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2/2)
光与影的魔术把人的身影拉的很长。陈絮背着书包一步步走到公交站,转了两趟车,重新回到培嘉高中,找卢老师交了志愿表。
卢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想好了?”
陈絮低着头,说:“嗯……我想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之后的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尽管陈絮每次回想起来都像是掺了冰碴子的巧克力,苦到发冷,酸到成涩,她依旧只能照单全收。
陈絮委托戴香阿姨替她找了靠谱的房产中介,出售了她名下的那套屋子。过程很顺利。买房者是一对小夫妻,打算重新装修完做婚房,迎接新生命的降临。这个房子所承载的一切感情与寄托终将灰飞烟灭,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江思邈一直没有醒过来。
陈絮接了两份兼职,白天在社区学校的活动中心教老年人弹钢琴,晚上在快餐店做收银员。似乎只有筋疲力尽的将所有空余时间填满,才能拯救已经无药可救的消极情绪。
她跟谢尧亭不常见面,偶尔会通过微信联系,大多数是为了询问江思邈的情况。
陈絮早就想过,谢尧亭可能已经猜到了她的打算,所以才对她填报志愿的事情绝口不提。
他给予她最宽容的自由。
录取通知书长了翅膀一样一批批的到达。陈絮已经提前通过电话查询到录取结果,虽然心中期待,但也不是望眼欲穿。邮政特快专递如约而至,拆开来,喜庆的大红色卡纸上四个烫金大字,一枚闪耀的校徽,一句意味深长的校训,一把开启新生活的钥匙。
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从培嘉高中出来,陈絮去了梧州路。陈桐的治疗效果很不错,前段时间各项指标都降到了临界值以下,可以暂时出院了。
小区建筑外观很陈旧,路边的香樟树年岁已久,枝繁叶茂,遮蔽住浓夏的毒日头。树下有摇着蒲扇躺在藤椅上纳凉的老爷爷,因为打盹眼镜滑到了鼻骨以下,看起来有点滑稽。
陈桐在单元楼门前围观激战正酣的象棋摊儿。他看到陈絮,远远地迎了过来,一叠声叫她,“姐姐,姐姐,你回来了。”
小小的孩子因为病痛看起来很孱弱,最近虽然恢复了正常饮食,面上多了点血色,但还是瘦到只有一把骨头。也没有什么同龄人玩伴。
陈絮克制了下,没有去牵他伸过来的手,低声应了,“嗯。”
陈桐有些委屈,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不会迁怒,但也不可能做到毫无芥蒂的亲近。
陈絮说:“陈桐,你先在楼下玩儿一会,等我走了再回家。我不会待很久的。”
上了楼,陈之韧正在家里等她。他这两年的日子过的太艰难了。逐渐失去了去打拼的斗志,整个人显得颓败而憔悴,鬓角霜白是岁月砥砺留下的证据。
茶几上一杯温白开冒着烟,应该是为陈絮倒的。
陈絮视线逡巡一圈,没有落座。她直接从包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递到陈之韧面前,开门见山的说:“我把房子卖了,这里面有一点钱,密码是六个一。”
陈之韧一怔,“小絮……”
陈絮面无表情,羽睫微垂,遮盖住眼底的冰冷之色,“……我以后不会再回江城了。你也不要找我。我不想再跟你、跟你这个的家有任何瓜葛。你收下这张卡,我就当你答应了。”
陈之韧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陈絮静默不语。
一片岑寂,陈之韧终于反应过来,直接撩起桌子上的玻璃杯砸到了地砖上,叮铃咣当的一阵响动,地上顿时一片狼藉,飞溅而起的玻璃碴擦过陈絮的脸颊,尖锐的疼痛之后,划出一点细小的血痕。
陈絮抬手抚了下,指尖上一抹艳丽的红。
陈之韧陷入暴怒的情绪,完全熟视无睹,冲她咆哮吼道:“你这个不孝女,你在胡说什么,我是你爸啊!”
陈絮抿抿唇,继续冷言道:“……见好就收吧。”
陈之韧警告似的叫了句,“陈絮!”
陈絮眼神复杂的看他一眼,“……呵。”
这声冷笑彻底让本就成水火之势的局面崩溃。陈之韧抬手指着门口,狂躁的喊道:“你给我滚出去!”
