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1/2)
时隔百年,鄢舒寅终于回归故土,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
在他短暂的三十六年的时光里,他的人生被分割成两半,一半是坚如磐石般的决心出人头地,一半是掏心掏肺的要把小翠宠上天。
但是这两样,最终都毁了。
鄢舒寅不明白,明明到手的是一副好牌,怎么就被自己打成这幅惨烈的模样。他头脑一热,“邀请”孙西岭进入他的意识空间,一起顺着他的记忆回溯一遭。
或许是……在他身死的那一刻起,他就疯狂地想要诉说这一切,不拘是谁,也不拘是什么形式,只是苦于没有倾诉对象。
于是孙西岭便“有幸地”成为了全息民国恩怨情仇大电影的唯一观众。
他的眼前是一个青年男子,两鬓微白,形容枯槁,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甚至左手少了一只衣袖。
男子跪在地上,佝偻着背,低垂着脑袋。胸前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大字——尸蹩。
他被人团团围住,别人站在周围,他跪在中间。
一人粗暴地推搡了男子一把,厉声说:“鄢大老板,鄢大校长,识字吗?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跪在地上的男人,也就是鄢舒寅,他毫无反应地跪在那里,低头看不清表情。
那人突然朝鄢舒寅脸上甩出一巴掌,血液裹着一颗牙齿砸在地上,溅起几颗灰尘。那人又猛地拽住鄢舒寅的脖颈,像是要掐死他,“是尸蹩!你就是只臭气熏天的尸蹩!发战争财是吧?穷人和死人的钱都不放过是吧?好啊,你怎么不直接挖开棺材啃尸体?”
“败类!”
其余众人纷纷挥着拳头,跟着骂道:“败类!该死!”
鄢舒寅还是没有反应,比起啃食尸体的尸蹩,他更像一具行尸走肉。如今,这具行尸走肉都仿佛不会行和走了。
鄢舒寅的沉默激怒的人群,他们一拥而上,对着鄢舒寅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除了身体上的折磨,他们还在精神上施以辱骂。
“李家周家陆家的大米都只要四五钱一斗,偏偏你鄢家的大米卖八钱一斗。鄢舒寅,我问你,这沾着人血的馒头味道好吗?”
“小米里面掺砂砾,棉絮里面塞木屑,我表叔邻居家的小孩抹了你家的蛤蜊油,脸都烂了!你说,你又在里面掺了什么鬼东西?还有什么坏事你做不出来!”
“天杀的鄢舒寅!你要是可怜可怜我的儿啊,你要是没把他的屋子抢走,没有把他的胳膊砍掉,我儿还好好的在当学徒,又怎么会掉进水塘里淹死!是你逼的,都是你逼的,你是不是也要逼死老婆子我才甘心?我可怜的儿啊……可怜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鄢舒寅!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立起来的吗?是靠乡亲!是因为乡亲们的恻隐之心,你才有屋子住,有东西吃,有命活下来!可是你看看你发达之后又做了什么?”
“呸!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该死!”
“该死!”
……
鄢舒寅撩了撩眼皮子,到底没说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呢?
说大发战争财的其实另有其人,他这种程度,充其量算是投机倒把?还是说他鄢家的铺子价格确实不算便宜,但那是因为一分价钱一分货,他家的东西从来不掺假。反观李家周家尤其是陆家,那里的水分可不少。
至于那哭天抢地的老婆子口中的儿子,一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罢了,敢偷东西偷到他家里,只留下他一条手臂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更何况他的屋子是自己赌钱抵押给赌坊的,溺亡根本就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这些,老婆子会听吗?
他不过是她宣泄胸中愤怒怨怼、掩藏内心惶恐不安的借口罢了。
呵,乡亲啊,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的乡亲们啊。
鄢舒寅嘴角勾起一缕笑意,如果有人看到,定会尖叫着骂他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亢奋的人群仿佛不知疲倦,激烈的打骂声直到太阳落山才逐渐消失。鄢舒寅全程生受着,没有吐出一个字,也没有漏出一丝呻-吟。他自始至终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说过,你要把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踩在脚底下。”一个女人在鄢舒寅跟前停下,她说话不疾不徐的,听起来分外温柔。她感慨道,“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
说完便用丝绢捂着口鼻。那副居高临下的表情,好似一位尊贵的皇后,在俯视路边匍匐着的可怜乞丐。
鄢舒寅旁若无人地起身,跌跌撞撞地与女子擦身而过,两三步就“跌”出了五六米远。
“站住!”
