一股故纸的味道带着历史的陈年潮湿在鼻子底下轻轻地散开。那些卡片厚厚的，用手捻着的时候带着轻微的粗糙的质感；上面所有的信息都是手写的，字迹十分漂亮，只是很多卡片上的墨迹都已经淡淡地洇开而变得有些模糊了——正如那从来看不清楚的过往。

我逐一查找那些卡片，寻找我可能用得上的书，借出来以后坐在阅读室里一页一页地翻阅并摘录。那些书多半厚厚的，很重，带着一副很久没有人翻开过的陈旧。我的进度并不快，因为以前实在是太不了解了，这导致我经常看到什么以前不知道的故事，就顺着读下去，把正事儿给忘了。

慢慢地我觉得这样效率太低，就把周末的时间也利用了起来，跑到离我家不太远的市图书馆继续翻书。那时候的周末已经从周日休息一天改成了周六周日休息两天，在我的坚持下，手里的资料很快变得饱满，历史的某个侧面逐渐在我的印象和感受里变得完整，一个结论也在我的头脑中清晰起来。只是，这结论让我隐约地感觉到某种不安。

到了按惯例总结这个课题的时间，年轻的老师还是那样优雅地坐在讲台上，用目光扫视我们这些刻苦了半个多月的研究者们，并让我们逐个发言。很多同学后来回忆起那段时光来，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样的发言让自己很紧张，可我当时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感觉。我更紧张于自己的那个结论，或者说猜疑，急迫地想要从老师那里得到正确的答案。

同学们的发言内容都差不多，大致先讲一两个胡亥矫诏杀扶苏继位或是公子小白杀公子纠继位的故事，然后像老师说过的那样，感叹和控诉权力对人类本性的扭曲。我听着他们的讲述，看着老师赞许地点头，不由得越发地对自己隐约的结论感到担心。

轮到我的时候，我迟疑着站了起来，看着老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别紧张，没关系的，你坐着说就行，慢慢来。能想起来多少就说多少，要是实在想不起什么，也没关系。”老师和蔼地笑着，看着我，安慰我。我这才想起来老师早就说过讨论课不用站着发言，放松地坐在座位上就可以，刚刚发言的同学们也都没有站起来。我十分感激老师的体贴，但我没开口真的不是因为紧张。

过了很久，我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师，我查到了很多，很多很多。除了同学们讲过的，还有很多。五代十国的梁太祖朱温被儿子朱友珪杀了，朱友珪又被弟弟朱友贞杀了；后唐皇帝李存勖被哥哥李嗣源杀了，后来李嗣源又杀了自己造反的儿子；他的另一个儿子李从珂继位没几天，就被自己女婿石敬瑭杀了；后赵太祖石虎杀了皇帝石弘夺位，前秦皇帝苻坚杀了兄弟苻生夺位，三国时的老孙家杀得一团糟；还有武则天杀了自己的两个儿子，韦皇后杀了自己丈夫，李隆基杀了自己姑姑……”

老师赞许地点点头：“看来最近你没少花功夫，很多事情其实有些生僻，你居然也找到了，而且都能记住。”

我稍微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老师。

“那么，你怎么评价这些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呢？”

我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问出自己的疑惑：“老师……我想的跟别人想的有点儿不太一样……”

“哦？不一样？”老师的脸上顿时露出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没关系的，大胆地说，有不一样的观点更好啊！我还正想着大家说的都差不多，为什么不能有个不一样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算不算是离经叛道或者大逆不道，那几秒钟里心中更多的是担心老师会不会说话算数——很多老师都说过“没关系大胆地说”这样的话，可当我说出不符合他们的期待的观点的时候，他们还是会立刻沉下脸来批我一顿，并且一口咬定我是故意捣乱。后来我就学会了先听听别人怎么说，看到老师点头同意之后，就把他们的话换个说法重复一遍，果然就好了。剽窃抄袭来的东西一般比较稳妥，不会导致我挨骂，只是我并不总有耐心陪老师们玩儿这个游戏。

但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历史系毕业的老师看上去并不是在骗我们，他的目光里流露着诚恳，似乎并不像我以前遇到过的一些老师那样，先说一句“我保证不打死你”，等把我的观点和人品一巴掌打死之后，又加上一句“我没保证我说话算话”，让我觉得又被比自己智商高的人戏弄了。