陈絮把银/行卡留在茶几台面上,转身慢慢走了出去。陈之韧没再作声,等她走到楼梯拐角处的时候,听到楼上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关门声。
从梧州路出来,陈絮转了几趟公交车,去了南郊的中修堂。
她知道,谢尧亭今天会在那里坐诊。
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边晚霞如锦缎一般铺陈开来,草药味的幽香弥漫四周,让她那颗浮躁不安的心突然归于宁静。
陈絮沿着廊檐走进院里。谢尧亭穿一身白大褂,正站在柜台里,背后一溜儿按照本草饮片配伍原则排开的樟木小方格子。他对着处方,拉开一个药斗抽屉抓出一把草药,过秤之后,挨个放在柜台上摊开的牛皮纸上,又转身拉开一个抽屉抓出一把草药……动作娴熟而沉静。
她像是中了邪,着迷似的,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谢尧亭把草药按副包好,递给等在一旁抓药的病人。这才看到陈絮,笑着打招呼,“来了怎么也不吱声。”
陈絮没回答,抿着唇角笑了下,走进来与他隔着柜台相对而立。
她之前站在背光处,看不太真切,现在离得近了,脸颊上那个细小的伤痕就很显眼了。
谢尧亭啧了声,皱着眉头轻轻抚了下她的侧脸,低声问:“怎么伤的?”
陈絮这才想起来之前被玻璃渣溅到的伤,避讳似的偏过头去,随口胡诌道:“……呃,不小心撞墙上了。过两天就会好的。”
谢尧亭听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哭笑不得的叹口气,“跟我过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中修堂的后院很大,有各种各样的炉灶炮制中草药。陈絮想起她第一次来这里的那个时候,只看到了一个晾晒区的角落。
陈絮在中堂那张古朴的明式圈椅中坐了下来。
谢尧亭从内室的小匣子拿出一小罐药膏,一边打开一边说:“这个药,刚擦上去的时候会有点疼……你忍下。”
谢尧亭的指腹温润而干燥,沾了一点淡绿色的药膏,轻轻在她脸上点了几下。
薄荷的清苦味,带着很清淡的沁人心脾的凉。就像他这个人,永远沉稳,无论对待何事都能岿然不动淡然处之。她喜欢这样的安定。
陈絮伤感的不得了。她的掌心紧握住背包的袋子,里面那份录取通知书仿佛是块烫手山芋,她把来之前的初衷完全抛诸脑后。
谢尧亭替她上完药,看她紧绷的身体,笑着问,“真的很疼吗?”
陈絮回过神,摇摇头,“……一点都不疼。”
月亮爬上来,一轮银盘遥挂在琉璃九重天。
陈絮最终长出一口气,说:“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你要看下吗?”
谢尧亭一怔,随即点点头,“好。”
陈絮掏出来递给他,他接过在桌面上展开,山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建筑学专业。
“……很不错。”
隔了半晌,她听到他说。
陈絮咽下一口气,又说:“距离这里一千二百公里,坐k字头的火车要十九个小时。”
谢尧亭轻轻嗯了下,表示听到了。
陈絮一鼓作气,“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尾音不由自主的带了些哭腔。
谢尧亭抬手捧住她的脸颊,动作轻柔的替她擦掉不断涌出眼眶的泪水,低声安慰她,“……傻孩子,别哭了。”
陈絮好像在承受锥心之痛一般,她微微向前含胸,佝偻着背,右手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哭的根本停不下来。她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砸在他搭在膝上的手背。
谢尧亭的指尖颤了下,他给不了她任何实际意义的安抚,他亦说服不了自己给出任何不确定的承诺。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放手让她去追寻真正属于她的未来。
陈絮决绝的不肯给自己留任何一条退路。她能狠下心抛下任何人,唯独不舍得谢尧亭。就算未来有繁花盛开,明朝能呼风唤雨,那又如何。在她心里,所有名利场上的诱惑都比不过眼前人的展眉一笑。
她又何尝不怕,就此别过,就是错过一生的时间。
九月开学季。
临行之前,陈絮又去了一趟城郊墓园。
松柏是常青之树,盛夏之时,葱葱茏茏的覆满半山。
陈絮怀中捧了一束纯白色的马蹄莲,穿梭在墓园的步道之中,最终站定在丁静宜的墓碑前,从背包里掏出录取通知书和车票,跟她道别。
她对着那张小小的黑白寸照,讲了一些在老年活动中心兼职教钢琴的趣事,又絮絮叨叨谈起她对大学生活的规划。
南下的列车呼啸着驶出站台。
陈絮执意不肯谢尧亭来送她。她对自己说,没有任何分别是不堪忍受的。
耳机里音乐循环流转播放,陈絮偏过头,看着车窗外迅速略过的一帧帧风景胶片,原本凝滞在心头久不消散的消极抑郁变得十分弱势。她对于远方和未来有了隐约的期待。
她相信,成长路上所有的迷茫与不知所措,统统能加冕成为青春的勋章,照亮未央长夜,最终迎来黎明的曙光。
始终坚定不移的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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