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处容大人来了哟!鬼怪快退散（1/2）

()　　正当饥荒最为严重的时候，俊熙的奶奶一个人用旧军衣改制成的口袋装了15公斤高粱米乘坐火车来丰城探望他们。这是自父亲从温泉谷被调来丰城以后，俊熙第一次见到奶奶。奶奶给他们带来的高粱米是专供党员干部家庭的精细米，含砂量很少，那都是老两口为儿子一粒粒攒下的。真难以想象年过六旬，身材瘦小的奶奶一路上遭了多少罪才把那些比黄金还珍贵的粮食带到丰城，要知道，那时社会上经常发生一些因抢夺粮食而杀人的事件。不仅如此，当奶奶把外套从身上脱下来的时候，她从紧紧缝在外套内部的暗兜里还掏出了小把用猪油炒得金黄的白米。那是奶奶在出发前多次请求李万奎过去的老同事从黑市上买来的。看着那一小堆黄澄澄的猪油大米，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他的母亲面前流下泪水。

奶奶躺在床上休息了不足五个小时就起身前往火车站，搭乘最近的一班火车返回平壤。毕竟患病的爷爷还留在家里，她担心李万奎一个人在家里出危险。在前往火车站的路上，为了不让儿子担心，奶奶故意说了一些不知真假的轻松话题，比如最近退休干部又要涨退休金了，凤山洞那边又盖起了一片新楼房，是为退休干部们建造的养老院，等建好了，她和李万奎也会被接过去之类的。父亲一路无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奶奶的念叨。在进入站台等候火车的时候，检查证件的站长看到了奶奶所持的平壤身份证后，好奇地向她打听道，现在平壤市民的每人每天的口粮配给量是多少。奶奶回答说是200克高粱米和玉米粗面（就在一个星期前还是00克）。而丰城始终都是每人每天100克粗玉米面，最惨的时候只有60克。那位站长一边为奶奶检票一边嘲讽地说：“宇宙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平壤人，另一种不是平壤人。”

这句话让俊熙始终记忆犹新，多年后他还清楚的记得父亲当时听见那位站长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所流露出的复杂表情。他想必是后悔因自己的缘故而把一家人的平壤市民的身份给折腾没了吧。晚点的火车在鸣笛声后缓缓驶离了站台。俊熙看见坐在车厢里的奶奶用一只捂着嘴哭，用另一只向他们挥告别。父亲既没有向奶奶挥告别，也没有开口道再见，只是默默地望着火车渐渐离去。突然，他拉着儿子一起跪在地上，朝火车驶去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响头。当俊熙站起身的时候，发现原来父亲早已泪流满面。

没有人能说清楚“苦难的行军”的终点究竟在哪里。挂在街头的扩音器整天宣传说就连将军本人也在响应着科学家的号召，一天只吃一顿饭，这是对身体最有好处的养生方法。可是，饿啊！饿的时候不管看见什么都能马上联想到某一种食物，比如山，像不像窝头？比如小溪旁的泥巴，像不像出锅后冷却了的猪血年糕？比如天上的云彩，像不像蛋花汤里的蛋花？说起来奇怪，饥饿本来是因为身体得不到充足的营养供应而导致气力虚弱直至器官衰竭，没想到竟然能让人全身浮肿。那真是面带菜色的浮肿，街上行走的路人像极了一具具膨胀的恐怖尸体在移动。山上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了，无论树皮还是草根，亦或是蚂蚁或老鼠。树皮从树上被扒下来之后，先用锅蒸，然后晒干，用石头磨成粉，掺杂在玉米粗面里蒸成窝头吃。吃起来很粗糙，难咽，要配着用草根和树叶做成的大酱汤一起吃才行。蚂蚁则是生吃，吃起来酸酸的，据说很补充营养，还壮阳。老鼠呢，当然是烤着吃。味道虽美，却很不容易捉，捉老鼠要好多人把衣服脱下来站在不同的方向围追堵截才行。山里的老鼠都被逼得学会爬树了。

