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1/2)
十月初的北疆已落了雪。白茫茫的大雪落满了燕山的山头,染白了祁山的脊骨, 覆盖了天地间的一切, 入眼皆是雪白。
在这样的雪夜里, 驻扎在燕州城西面的魏军营寨中, 除了巡夜的守卫, 其他士兵都十几人一起挤在营帐中沉眠。唯有楚玄大帐里还亮着灯。
身为楚玄副将的徐浩明钻进楚玄的大帐中, 就见楚玄正站在一张长案前,低头仔细看着长案上的一张地图,测算着戎狄王庭至燕州城的距离。楚玄带在身边伺候他的宦官李德安正安静立于一旁, 替楚玄掌着灯,昏黄的灯光打在地图上,照亮了一片河山。
楚玄凝视着那片河山,那是魏国的河山,也是他的河山。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之落于强虏之手。
见徐浩明进来,李德安有几分无奈地暗示了他一眼,让他劝劝楚玄早些休息。
“王爷, 夜已深了,你还是——”
徐浩明方开口劝了半句,楚玄就抬起左手制止他。徐浩明无奈地与李德安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心里叹气。
楚玄低头盯着地图,浓密的剑眉深深皱起,右手食指不停敲击着桌案似是在思忖什么。
忽然,在这寂静的雪夜里, 不知是谁用清冽如冷泉的缓缓在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清冽悠长的嗓音,激昂慷慨的诗句夹在这寒夜的冷风里,令听者心生出满腔豪气。
楚玄一怔,眼中瞬间流露出喜色。
“这么晚了,谁在唱歌?”徐浩明转头向大帐外看了一眼,纳闷道。
他话音未落,楚玄已然转身冲出了大帐。
“王爷!”李德安和徐浩明都吃了一惊,李德安冲着徐浩明跺跺脚道,“你还不追!”
徐浩明连忙追了出了大帐,就看见楚玄一路冲向马厩,牵了自己的红棕色战马,动作流畅地翻身上马,扬鞭一挥,就策马冲出了营寨,一路往南,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徐浩明大吃一惊,生怕主帅一人出了营寨有失,连忙也牵了自己的马,御马追了出去。他怕被敌方潜伏在周围的斥候发现楚玄的身份,不敢高声喊他,只好一路追在后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清冽的歌声在这冰天雪地间回荡,仿佛如同一种召唤,召唤着他们越来越近。
突然,徐浩明看见楚玄的马速慢了下来。茫茫夜色中,前方有一人骑着一匹白马正在这被月光照成一片银白之色的冰雪地里,向着他们缓缓行来。那人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斗蓬,斗蓬的风帽遮住了他的半幅面孔,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颌,与那唱着这古老慷慨的军歌的双唇。
楚玄停下了马,看着那人慢慢走到近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里并无一丝嗔怪,反而充满着一种徐浩明从未见过的欣慰与依赖。这段时间以来,楚玄一直如一根紧绷的那根弦,可就在这个白马上的人出现的那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
“四个多月未唔卿面,我猜王爷一定是想我了。”那人将斗蓬的风帽一脱,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凤眼来,冲着楚玄挑眉笑道,“未免王爷相思成疾,我便来了。”
“姬,姬班主?”徐浩明半张着嘴惊讶道,又一想方才姬渊那暧昧不明的话,他的眼神顿时就忍不住在楚玄与姬渊之间看来转去。
“你还是这么喜欢胡闹。”楚玄笑了一声。
“王爷却似乎变了许多。”姬渊借着冰白的月光仔细打量着楚玄,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楚玄浑身的气势不再如从前的内敛藏拙,反而多了一种逼人锋锐。仿佛是一柄藏锋多年的宝剑,终于出鞘,气势全开。
都说战争的洗练可以改变一个人,磨练人的**,打磨人的灵魂。如今的楚玄已是一柄饮过血的宝剑,是利刃,是神兵,而不再是纤尘不染的收藏品。
