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 野 (三)母亲的管教(2/2)
我立时觉得浑身的皮肤都变得紧绷绷的,不知道身体的什么地方会狠狠地挨上几巴掌,又不敢抬头看她。最后我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说‘于叔叔对不起我错了’。”
“跟我走!”她命令道。
我挨着骂跟着她一路到了收发室。她命令我在收发室中间站好,厉声呵斥,要求我向于明建的爸爸道歉。
于明建的爸爸仍然不在。收发室里有很多人正在吃午饭,那些刚刚吃完的人拿着饭盒、拎着餐余垃圾凑在一块儿闲聊。见我妈骂着领着我走进来,所有人都立刻停下了话题,围上来劝解,可我妈不依不饶,反而跟那些人一起站在我的对面,指着我越骂越来劲。
“行了赵师傅,别生气了,你看这孩子都哭成这样了……”
“小孩子不懂事儿,你也不用这么生气。”
“差不多就行了,批评一下给个教训就行了……”
“就是就是,差不多就行了……”
周围的人一边用勺子刮着饭盒一边纷纷劝阻着,个个一副心慈面软的菩萨模样,有些刚刚吃完午饭的菩萨一边说话还一边“嗞嗞”地嘬着牙,或者喝着饭盒里晃了半天的油滋滋的热水。我哭得像只病弱的狗崽子,心里却明白,添油加醋向我妈打小报告的,无非就是现在这些假惺惺劝架的人。
直到二十多年以后,我依然时常梦见那个巨大的收发室、巨大的浅黄色木头窗框和巨大的玻璃窗。刺目的阳光毫无怜悯地照射进来,我梦到自己一丝不挂、糊里糊涂地站在屋子中间,无处遁形。那些穿着蓝色工作服、带着套袖的工厂阿姨和叔叔们挤过来挤过去,围着我,一边“哗啦哗啦”地刮着铝饭盒或者“吸溜吸溜”地喝着饭盒里油滋滋的热水,一边对着我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抽抽搭搭哭着,眼泪和鼻涕不停地流进嘴里,又咸又滑,转盘电话的铃声不停地响着,清晰而遥远……
那时我还很小,却非常敏感地觉得——后来的二十多年里我也一直这么觉得——真正惹怒了我妈的,是那句“这么厉害肯定像你了……”。我相信那些人说这话时绝对不是无意的,而是装作无意地故意这么说的。也许我妈妈得罪过他们中的某些人,他们不想当面发火,却喜欢寻找各种机会,用别人没法挑毛病的方式冷嘲热讽,又或者他们就是平白无故地想弄出些事情来解闷。我妈虽然恼火不已却又抓不住别人的把柄,没法跟别人生气,我便顺理成章地倒霉。
我想起了阎捷,他在白子哥哥身后故意地大声说笑,我回过头去他便住口,也便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招数——跟他生气似乎没有足够理由,可是又没法不生气。只不过我妈有我这个出气筒,我却只能自己生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妈骂够了,菩萨们也劝够了,我终于可以滚蛋了。我逃命一般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工厂的大门。我脑子僵硬,浑身冰冷,什么都没想,只一路痛哭着狂奔,直接跑到了白子哥哥和云戈的家里。我使劲地捶打着白子哥哥家的门,大声叫喊他的名字。白子哥哥和云戈同时打开了自家的门。
其实我早就没眼泪了,只剩下干嚎。看到白子哥哥的一瞬间,我狠狠地撞进他的怀抱,紧紧抱着他,浑身颤抖……云戈默默地站在我们旁边,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怜悯。
我不记得我哭了多久。云戈转身回到家里,拿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递了过来,我接过来使劲地擦了擦脸。一路风吹,泪水蒸发过后在脸上留下了盐分,我用舌头舔舔嘴唇四周的时候,都能尝到是咸的。脸上的皮肤紧绷绷的很难受,擦过之后果然好多了。不知为什么,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我忽然觉得没什么好哭的,想起刚才哭得那副狼狈样子,甚至都觉得有点好笑了。
白子哥哥拉起我的手,回头看了云戈一眼,我们沉默着走向我们的原野。晒晒太阳,我哭得发冷的身体渐渐暖和了过来。
有些种类的夏草生长得格外繁盛,已经快半人高了,密不透风。我们拔下一些来铺在地上,做出了一张临时的床,之后坐了下来,看着远处的流云。明媚的阳光倾泻下来,半人高的草围在我们四周,把我们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白子哥哥逆着阳光的方向躲在草丛的阴影里,拉着我紧挨着他坐下,我慢慢地安定了一些。
白子哥哥轻轻搂着我的肩膀,柔和地问:“小狼,怎么了?”