与那些饿死的人相比，俊熙他们家因为人口少，而且得到了奶奶从平壤带来的粮食援助，境况不算太惨。其实15公斤高粱米也没多少，省着点吃呗，母亲每次做饭只额外多加一小把米，为的是一种精神鼓舞，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吃得多，就算死也死得迟一些。俊熙那时候在街上确实看见过饿死的人，有的甚至就在排队领取口粮时突然倒地就死了。人们似乎也见怪不怪，继续排自己的队，偶尔几个家庭妇女彼此之间小声说着风凉话，譬如“那个倒霉蛋儿今天的口粮还没来得及领呢，他的家人肯定气坏了”，“要是领过口粮再死，家人也能多得一份口粮”云云……不一会儿就有戴着白口罩的收尸队员过来用担架把尸体抬走，消毒后用草席卷好，捆绑起来拉去埋葬。不过，到了饥荒最为严重的那段时期，饿死的人实在太多，只要一出门就能在路边看到死人，收尸队也开始不管不顾的把一具具尸体像木头似的随往卡车里扔，然后拉去郊外的某个地方挖个深坑，集体掩埋。街上每天次都有全副武装的专业防疫人员用喷雾式消毒工具为城市消毒。

母亲在移居丰城后的第年开始卧床不起，试了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虽说父亲明白这是风湿和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可在邻居大嫂的多次劝诱下，他还是决定试一次土方，请个跳大神儿的仙儿为妻子治病，万一管用呢？当然，请大仙儿治病从来都不是免费的，邻居大嫂来来回回多次往返俊熙家和大仙儿家为达成交易而讨价还价，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大仙儿要求10公斤白米和10公斤猪肉作为报酬。呵呵！要是能搞到那么多白米和猪肉，母亲早就能站起来跑步了。父亲自然拒绝了大仙儿的过分要求。可邻居大嫂却不死心，仍旧来来回回地交涉其，想为双方找一个都能接受的底线。最终，父亲同意把母亲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那副桃形金耳环赠送给大仙儿作为跳神儿的报酬。

农历九月十五的晚上，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少云的夜空。邻居大嫂带着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瘦小的男人和一个挎着布包的十几岁男孩来到了家里。那男人的头发稀少，庄稼汉似的黝黑脸上长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他进了屋之后，先向父亲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走到躺在床上的母亲跟前用眼睛仔细打量她的脸，又抬起她的腕装模作样地号了号脉，问道：“病了多长时间了？”

“风湿病已经好几年了，不过是最近才卧床不起的。”父亲回答说。

那男人没说什么，他用指分别扒开母亲的左眼和右眼看了看，又用掌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随后从跟随他的男孩的布包里取出一瓶米酒和一只杯子，打开瓶盖，倒了一杯酒，然后嘴里叨叨咕咕地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一仰脖，把酒杯里的酒一口气喝光了。然后他又从男孩的布包里拿出一只香炉和支焚香，把焚香点燃后插在香炉里，跪在地上朝香炉拜了拜，嘴里又叨叨咕咕默念了几句咒语。最后从男孩的布包里拿出一面木制的红色鬼脸面具戴在了头上。男孩随即拿出一面牛皮小鼓，有规律地敲了起来。那男人戴着面具，左脚和右脚随着鼓点来回跳动，嘴里不停地念着咒语。随着鼓点声越敲越快，男人的左脚和右脚转换的也越来越快，嘴里念叨的咒语也越来越快。这时，从那男人的身上传来一股极其腥臭，简直令人作呕的死鱼味，鼓声突然停止了，那男人也停止了跳动，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自报家门说：“在下乃东海龙王的儿子，名叫处容，叫我来有何贵干啊？”紧接着，那男人转过身用恢复正常的声音对父亲和俊熙说道：“处容大人驾到了，快跪下给处容大人磕头。”

父亲和俊熙慌忙跪在地上向戴着面具的男人磕头。那男人用正常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处容大人啊，原谅我把您叫来。有人生病了，想请处容大人给她看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