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饥荒过后（1/1）

()　　母亲去世后，父亲上山砍了几棵松树，叮叮当当亲为母亲制作了一个不怎么像样的简陋棺材。随后他亲自背起用棉被包裹的遗体上了山，把她埋在了一座面朝平壤的山岗上。整个过程他始终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包括俊熙。母亲临终前留下的最后遗言是：“你可千万别喝私酿酒啊！我死了就没人照顾你了。”父亲确实一直遵守着母亲的遗言，从没像爷爷那样为了省钱而买私酿酒喝。心烦的时候，他总是抽几口用废纸卷干树叶做成的烟卷，每次都被炝得一边咳嗽一边流泪。或许狠狠虐待一下自己的肺，多少能缓解一下烦心事所造成的压力吧？

严重的饥荒在1998年的下半年得到了改善。丰城的口粮供应逐渐恢复到了每人每天200克高粱米和玉米粗面的水平，每逢领袖过生日还会有些额外的陈米，咸猪肉或者鱼干，城市能也渐渐恢复了正常。这时，振作了元气的人民保安部开始集抓捕那些在饥荒期间大发国难财的骗子，强盗，黑市从业者和投倒把者，每个星期天在金正淑化心前的广场上都会举行由数千群众参加的公审大会。那一次，被人民保安部逮捕的骗子是那位用处容舞骗走俊熙母亲的桃型金耳环的大仙儿。他被五花大绑着押进广场，强行被踢跪在金日成主席和他的妻子金正淑女士的铜像前接受审判员的公审。在自己的罪行告白，他坦然承认了在过去几年间有两百多名群众被他以跳大神儿治病为由骗走大量财物的事实。他还解开了那个一直让俊熙感到好奇的谜团，在他跳来跳去，爪牙舞爪，怪声怪气地声称处容大人附体的时候，那股浓烈的臭鱼味儿到底是从何而来的？那男人在审判员的逼问下，自己供述说是提前把臭鱼汁准备好藏在衣服里，需要时就把装臭鱼汁的袋子捏碎让汁液淌出来迫使人们相信确实是处容大人附体了。因为处容大人毕竟是东海龙王的儿子，只有身上带着腥臭味才能提高骗局的可信度。俊熙联想到当时闻到的那股实在让人作呕的臭鱼味，心里竟萌发出对这骗子的一丝同情，演技也是需要下一番苦功的啊。公审结束后，大仙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执行了枪决。那位跟着大仙儿一起来到家里敲牛皮小鼓的男孩被判处二十五年强制劳动。俊熙家隔壁住的那位邻居大嫂因多次收取大仙儿的好处费并涉嫌参与欺诈，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以强制劳动的方式执行）。听到这判决后，她在公审大会上闹得死去活来，最后被一名女性人民保安员狠狠抽了几个嘴巴，踹了几脚，被拖上卡车带走了。可惜，母亲的那副桃型金耳环并没有如俊熙所愿被返还。

经历了丧妻之痛，目睹了饥荒时社会的惨状，“电视台”仿佛一夜之间从当初的那个藏匿在成年人皮囊下的青春期叛逆少年彻底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他开始反省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痛恨自己从前对待父母的态度，后悔自己未能珍惜作为一名平壤市民的荣耀在千里马电影制片厂认真工作，甚至无限怀念起几年前在温泉谷的日子。每当想到这些，父亲都会小心翼翼地撕开一张过期报纸（要万分注意别撕到领导人的照片和领导人讲话的内容），然后卷起几片干树叶，制成卷烟后狠狠地吸上几口，再痛苦的咳嗽几声直到流出眼泪，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疏解心的积郁。父亲开始给从前在千里马电影制片厂的领导写信，求他们想办法把自己和儿子调回平壤。自己倒没什么，只是一想到俊熙要一辈子呆在丰城这么个小破地方，他就觉得内疚，觉得都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才害了儿子。但他的信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对方回信委婉地告诉他：“不可能”。这让父亲彻底陷入了绝望。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俊熙已经到了该读高的年纪了。学习成绩一直很优异的俊熙考上了丰城最好的启明星学，那里的升学率很高，几乎每年都有10%左右的学生考入大学。当然，要是能考进平壤的大学的话，只要成绩好，表现也很出色的话，留在平壤也绝非不可能。这样一来，“电视台”就把改变他们父子命运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俊熙的身上。他买了许多有关电影艺术的书籍，还用空闲时间用木头做了许多小人和小型的电影道具，亲自为儿子讲解拍电影的原理。他甚至把他当年写的电影剧本《来自木星的密码信》从脑海深处一点点回忆起来，写给俊熙，让俊熙了解电影剧本的构成。总之，他就是想让俊熙考上平壤戏剧电影大学，让他们父子俩风风光光地迁回平壤。

但是，很难说俊熙在那时是否真的希望自己将来从事电影工作。就算他喜欢电影，只凭一次高考就想考入戏剧电影大学也无疑是痴人说梦。那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考进去的学校。其实在那时，俊熙心里最向往的并不是通过高考回到平壤，他更希望参军入伍，成为一名军人。金正日时代毕竟实行的是“先军政治”，国家的一切资源都必须要以满足军人的需求为前提。他在“苦难的行军”时期目睹过因饥饿而死去的百姓，但也见过吃着白米饭团的军人，军人们甚至在那时也能吃到明太鱼干和肉汤，这是真的，这的的确确是他亲眼见到的。出于对饥荒再次来临的恐惧使他想要成为一名军人。于是，在高考时，俊熙故意没有好好答卷，如愿以偿的落榜了。随后，他主动履行了一名公民的义务去报名参军。他确实很高兴，但他的父亲却很伤心。原本指望着儿子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并以此返回平壤的美梦破灭了。他将一辈子呆在丰城，这个无聊透顶，民风坏，死了妻子的受诅咒的小城。一夜之间，父亲好像老了几十岁，他成了一个缺少水分，目光浑浊的干瘪小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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