我看着老师直视我的眼睛和温和的笑容，犹豫着，很久都没有开口。他并没有催促我，还是那么微笑着看着我，没有丝毫愠怒的意思。

他的耐心等待让我不安起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老师，我想问问您，‘权力对人的本性的扭曲’是什么意思。那么多人都为了皇位而杀人，杀的还都是自己的亲人。我感觉好像只要有个皇位在那里，爸爸和儿子、哥哥和弟弟就一定会去琢磨怎么杀掉对方……。”

我停住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没有道理，事实上，我很害怕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继续说下去，你想到了什么？”老师依然和蔼而有兴致地问道。

我想了想，小声而迅速地说道：“为什么只要有个皇位可以抢，父子和兄弟就一定会互相残杀？难道您不认为，互相残杀才是人的天性吗？”

老师好像没有反应过来，看着我，一时语塞。

我继续说着：“我们为什么认为爸爸爱儿子、儿子爱爸爸或者哥哥爱弟弟、弟弟爱哥哥，是人的天性呢？为什么他们为了皇位打起来就一定是违反天性呢？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认为，有了皇位就去抢和杀人才是天性，贪心和仇恨才是人的天性；而太穷的人必须互相依靠才能活下去，没的选就只好互相好好爱，这才是违反天性的呢？”

过了好半天，老师才听明白。他看着我，似乎是愣住了。

我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冒失，但一想，反正也开始了，就索性说完。

“刚才大家都说‘权力对人的本性的扭曲’，他们说得很认真。可是，如果他们的爸爸是皇帝，他们还有好多哥哥跟自己抢，他们就一定不会下手吗？老师您说，人类的本性是友爱的、善良的，为了皇位而互相谋杀是不正常的，这个结论有科学依据吗？有没有什么数字或者调查什么的，或者，历史上有什么事情可以证明吗？”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老师，特别希望他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有”，然后就像我平常极度仰慕的那样，滔滔不绝地举出一连串的例证，证明我想错了。

但老师居然什么都没说，愣愣地看着我，看了很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干了一件很蠢的事情。

“嗯，你的想法确实跟别人不一样，不过很有意思。”老师慢悠悠地说道，看得出他一边说一边在飞速地思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继续读书、思考，寻找答案。”

一堂课过去了，下课的时候，教室里安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没有敢抬头观察一下别人看我的眼光有没有什么异常，心想还是别在乎这个了。

放学的路上，我跟白子哥哥和云戈一边并肩走着，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别人怎样，我都会永远忠于我的哥哥们，无论什么东西都绝不会跟他们争抢，哪怕是只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让给他们。

第二天早上我刚刚走进教室的时候，班上的学习委员走过来告诉我，史老师让我找个课间的时候，到他那里去一趟。

我心里顿时一沉。一定是昨天我狗胆包天的想法激怒了老师，真是本性难改。我着实地后悔起来。到了新学校以后，我一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整天跟老师顶嘴、跟同学打架。这里也没有那么多像阎捷那样讨厌的人，虽然不时还有人在白子哥哥背后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可只要我走过去愤怒地盯着他们并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他们就会立刻闭上嘴巴转身走开。

可因为我的一个想法，我还是激怒老师了。

整整一节课我都在胡思乱想，越想越紧张，更多的是沮丧——这么长时间老老实实守着规矩认真做人，都白费了，稍微有个瞬间没有管住自己，就露了本相。说好听点儿这叫“禀性难移”，难听点儿大约就是我妈说的“狗改不了吃屎”了。

课间我又跑到操场上去找白子哥哥和云戈。看着白子哥哥清瘦的身体和柔和的眼睛，听着他温暖的声音，想着那些无端欺负他的人和袖手旁观的大人们，我心里一阵阵地难过，再次想起了我对常识的怀疑——人的本性真的是相爱吗？我甚至担心起自己来，历史和我经历过的生活没有给我任何信心，让我相信我的爱可以是坚定的，我甚至有些恐惧地担忧，未来的某一天，我爱上了什么人或想要去什么地方，会不会狠心地丢下我柔弱的哥哥。

我拉着白子哥哥躲到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抱着他的胳膊，低下头靠着他的肩膀。他不安地连声问我“怎么了”，可这样的心事我没法对任何人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故意寻找些轻松的话题。预备铃声响过之后，我们一起说笑着走回教学楼，当白子哥哥和云戈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没有回自己班级的教室，而是毫不犹豫地一转身，逆着人流拼命地挤了出去。我一路小跑地出了教学楼，出了学校大门，冲到了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