女人一甩丝绢,眉头微蹙,“你当真不愿重新振作起来?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的雄心勃勃和豪情壮志呢?”
鄢舒寅:“死了。”这两个字,于万念俱寂中隐藏着杀气。
鄢舒寅许久没有说话,一开口,便觉得喉咙里卡的难受,他咳嗽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沫子。
女人默然,她站在昏暗的街道遥望鄢舒寅的背影,眼眸中的情愫如一汪春水,其中又不乏心疼之色,任谁看了都会为她的温柔善良而动容不已。
鄢舒寅背上长了一双眼睛,他冷淡甚至嫌恶地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让我恶心。”
女人泫然若泣,“我怎么了?我堂堂瞿家大小姐、陆家少夫人,难道还不如一个无父无母甚至没有姓氏的野丫头?”
“瞿珂,你还敢提小翠?”鄢舒寅冷笑连连,“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你。”
小翠姓鄢,是他一早就定下的媳妇儿,不是什么没有姓氏的野丫头。但是这些话,鄢舒寅根本不想跟别人说。
瞿珂直截了当道:“你不会的。”
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自信。鄢舒寅其实有些惊奇,瞿家也算是当地的豪门望族,瞿老爷一大把年纪又只有瞿珂一个女儿,照理说,瞿珂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应当是顶顶好的,怎么会养成现在这副模样,跟个疯子似的。
鄢舒寅不想同疯子一般见识,转身就走。
瞿珂轻唤:“舒寅……”
鄢舒寅加快一瘸一拐的脚步,狠狠呸了一声,骂道:“神经病!”
他没有看到,在他走后不久,街上来了一辆黄包车,一名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朝着瞿珂伸出手,“夫人,该回家了。”
瞿珂这才从缅怀中回过神,朝男子羞涩地点点头,一双从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指搭在男子掌心,轻轻“嗯”了一声。
等两人坐上车,黄包车车夫热情道:“陆少爷、陆少奶奶坐稳了,走喽!”
车轮碾压过干涸的血迹,红褐色的印记顿时变得灰突突脏兮兮起来,连同倒在路边上的那块写着张牙舞爪“尸蹩”二字的木板,冷眼旁观了一出滑稽又残忍的剧目。
鄢舒寅一瘸一拐地回家,回到最初那间上漏下湿、不避风雨的破屋,再也没有小翠的家。
他艰难地点亮油灯,灯影幢幢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小翠的身影。
那个笨丫头……
鄢舒寅手里攥着一双老棉鞋,身下是冰冷的木板,但他不觉得冷,只觉得疲惫。
这双男士棉鞋是小翠亲手做的,却不是给他做的。
年少的时候他和小翠生活的艰苦,小翠体弱早早地患上了肺部疾病,整日整日地咳嗽不停,他就成天成天地担心一不留神,丫头就没了。
偶然一次机会,他经人介绍得知隔壁镇上有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大夫,医术精湛堪称妙手回春。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带小翠前去求医,不料老大夫真神了。
他至今记得他的傻丫头,一见着堆满了成册医书以及琳琅满目各种药材和瓶瓶罐罐的豪华医药间就犯怵。面对脸上皮肤皱巴巴的老大夫,她第一句话居然不是问好也不是求医,而是说:这里看病贵吗?我们很穷的。
鄢舒寅当时都想不顾她的肺病抽她一顿,省得她一副穷酸相,不但丢人,也显得……显得他没能力。
不过老大夫真的是一位好大夫,他服气。
老大夫笑了笑,朝着门口方向一指。
鄢舒寅眼睁睁看着那蠢丫头瞪大眼睛大叫一声:啊?您要赶我们走?我们……
老大夫连忙摆手,打断道:在小丫头眼里,老头子就这么不靠谱?
