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最后的敦刻尔克(2/2)
李克珍疑虑:
“那,照你的吩咐给他们说?”
“拜托,就照我的吩咐说。”和钟栗说罢,起身,带上礼帽,近前拍拍李克珍的肩膀,“胖了,老李,你的养身之道有空可要好好教教我哟。”
李克珍得意地观察和钟栗精瘦的身子,笑意里多了几分奚落。和钟栗领略来虽然自惭形秽,此刻无暇计较,也不想反唇相讥。趁李克珍沉浸在夜郎自大的感觉里未曾恢复,和钟栗作别来到大厅。大厅依然清冷地营业着,零零星星几个顾客都是一对一对的,昏黄的灯光下他们低声诉说着沦陷后哀伤。和钟栗匆匆忙忙出了咖啡馆。其实毋须匆忙,因为无人看清他的脸,正如和钟栗也看不清别人的脸一样。回船路上,回味李克珍奚落的笑和自己恭维他的最后一句话,淬一口唾沫:
哼,养身之道,黄胖黄胖的,暂且给日本人寄养着罢了。
翌日九点。民进号上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着洋装,系领带;一个穿青绸,蹬皮鞋。和钟栗迎出来,想必是李克珍的人,凑过去问道:
“二位,可是莫利斯咖啡馆李老板介绍来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洋装两眼眯成一条线,漠不经心地反问道。
这个小瘪三,如此讲话,果真有些本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隐了恼恨的和钟栗松了一口气:
“我是和先生,与你们李主任至交。此行宜昌执教,携妻带女多有不便,恳请请你们一路多多关照。”
又是洋装开腔:
“不必啰嗦,李老板交代过了。有我们兄弟俩护驾,包管和先生一路顺风,有事尽管吩咐,只是??????”
和钟栗借此观察,青绸有记号,左脸绿豆大一颗痣;洋装也有特征,看人两眼一条线。他记在心里摘下眼镜,呵口气,兜里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擦拭,尽量伪装得文弱不堪。不便袒露此行的原因,担心他俩恐怕和李大头一样,莽莽撞撞会坏事。瞧这语气就无二样。好在到了宜昌便有接应,暂且留着他们,关键时刻也派得上用场。这样一想,他做样地堆了笑:
“知道,知道。那点事么,到时候加倍酬谢。”
和钟栗收了笑又有些窝火,党国所用之人都是钱字当头,哪里有半点忧国之心?暂且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再说。藏了不满,和钟栗带他们来到底舱尽头。可惜家眷卧室外仅一个铺位,只好委屈他们轮流休息。好在铺位把着住舱,也就是说任何人要进去,须经过这道“门槛”。妥置了两个“保镖”,和钟栗想该办正事了。他还得亮明身份,与船长接洽。
船长葛旭光在明处,他当然认识。上了甲板,他一眼瞅见。葛船长是个老水手,如想象中一样,魁梧的身材,古铜的皮肤,浓密的卷发连着络腮胡子。如果说宽松的船员裤配衬海魂衫算作水手的标志,前面的一个“老”字更具形象的特征则是他烟斗不离口、望远镜不离手的首领派头。这还不算,自卢作孚一九二五年创建民生公司,长江上风里雾里十几年,哪儿几个弯哪儿几处滩都在心里装着。这趟关乎党国存亡的军械运输,蒋委员长托付卢作孚,卢作孚点名指定他。可想,那本领在卢作孚和民生公司是得到认可的。可不是,自接管民进号始,上渝下沪去去来来一月一个单程,一年里没出一回篓子。当下,械备全部上船,并巧妙地做了伪装。只待陆陆续续的乘客齐了,军统局的特派员验了货便可出发。
此刻甲板上一片哗然、喧闹,和钟栗挤挤擦擦来到葛船长身边,简短地表明身份,提议民进号驶离港口,逆水泊至小码头以避不测。
葛船长听闻显出不惑。他仔细观察和钟栗,原以为特派员乃五大三粗的军人或气宇不凡特工,不想却是一文弱书生。此人前两天就在船上转悠,算是民进号的上等货色,并着家眷四根金条的身价。今日摊牌,实乃真人不露相。听了他的要求气恼了,耍了船长态度,撇开这话头质问道:
“你又多了两个人呢?”
