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还家（2/2）

“阁下还要战么？”

魏帅瞪圆了眼睛想说什么，却低头呕出了一大口血，并不健壮的身子晃了两晃，没有倒下。这位老将军驰骋疆场多年，即便年迈也催不倒他一身傲气。

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仍强撑着一口气，乐毅敬他。

魏帅神色依旧凛然，抹去嘴角血迹，艰难得提起手中长戟，只强撑着朝乐毅刺出一下，却在下一刻顿住，犹如枯叶般，仰面栽倒于地。

乐毅蹙了眉，别过头不去看他此时的狼狈。

终是岁月催人老，战与不战，已经不重要了。

“右军帅！”

几声凄厉的叫声传来，魏帅如一尊石雕般苦苦支撑这么久，终于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几个副将模样的人狂奔而来，跪倒在魏帅身侧，扶起他僵硬的上半身，却见年过半百的魏帅一双浑浊的眼睛仍死死盯着乐毅。

“他……他……”

后半句无需再说，几个副将红着眼睛朝乐毅冲杀而来，乐毅提戟而上，只守不攻，直到魏帅苍老的双眼再无光华，乐毅一戟挡开众人，心头一沉，长长叹了口气。

本想佯装不敌，能让魏帅走的安心些，没想到，他还是不能瞑目。

罢了！

当今乱世，本就是以杀止杀的天下，谁又能幸免？只怕连魂归故土，都是奢望罢。

乐毅侧身闪避时故意缓了一刻，利刃划开胸前皮肉，殷红的鲜血洒在魏帅身侧的黄土上。

以血为祭，是他最后的敬意。

几名副将合力围攻一人，已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乐毅顿了顿，以戟画地，闪身退出数米，却发现敌军已成合抱之势，将他团团围住。

*

深山上，一只乌漆麻黑的东西从天而降，直挺挺地落在惊鸿背上，吓了众人一大跳，而惊鸿却闻所未闻般，悠哉悠哉地低头吃草。

正是那只浑身漆黑的小神鹰，樊雨然来不及多想，取下它爪上战报一看，竟是乐桐给上将军的军情。

“禀上将军，乐桐再探敌军粮仓，清点粮草约莫两千石，较预计多出两倍不止，敌军人数恐远超两万兵马，今夜行动，上将军身侧仅千人，万望小心。”

“两千石？这么多！”黄珂一愣，掰指算到：“按军中惯例，出征前备足七日粮草，两千石足够五万人食用，难不成……”

“难不成……敌军不是两万？而是五万？”樊雨然楞楞地说，回应她的，是黄珂眉头紧锁的沉默。

五千对五万？

五千人，面对五万大军根本无法逃出生天，蜉蝣撼大树，结果只能是自寻死路。

樊雨然一颗心紧紧一抽，乐毅什么心性？他即便舍了自己的命也万不会让出一寸国土！

不！他不能死！

他的国固然重要，可是她呢？他怎么敢丢下她！

她在他心里又占了几隅之地？在他的脑海中，多年后落日的余晖里可有过她一袭身影？

他在她耳边生世不放手的誓言还作不作得数？他想食言？她不准！

“惊鸿！我们走！”

樊雨然含泪发出一声沙哑狠戾的嘶喊，似乎读懂了主人焦急的心境，惊鸿“咯噔”一声跃到樊雨然近前，翻身上马握紧缰绳.

不必她策马，惊鸿早已高扬起前提，健壮的后腿猛蹬地面，漆黑的身影带起一阵疾风，奔着山顶绝尘而去。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像是演练了无数遍，黄珂等人愣在原地，一时间还分不清发生了何事，就连张口问的机会都没有，樊雨然一袭素衣却早已在三丈开外。

冷风呼啸而过，吹得樊雨然眼眶淌出泪来。

马背上的樊雨然一颗心狂跳不止，夜色浓烈已近亥时，而她不仅需要上山，先翻过这个崎岖陡峭的山头，再奔下险峻的高山，最后跨过三十里平原，直冲敌营。

她不知道自己还赶不赶得上，她曾经梦见过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乐毅孤身一人，浑身是血的在敌军重重包围中奋勇厮杀，刀关剑影纷至杳来，尽数落在他身上，殷红的血像崩开的水汩汩而出。

可他不肯倒下，拼尽一身傲骨和孤勇，将一个又一个敌军的尸身踩在脚下，他杀红了眼，血顺着头顶漫过他的眼眶，目视所及的一切皆是血水燃尽的红。

他阴绝杀戮的眼神足以傲视世间万物，却在触及她的身影时狠狠一顿，化成柔柔浓情、眷恋和不舍，他挣扎着朝她伸出血淋淋的手掌，却在下一刻无力地跌落，再来不及触碰她一下。他不甘心地大睁着眼睛，到死也不肯合上。

“不！”

泪水肆虐而下，樊雨然菱唇咬出了血，一句一顿。

“阿毅！你若执意寻死，雨然陪你！”

*

熊熊火光中，身陷重围，乐毅面不改色，心下却忽得一阵悸动，灵魂出窍般愣了一下，他暮得朝远处望去，好像有甚么东西离他越来越近！

头顶是漫无边际的茫茫夜色，身侧万人兵刃相接，乐毅却只当他们不存在，眉间微蹙，不知为何只觉胸中空了一大块。

月色残缺，叫人看不真切，浓云流过，就像是谁脸上坠下的泪滴，他脑中有根弦猛跳了一下。

雨然！

她若晓得他这般做，定是会哭惨了的怪他吧？然后不顾一切的冲到他身前替他挡刀子，没准还得狠狠咬他一口！

乐毅持戟而立，眼眸放空，似乎在黑暗中瞧见了她的影子，亭亭玉立，姿态万千，他的唇畔不自觉扬起一抹发自心底的淡淡笑意，还有苦涩和阴郁。

不是他想不告而别，反而是她太过伶俐！

从军营相见至今，她不跟他商议，一次次擅自行动，一次次豁出命来救他，一次次遍体鳞伤！

他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心疼，可他更恼她！她受伤，他比她更疼，可她偏偏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他不会有事的！

他一身绝学不是摆设，他的臂膀有力挽狂澜之势，更能护她周全，只是她不去想，也不肯信！

乐毅长长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呈现出她决绝的眼神，和一身不染风尘的傲骨。

她一意孤行，他却再不愿见她受任何伤害，只能出此下策。将她困在王宫，希望她能老老实实地，等他归来。

乐毅黑眸深不见底，如藏着一片星海，眼底熠熠生辉，却氤氲着几许男儿特有的柔情。

长戟拖地，他傲视众人，如鹰俯视苍穹，透着王者的威慑和大气，俊颜毫无惧色，勾唇奕笑，却朗声说了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话。

“雨然，待我卸甲，定携你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