老大夫亲自领着蠢丫头来到门口,展示了门上贴着的一副对联。上联,来者不拒,下联,分文不取,横批,医者。
蠢丫头一副要哭不哭的大红脸似乎还在眼前。
可人已经不在了……
鄢舒寅摩挲着棉鞋上尚未收起的针脚,心底一片冰冷。
小翠说,神医爷爷太厉害了,她都病得要死了,被神医爷爷三帖药一灌,立马药到病除。小翠又说,神医爷爷真的是心善,好人会有好报的。小翠还说,神医爷爷老了,看病还不收钱,一个人怎么能把好日子过的这样清苦,她要帮神医爷爷纳一双棉鞋……
于是,就有了他手上的这只棉鞋。
小翠一共帮神医大夫衲过七双鞋,神医大夫只穿过其中的两双,余下的,小翠每年清明都会拿去烧掉,说是不能让神医爷爷在下面还穿破棉鞋,会冻着脚。
真是一个傻丫头!
老大夫看过那么多的病人,也治好了那么多的病人,也并不是每一个病人都心怀感念,他们只认为是理所应当。别说是在他身后烧祭品,只怕连活着的时候都未必想得到他。
鄢舒寅用手捂住脸,任由那又咸又涩的液体喷涌而出,染湿了他单薄的衣襟。
许久之后,呜呜咽咽的声音终于消失,鄢舒寅睁着发酸的眼睛,在黑暗中寻摸索着屋里唯一值点小钱的东西,那是一架梳妆台。
梳妆台是陈木匠做的,据说之前溺死在水塘里的地痞无赖就是在陈木匠手底下当学徒。除了那溺死鬼企图从他家里偷东西,反而被他揍了一顿之外,陈木匠估计是他们之间唯二的联系了,可笑大家都说是他将人逼死。
鄢舒寅冷笑,心说世人都这样,欺软怕硬,跟红顶白。他有权有势的时候,一个个谄媚地说他一刀砍得好,只会赌钱的手留着也是祸害,不如趁早削了去。如今他一朝从云端跌回烂泥地,一个个又上赶着踩两脚,骂他不给人留活路,就连人吃饭的家伙都要砍掉,忒没人性。
呵呵,世人的那张嘴哟,就是世上一切罪恶的源头。
只有小翠,只有小翠是不一样的!
但是在他眼里不一样的小翠,却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想法——她想要一个孩子,非常迫切。
其实他和小翠都不再年轻了,可是没有孩子又如何?他不是已经将她宠得成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了么?这么多年,从六岁到三十六岁,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两个人相濡以沫不好吗?为什么还是想要一个孩子?
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鄢舒寅透着天边的月光,模模糊糊看到梳妆镜里那张冷清的脸,他突然觉得那张脸很陌生,阴森狰狞得仿佛是另一个人在镜子里看他。
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忽略内心的不安,鄢舒寅固执地将目光停留在梳妆镜上。
“小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小翠是你吗?你回来看五哥了对不对?”
鄢舒寅和小翠都是孤儿,不同的是,小翠有名没有姓,鄢舒寅知道自己姓鄢却没有名。从前别人都是“鄢小五”、“小五哥”这样喊他的,大概是因为不知道按的什么排序,他正好排第五罢。
后来,等他混成了报纸印刷厂里的固定印刷小工,等他识字了不再是真眼瞎了,他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做鄢舒寅。
因为他当时觉得,人这一辈子,不过是“输赢”二字,输赢定成败,成败论英雄。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纷纷扰扰的事,全都逃不开“输赢”二字。
由于“输赢”太过明目张胆,他索性就用了“舒寅”代替。从此,鄢舒寅这个名字,仿佛承担起了本该父母应该承担的责任——教他为人处世,定要争强好胜,事事都赢。
在他有意无意地引导下,没过多久,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全部都喊他的大名了,也就只剩下一个小翠总也改不了口,每次都兴冲冲地喊他小五哥。
鄢舒寅突然抱着梳妆镜泣不成声,“小翠,你回来看看小五哥吧,小五哥……小五哥很想你……”
然而他注定是要失望的。
小翠已经死了。她死的那一幕就像烙印,比刻骨铭心还要刻骨铭心,每每回想,他都抑制不住胸口翻腾的怒火,以及沉到心底的痛彻心扉,仿佛一口血随时都会喷射出来。
小翠一直盼望能有个孩子,但是她一直都没能如愿。
事实上,早在治疗肺病的时候,老大夫就悄悄提醒过他,小翠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孩子了,积年的沉珂由肺部入体,早已在小翠的五脏六腑生根盘踞,宫寒之症不是不能好,只是希望万分渺茫。
老大夫还问他:就算那丫头一辈子不能生养,你还要娶她吗?
