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寺庙之虞（2/2）

老僧虽然答非所问，毫不理会聂人龙的问题，但这苍老平淡的声音，俨然正是先前隔空传音的悟禅。

聂人龙笑道：“非是我不敲，而是在外面敲过了，前辈没有听到。”他暗忖悟禅能在深邃地洞中，传音给屋外的人清晰听到，这般功力非旷日而不能成，心下惊诧之余，更是多了几分敬仰。

悟禅涩声一笑，叹道：“小檀越能突破我的‘八禅佛印障’，看来造化匪浅，你我命中有缘，原来如此。”

聂人龙心道：“我与你这老和尚有缘，又有什么意思了？”却说道：“原来那害人的铁亭叫做‘八禅佛印障’，名字好听，用途可太狠毒了些。”

悟禅也不着恼，笑道：“此言极是。”顿了一顿，又道：“倘若没有这些铁亭护我，来杀老衲的人只会更多，然众生平等，谁死都是不好的。这个问题就好比如来佛祖割肉饲蛛，黑蛛食红蛛肉，红蜘蛛乞求佛祖庇佑，如来不得已割了自己的肉喂饱黑蜘蛛，反过来红蜘蛛也要吃他的肉……唉，无论如何，众生都太让佛祖为难了。”

聂人龙本就对佛理没什么兴趣，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前辈，你犯了什么事要在此面壁思过？”

悟禅略微一怔，道：“我那圆知师哥没跟你说吗？”

聂人龙笑道：“那个混……那位高僧没提起过。您分明比他年长，何以称之为兄？”

悟禅道：“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此乃佛门弟子法号排序，我剃度最晚，又不是落第寺的僧侣，自然要称圆字辈的僧人为兄。”

聂人龙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但见悟禅一把年纪，身形枯瘦，还要在这阴冷的地底石洞面壁思过，心中略有不忍，问道：“前辈，不如我带你出去吧。无论你犯过什么错，总不该以老叟之身，在此暗无天日处委曲求全。”

悟禅呵呵一笑，道：“多谢小檀越好意，老衲余生怕是不会离开这里了。老衲愚钝冒昧，效仿达摩祖师面壁思过，并非犯了什么过错，相反的，是怕自己会犯错，所以强行遏制自己不要出洞，减少罪孽根源。”

聂人龙越听越糊涂，问道：“此话怎讲？”

悟禅在这地底洞穴里面壁十几年，除了给他送饭的圆知，其余人一概不见。有时他觉得闷了，偶尔跟圆知聊上几句，怎奈对方糊涂奸佞，只知吃喝嫖赌，二人话不投机，至此悟禅也只能兀自叹息，潜心面壁参禅。然而人终究是人，并非神仙，日子久了岂有不烦闷之理？如今他见聂人龙身手不凡，头脑思敏，心中大有嘉许之意，不吐不快，抬手斜指身后一方峭岩，真力凝指而发，将那尖利高岩削去了半边，形成一块岩面平滑的石墩。

“小檀越请坐。”悟禅目不视身后，却能精准地发动真力削平岩石，聂人龙暗自钦佩，依言坐上了石墩。悟禅叹了声气，徐徐道：“老衲的儿子若是还活着，差不多也跟你一样大。”

聂人龙微微一怔，心里冲冒起两个疑念：“和尚怎么会有儿子？他怎么知道我多大了？”转念又一想，和尚也不是天生的，出家之前结婚生子的大有人在，似乎并不新鲜；至于自己的年纪，这悟禅老和尚连圆知去青楼之事都知道，这点小事自然也不在话下。忽又觉得把自己跟青楼挂钩，似乎不妥，但也着实古怪有趣，禁不住咧嘴傻笑了起来。

悟禅既已开口，便打算倾诉到底，加之聂人龙傻笑之际，不发一言，恰是最好的倾听者。悟禅登时思绪万千，叹道：“小檀越听我说有儿子，或许会吃惊，其实没什么奇怪的，老衲在剃度之前，曾是宫中的大学士，而且从前朝算起，世袭三代，代代为官。”

聂人龙闻言一惊，道：“既然如此，前辈干嘛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却来当和尚？”

悟禅苦笑了几声，叹道：“那时我身为二品翰林，在国子监当差，替宋太祖搞情报、撰反书、定冤案、诛叛党。曾经轰动一时的陈家‘一门叛军乱’便是出自我手。现在想想，身为文士，笔伐无辜之人只为了替权贵诛灭异己，实在太不应该……”说着声音干涩，大有懊悔之意。

聂人龙不知该如何安慰，索性默默倾听，也不打岔。悟禅自怨自艾了片刻，继续道：“其时我家门人丁兴旺，堪称书香门第，一家七进士，父子三探花。我儿子更是争气，发奋十年，考上了当朝的新科状元。”

聂人龙心下一凛，脱口而出道：“新科状元郎不是被人杀害了么……”忽觉不妥，急忙住口。

只见悟禅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显然是在强捺心绪。佛家清修最忌心神起伏、大喜大悲，饶是如此，修为似悟禅这般深厚的高僧，在面对丧子之痛时，也难真正做到完全克制。

悟禅颤声道：“不错……外面的人都说他是死在了‘天魔子’手里。”

聂人龙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前辈是害怕睹物思人，心灰意冷，所以才在此面壁，逃离世事。”

悟禅摇了摇头，苦笑道：“并非如此。面壁思过，那是几十年前就开始了的。我在悯忠寺、兴业寺、清音寺甚至大相国寺，都曾有过挂单面壁，一是为了洗清当年犯下的过错，二来也怕自己因势利导，再度沦为他人行凶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