饮过血的剑终究是不同的。
“是么。”楚玄笑,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改变,他明白这是为何。
在这四个月里,他经历了大大小小数场血战,他亲眼见过北地百姓流离失所,见过无耻官吏戕民害国,见过无数将士战死沙场,草蔓萦骨。他的剑曾饮过敌人的鲜血,敌人的大刀也曾在他皮肉上留下磨灭不去的印迹。
渐渐地,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中似乎有什么无时无刻都在沸腾,感觉他的眼界在慢慢地开阔,他忽然就能看得更远,想的更深,但所图求的也变得更多。
“徐二爷,我有些话想单独与王爷聊一聊,可否请你先回避?”姬渊极客气地冲徐浩明笑道。
徐浩明看了楚玄一眼,楚玄道,“你先回营吧。”
“可是王爷一个人——”徐浩明皱眉,他不放心楚玄的安全。
“难道我不是人么?”姬渊笑问道。
徐浩明瞟了姬渊一眼,只觉得他看上去实在柔弱,真遇上险情别说护着楚玄,别扯后腿就已属万幸。
“放心吧,王爷得天庇佑,岂会有事。”姬渊又笑道。
“你去吧。”楚玄再道。
徐浩明无法,只好打马回头,独自往回走。走出一段他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楚玄与姬渊二人,结果正对上姬渊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莫名就觉得脸皮发热,连忙给马加了一鞭,迅速离去。
“你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待徐浩明走了,楚玄才问姬渊道。
“我这里有一封兵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皇上的旨意,”姬渊从袖囊中拿出一个铜制的两个拇指粗的小筒,道,“皇上命你立即出兵,夺下燕州城。”
“既是八百里加急,怎会在你手里?”楚玄皱起眉头。
“传令的驿差刚到北地就因以昼夜不停的长途跋涉而不支晕倒,正好遇上来此游玩的我。”姬渊微微笑道,“我在金陵城里的名头还是很大的,在看过皇上钦赐我的金牌之后,他便托我将这道圣旨送到王爷军营来。”
“是你搞的鬼吧?”楚玄沉声道。
“王爷,你不知道在这四天里,我昼夜不歇,跑死了多少匹马,又沿途让人给他下了多少绊子才能追得上他。”姬渊哀怨地重重叹了一口气,“真的累死我了。”
楚玄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上被夜色掩盖住的浓浓疲倦,他皱眉斥道,“你知不知道劫走朝廷密令可是死罪!就算父皇再如何宠你——”
“我自然是知道。”姬渊淡淡打断他,道,“不过,我想问王爷一句,这君命你是从还是不从?”
楚玄微怔,就见姬渊那双凤眼中雾色尽褪,在月光下烁烁生辉,紧紧地盯着他,道,“行军打战非我所长,但我心知王爷久围燕州城不攻必有你的考量。可如今,皇上传了这么一道旨意来,王爷该如何是好?”
楚玄沉默不语,他久围燕州城不攻是因为时机未到,若是现在攻城怕不仅是无功而返,还会因损兵折将而令三军更加气馁。三军若失气势,此战必败。
可这一战,他只许胜不许败。此战一败,待戎狄援军开到,夺回来的另四座重镇也未必保得住。
但若是他现在抗命不从,就算他胜了,日后班师回朝,以皇上心胸难免要同他秋后算账——
楚玄微微抬眼,对上姬渊的视线,他看见姬渊的眼中有一种光,那光跳跃着,兴奋着,像是在问他有没有胆量,敢是不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玄终究沉声回答,“我连朝廷的粮仓和武备库都抢了,也不缺抗旨不遵这一条罪名了。”
“好!”姬渊抚掌大笑,他将那铜制小筒里的圣旨取了出来,又掏出一支火折子点燃圣旨。圣旨迅速燃烧起来,火光在姬渊脸上跳跃,也在他那双凤眼中跳跃,那光透着一种欣慰,欣慰楚玄的选择。“那这道圣旨,王爷也不必看了。”
“你——”楚玄吃了一惊,就看见姬渊拿着那燃烧的圣旨看着他,道,“王爷记好了,你没有见过这道圣旨,这圣旨被我给弄丢了。王爷不知君命,自也称不上违命。至于后果,我来扛。那名驿差与他的家人,我也会妥善安置好的。”
“你疯了!”楚玄叹息着摇头,“你何必为我做到如此?”