“这是公事,不能谈钱。”
“民生公司的船只损失近半,卢董事长是一边被炸一边补上,不谈钱,难道逼他去抢?”
“我是在为党国效力。”
葛船长听这话重,换下架子:
“这话只是说一说,你在为党国效力,我们也在为党国效力。钱的事可以不谈,我只想告诉你民生公司也不简单。”
和钟栗听罢点点头,捡起说过的话:
“我知道你们不简单。不过,民进号还是泊在僻静处安全。”
葛船长用客气又不可置否的语气回应道:
“暂且不要动,还有部分人没上船。倘泊在小码头,乘客哪里去寻?要不,泊在江心,让木船摆渡也可。”
和将军不同意:
“泊在江心更容易受攻击。管不了这么多,你逆行五公里停靠在小码头,待给养准备充分,夜行昼伏,今晚出发!”
“械备固然重要。大武汉水深火热的民众,民生公司也有义务。要知道,这是一艘客轮!”葛船长不轻不重的回复道。
各持所见,僵持不下。毕竟非常时期,磋商后两人各退一步。结果是:民进号泊在小码头,推迟一日出发,一边准备给养,一边等待赴渝民众。
协议达成,和钟栗嘘了一口长气。家人、包裹安然隐藏在底舱,有青绸和洋装守护;党国命脉就在眼皮底下,也无大碍。过了今日,民进号一动,重庆便看得见了。
等待是漫长的,虽说仅延迟一日,数起秒针,“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声声敲在和钟栗惶恐不安的心上。伴着党国命脉他如惊弓之鸟,终日忧心忡忡在甲板上转悠,忽而望天,忽而顾岸。不仅千疮百孔的大武汉暗藏凶险,罩着商船的外衣民进号也险像丛生。民生公司所为日本人应该略知一二。纵然特高课目前不暇顾及,七十七号那帮混蛋可不是吃素的。焦急中的和钟栗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夜长梦多啊。
僻静处的民进号仍然不僻静,大量赴渝之人,一波一波如浪涌,旋即引来无数行商走贩。一时间,此起彼伏“香烟洋火芝麻糖、肥皂香水洗发露、《申报》《大公报》《新华日报》”的叫唤声,惊雷般地震慑着和钟栗。透过昏暗的镜片,看着这些神情乖张、惊慌失措的兜售者,个个暗藏不可告人的目的。葛船长虽没这份心,不想让船上乱,命令船员设卡,一来将商贩拒之,二来阻挡买不起船票的逃难之人。此举与和钟栗暗合。他但愿,那些拿着字据,备了金条,套了关系的阔商与军眷,被迫旅行只有一个目的,向西,赴渝,至于有没有特高课和七十七号的眼线,不敢妄加否定。他警觉地观察着纷乱繁杂的场面,凭着阅人无数的洞察力逐一扫描,叹恨这些次序模糊者,为何这般争先恐后、一锅沸粥。不得已唤来青绸和洋装,拿了鞭子敦促这些生在乱世受了惊吓的民众排队,看着鞭子飞舞下天色渐暗,丢下水面飘忽的人头及岸边不能遂愿的难民,他来到船长室,又一次催促葛船长起锚。
葛船长检查了船舷吃水深度,匆匆赶往驾驶舱。他一个响指吹响口哨。旋即,“轰轰隆隆”第一机组启动。不过,他还要等半个时辰,待暮色四合,日本飞机“眼”瞎了,再启动第二机组。
半个时辰瞬间即逝。终于,民进号开始颠簸。这是起航的前兆,甲板上一阵躁动。乘客们个个露出欣喜,纷纷奔走相告:开船啦!开船啦!在他们心里,家乡武汉成了黑暗的深渊。
和钟栗如释重负,机组的轰鸣声如美妙的交响乐荡漾在心里。他漫步甲板,日间的揪心顿减。凝神满目疮痍的大武汉,几许零星灯火在渐行渐远中孤单地闪烁,似乎在涕泣往日的繁华、如今的怨气。只一刻,这座滨江都城便湮没在黑暗里了无影踪。望着甲板上伪装下的机械设备,他猛吸一口江面新鲜的空气,开心地笑了。
这趟最后的“敦刻尔克”大行动,但愿能打破日军以战养战的险恶计划,在重庆结出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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