“没什么,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哭得这么厉害?”
“没什么。”
“跟哥哥都不能说说吗?”
“真的没什么……我不想说。”我把头轻轻靠在白子哥哥的肩上,默默地流泪。平日里不管有什么事情我都会急着告诉白子哥哥和云戈,可今天的事情实在太丢脸了。阳光让我已经很不舒服的眼睛更加难受,耳朵里有闷雷般的声音不停轰鸣,我索性把眼睛闭上。白子哥哥和云戈没有再说什么,他们知道我在敷衍,也知道我不想说。我靠着白子哥哥安静地坐着,过了很久,天色开始渐渐暗了下来。
“小狼,我们送你回家吧。”云戈说道。
“我不想回家,你们先走吧。”我小声地说,懒得睁开眼睛。
“我们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啊?”白子哥哥着急地说。
云戈想了想:“要不你去我们家吧。我爸跟裴叔叔采风去了,我妈出差了,白子哥哥的妈妈腿疼回乡下疗养去了。这几天一直是楼上的奶奶在照顾我们,但是晚上她不会来。”
“不!”我固执地说。暮春开阔的原野让我不想回到任何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去,望不到边的平原和地平线上的白杨树让我的心情畅快了许多。
“那好吧,我们陪你在这里。”云戈伸出手来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在夕阳照耀的原野上静默着。
夜色渐渐深了,云戈小心地对我说:“你再不回家你妈妈该着急了。”
“随她的便。”我恨恨地答道。
“你不用回家告诉她一声吗?”
“不用!”
他们又不做声了,我依旧靠着白子哥哥的肩膀,眼睛慢慢疼得不那么厉害了。我朦胧地感觉到云戈跟白子哥哥小声商量了几句,回了一趟家又很快折返回来。
入夜的时候,我们一起走到了田野上的一座废屋旁,顺着一架破旧的木梯子爬上了屋顶。那个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夜不归宿。
大气纯净,朗星如眸。
我们躺在房顶,凝神看着那坦桑宝石一般带着微紫的深蓝色夜幕。远天的银河仿佛一条发亮的模糊的带子,清晰地浮动在我们头顶,密布的星斗就像满天忧伤的眼睛,眨着眨着,仿佛就会落下泪来。夜晚的寒冷渐渐升起,氤氲的水气包裹了这静谧的原野。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就如我们初生的时候。我在静默里承接着群星的微光,慢慢地忘记了我的忧伤。
黎明迫近的时分,群星次第隐退。东方淡白色的天际翻滚着朝云,夜晚的寒冷与水气在微弱的霞光里剧烈地蒸腾。白昼尚未开始,夜晚已经结束,这广阔的原野在昼夜咬啮的缝隙里透射着谜一般的寂静。
倏然间,浮云散开,晨雾消退。远方的地平线处如白刃从深深的伤口中拔出,瞬间喷溅出大片的猩红。初升的太阳仿佛一颗年轻的心脏,顽强地跳动着,泵出血一般的霞光。
我颤抖着、战栗着,畏惧地看着这殷红的朝阳,它如同伴随着痛苦与血光从母亲的产道中雄伟诞生的婴儿。它露出利齿,回过头去咬断自己的脐带,丢弃在地平线上的血泊里。它在自己的光辉里濯尽了身上的血迹,拼命地升腾着,逃离着那个孕育了它的血腥的子宫。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它就在我目光直视的前方毫无遮掩地铺陈。
我们并肩坐着,沉默着,直到灼热的阳光刺痛了皮肤。白子哥哥畏惧地躲避着这盛年的太阳抛掷下来的光芒。我们很快从废屋顶上爬了下来。
一夜之后,我们差不多都冻得半死了。活动了几分钟之后身体暖和了一些,各个关节也不再那么僵硬。白子哥哥和云戈趁着楼上的阿姨还没有起床溜回了家,我直接去了学校。
初夏的北方,不到清晨五点钟,太阳便已高照。我独自回味着已然过去的一夜,惊心动魄而又遥远依稀。我坐在操场的大树下,远远地看着我们的教学楼。说是“楼”,其实只有两层,而且上面那层的面积非常小。整栋楼用砖头砌起来,涂着混着碎稻草杆的泥土,泥土之外原本也有白灰或者油漆之类的涂料,只是都已经风化掉落得差不多了。楼里的走廊狭长窄小,沿着走廊两侧密布着几十间教室和办公室,每一间都很小。站在走廊的一头看向另一头,会看到两旁无数紧挨着的门,那感觉就像我后来在电影里常见到的现代监狱。
这个平时令我厌恶的地方,此刻那么安静柔和,只是要不了多久,又会被形形色色的人充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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