他明白姬渊的意思,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父者也许会喜欢不听话的儿子,可没有帝王会喜欢不听命令的将领。他不能败,也不能失了皇上的圣心,所以姬渊替他扛下这个风险。
但这是杀头之罪,实在太险。若是皇上因这一次对姬渊失去宠爱,没了怜悯——
“王爷不必为我忧心,打赢眼前这一仗才最为要紧。”姬渊随手将那烧完的圣旨一角抛在雪地里,淡淡笑道,“且,我这也只能拖得了一时,要是朝廷发现王爷依旧按兵不动,很快便会有第二道圣旨送来。”
“拖过这一时,便已足够了。”楚玄的语气里充满着笃定。
看着楚玄眼中那自信之色,姬渊又笑了起来,“说起来王爷这一次真是令我惊喜,当初让王爷去争这三军帅位时,我还担心着王爷不能胜任,准备好了一大堆的后备之策以防万一。想不到王爷竟是运兵如斯。”
“我少年便同云王极好,从他和父皇那里都学了许多用兵之道。加上这一次我带着来的几位将领都非庸才,身边又还有一个徐浩明。”楚玄淡淡道,“二十万大军,兵力是敌军的两倍,若是这样我都败了,我可真是无颜回去见你了。”
“可魏军二十万未必能比得上戎狄十万骑兵,况且其中还有不少临时招募来的士兵。王爷何必妄自菲薄。”姬渊摇摇头,又笑着拨转马头,示意楚玄道,“对了,我有礼物送给王爷。王爷随我来。”
楚玄依言催马上前,与他并肩而行,由他带着向西边踏着冰雪走去。
月华洒在沿路的冰雪上,雪地淡淡反着光,映得天地间一片幽蓝。他们骑着马一起走在这片幽蓝之间,并非君臣,也非主从,而是如同一对许久未见的故友,信马悠悠,一路谈笑风生。
“王爷,你抢粮仓和武备库是怎么回事?”姬渊忽然问楚玄。
“我带着大军刚到北地时,户部不知何故迟迟未将后续粮草送来。”楚玄沉着脸道,“且兵部配给将士的兵甲根本不足三分之一,当时情况紧急,不得已之下只能如此为之。否则等户部的粮草送来,我这仗就别想打了。”
“多半是秦王搞的鬼,”姬渊淡淡道,“墨越青刚刚将自己的表侄女送给了户部赵尚书。”
“难怪。”楚玄冷笑了一声。
“那么,那个许瑞——”姬渊皱了皱眉,道,“他不是韩忠的人么,怎么和王爷你作对,反而写奏疏回去参你?”
“姬渊,你可知,我不只抢了那一处的粮仓和武备。”楚玄不答却是叹息道。
“可金陵城收到的奏报只有那一处。”姬渊皱眉道。
“因为剩下的那几处不敢报。”楚玄冷冷道,“我的人到的时候,本该储满粮食的敖仓里十去八、九,武备库里也只剩下一些锈铜烂铁。我才知道,北疆这些人,不仅是贪污纳贿吃空饷,他们还在北地各处侵占土地,将北地的士兵变成他们自己的私农为他们耕种。也这便罢了。可他们胆子大到居然敢倒卖粮仓里的屯粮和武备库里的兵甲!徐家人在北地经营了十几年的底蕴,就被他们这般搬空了!”
姬渊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姬渊,”楚玄叹息着唤姬渊的名字,他的语气里埋藏着许多沉重与愤怒,“徐家人在北疆时,勤练兵,满屯粮,在各个要隘修筑防御工事,将整个北疆守成了铜墙铁壁。可不到一年,他们离开北疆不过一年,这里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强敌来袭,这些官员要么弃城而逃,要么据城自保不肯救援,他们就这么看着大魏的子民被戎狄人屠杀!”