鄢舒寅点头,不带一丝犹豫和迟疑。
这座梳妆台,是他送给小翠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
他还记得他俩成亲的那天,没有父母高堂,没有媒婆冰人,也没有亲友宾客,甚至没有像样的新房和酒席。说得难听一点,他俩就像是无媒苟合的小年轻,还有种偷偷摸摸私定终身的隐秘快感。
最最可笑的是,他当时几乎身无一物。他的聘礼是一辆二八杠自行车,小翠的嫁妆也是一辆二八杠自行车。两辆自行车是他好不容易从南方海滨城市搞来的,是他压上全部身家换来的“货物”,等再过两天联系好了买家,这“聘礼”和“嫁妆”就能摇身一变,变成他白手起家的第一桶金。
即便是这样寒酸的婚礼,小翠一点也没有嫌弃。
鄢舒寅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小翠笑得有多美。
他的笨丫头不会骑自行车,但是脚下步子踩得飞快。她人瘦瘦小小,还推着一辆二八杠的大自行车,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子偷了大人的车,要多喜感就有多喜感。
两条麻花辫子一甩一甩,也像是高兴得要飞起来了。
他和她没有喜服,于是就穿着平日里的衣服,仅仅多了一个大红色的绣球背在胸前,这便是这场婚礼唯一的点缀了。
小翠甩着麻花辫,胸前挂着大红绣球,手里推着二八杠,小脚丫子踢踏踢踏疯跑着,时不时回头催促他快点跟上。
他则是甩着鸟窝头,胸前同样挂着大红绣球,手里推着一模一样的二八杠,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追,满头大汗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吃力。
——他当时腿骨折了。
鄢舒寅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笑着抹了把眼睛,嘴里喃喃道:“臭丫头也不知道心疼人,跑得贼快。”
结婚那天,他们出了家门就往城东跑,然后一路城南、城西、城北这样绕城一圈,等他们回到自家小破屋门前,这场庄严的仪式就此礼成。他们仿佛是以这样前所未有的奇特方式昭告天下——他们成亲了,从此以后便是合法夫妻。
他们的婚礼在普通人眼里,必定是奇葩又荒唐的,寒碜得让人无力吐槽。也只有小翠那个傻丫头不在乎,她还为一个老头子这样都能够看出他俩成亲而感到惊奇,还开玩笑地说:有天为父,地为母,自己做媒自己拜堂,这下连说“恭喜”的人都有了,好厉害!
鄢舒寅心道:什么都比不上你心大得厉害。
除此之外,鄢舒寅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好好补偿小翠。
然而直到小翠二十五岁生日,他才终于补上了一件像样的礼物。也就是这座满架葡萄纹的槐木瘿梳妆台。
当时恰逢战乱,世道不太平,槐木算不得珍贵的木料,但依旧很难购得。他那时候的生意已经做到有一定规模了,米面油盐是主要经营商品,成衣药品也颇有涉猎,除了古玩这东西他不碰,其他的,什么赚钱他就研究钻研什么。
因为用他的话来说,古玩就是有钱人的消遣,而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有钱人。哪怕他渐渐地成为大家口中的鄢老板。
鄢舒寅带着千方百计搞到手的上等槐木找到陈木匠,陈木匠的手艺远近闻名,已经是大师级别的人物了。鄢舒寅不但请求陈大师帮忙特制一架梳妆镜,还死皮赖脸地求着学了些大师手上功夫的皮毛。比如说,在梳妆镜还没有安进去的时候,他偷偷在一处隐秘的角落里刻了几个字:祝鄢小五鄢小翠百年好合。
这行字,随后就被安嵌进来的梳妆镜遮挡住,小翠自然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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