楚玄的眉心因痛恨而蹙皱出深深的刻痕,他继续道,“我夺回的第一座城时,才知道戎狄为节省粮食,将满城的大魏男子、老人、小孩子全都屠杀殆尽,只留年轻女子供他们玩弄。城里到处都是屠杀之后的血迹,那些百姓的尸体在城外堆积如山几乎阻断了城外的一条河道——”
说到此处,楚玄忍不住咬紧了牙关,握着马缰的手猛地收紧。姬渊安静地骑马行在他身侧,看着他并不说话。许久之后,楚玄平静下来,道,“还有城外那些百姓,他们的农田被践踏,他们的妻女被掳走,他们的村庄被烧成灰烬——”
这一件件,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日夜在他脑海里徘徊,让他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在亲眼见过敌军屠城所留下有满城尸骨,在亲眼目睹过战场上的遍地尸骸,他忽然发觉苏家真的很渺小,他从前所执著的那些痛苦,那些愤怒,与这些触目惊心的惨况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
“难怪王爷会杀了他们。”姬渊叹息。
“是啊,我杀了他们,纵然那个许瑞拿监军的身份来压我,我也依旧杀了他们。因为他们该杀!”楚玄冷冷道,“你可知看见这一切最心痛的人并非是我——”
“徐浩明。”姬渊回想起梨园那夜,徐浩明对他说,这是徐家人血战拼死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如今看着他们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满目疮痍,徐浩明才是最痛的那一个。
“不错。”楚烈又长长叹息一声,极为痛苦地闭上眼问姬渊,“还要多久,到底还要多久?北地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韩忠那个戕国之贼他和他那群干儿子还不知道是如何荼毒百姓。而我,明知如此,却还要与他为伍——”
“王爷,你要明白,大魏的结症并不在韩忠身上,而是皇上。”姬渊缓缓道,“就算我们现在除掉了韩忠,只要皇上在位一日,便会有赵忠,钱忠,孙忠……无数这样的奸臣佞幸出现。如宁国公,如墨越青。这天下不治从来不在小人,而在昏君。”
“父皇从前并非如此的,”楚玄痛苦道,“我外祖父还在的时候他——”
“那是因为那时皇上身边围绕的都是如苏阁老、徐太傅一般的贤臣,”姬渊打断楚玄道,“可人心易迁,当他选择了那些小人时,他就已经变了。”
“那么,你到底打算如何将我推上那个位置?”楚玄问道。
“我仔细考虑过,”姬渊犹豫了一下,道,“有短痛和长痛两个方法。”
“何谓短痛,何谓长痛?”楚玄问。
“现在金陵城有中军戍卫,还有云王长驻。虽然皇宫护卫中,幽司受韩忠控制,可御林军还掌握在中军三位将军手中。倘若王爷要发动政变,就必须先解决中军,还必须制造出大乱,调走云王。否则云王若在,他必会拼死护卫皇上。”姬渊缓缓道,“而这场大乱也许会迅速颠覆朝廷的格局,这便是短痛。”
“至于长痛,王爷便需要耐心等候,两年之后一定会出现一个机会。”姬渊继续,两年之后,皇上会再生一场生病,到那时会再让皇子监国。当年楚烈解决掉所有的皇子之后,便是依靠着这个机会发动政变夺位登基。“这个机会会让你成功登上皇位。而这两年里,你必须掌握更多的权力,拉拢更多的人,将整个朝廷都掌控在你手中。待到时机成熟,你才可一飞冲天。但这两年里,王爷就必须忍耐下你心里的痛苦。”
“你替我选了哪一种。”楚玄淡淡问。
“长痛。”姬渊回答。
“不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么?”楚玄又问。
“可大乱不可控,稍有不慎可引起国之大祸,太险。”姬渊摇摇头,又道,“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先解决了秦王都是必须的。”
楚玄沉默不语。
“王爷同我说说那个许瑞吧。”姬渊淡笑着转开话题,“你还没说,他为何不帮着你,反而拿暗刀子捅你?”
“韩忠这群干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窝囊废。”楚玄冷笑一声,道,“那个许瑞,一则是看我一直按兵不动,生怕我攻不下燕州城会导致此战前功尽弃,他捞不着功劳还要陪着我一起落罪。二则他是见我不顾他阻拦,毫不犹豫地杀了韩忠那六个干儿子,他与他们从前关系就极好,心里自然是气不过。”
“原来如此。”姬渊淡笑一声,又问,“我来时,在离这二十里处看见了我军的小规模营寨,在里面的便是他吧。为何他会独自带兵在那么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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