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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帝陵动(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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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高邑以东十六里,有一座雁回山,高耸入云、山顶积雪,传言大雁北飞,自此而回,故山以雁回为名。其山势愈往上便愈加险峻森寒,有猛兽出没,然而山脚却是南北行商必经之路。

山中有一座白虎寨,山贼盘踞,是往来商贩的心腹大患,朝廷多次围剿也不见成效,犹如毒瘤一般令人恼恨不已。

如今这白虎寨却成了继阳高邑覆灭之后,抵抗妖僧魔藤入侵的第一重镇。

卫苏攻下白虎寨,软硬手腕兼施,将众山贼遣散大半,只将有心抗敌且身手不凡的精英收编麾下,每日里连番出兵,烧藤杀敌、营救幸存百姓,短短数日、声名鹊起,因其麾下众军袍服为白色、又镇守白虎寨中,是以人称白虎军,百姓不知卫苏姓名,只尊称其为虎将军。

白虎军代阳高邑守西北,代平郎郡守西南角的却是另一支黑袍玄甲、不见头脸的无名军队,其将领竟是个尚未成年的稚龄少年,看似粉妆玉琢、容貌俊丽,却偏生力大无穷、能一骑当千,这支部队行动迅猛、神出鬼没,同样屠戮妖僧、营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众人以黑豹军相称,尊奉这少年为豹将军——这一支自然便是隶属项羽的无头卫。

正朝官军式微、自然异军突起,一时间天下能人异士都往西域集结,更衬托得抵抗不力、节节败退的朝廷正规军黯淡无光、狼狈不堪。新帝也因此受了无数诟病。

然则那妖魔藤蔓杀不光烧不尽,更有妖僧助纣为虐,民间义士仅凭一时之勇,仓促之间集结不过是一盘散沙,又缺乏粮草、后继无力,除却卫苏、项羽尚能各自坚守,各处无不是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死伤无数,反倒成了滋养那魔藤的血食。

陆升接连查看信函,锋刃般的黑眉皱得愈发深,“为何朝廷不增兵?北魏朝虎视眈眈,驻江的临北军自然不能动,然而临近阳高邑四个州郡,共有驻军五万,当务之急,何以不能抽调三成前往增援?”

他一时焦虑,便脱口而出,回过神却也并不后悔,妄议军机虽是不敬之罪,旁人或许别有用心,然而谢瑢连这密信都交予他看了,自然不会追究这点小事。

谢瑢是不追究的,脸色却也不见得如何轻松,只应道:“早已抽调去了别处,不过,不曾派去增援,而是另有重任——抱阳,帝陵动了。”

陆升放下手中信函,微微皱眉,仔仔细细打量谢瑢,只觉说不出的怪异在心中盘桓不去,他不接谢瑢的话,却反问道:“阿瑢,既然醒了,为何不告诉我?倒叫人……日夜担忧。”

陆升说得嗫嚅,唯恐再被他取笑,然则许是因见了娘亲的缘故,如今的谢瑢竟比他更拘谨,只轻声笑道:“我两个时辰前才醒转,正要寻个机会派人送信,不想你先来了——我如今出不得台城,抱阳既然来了,便多陪陪我。”

陆升虽然想要追问他“为何出不得台城?”只是难得听谢瑢温言软语,不由便觉心中柔软,应了一句:“好。”

他见谢瑢抬起手来,一时间连气息也凝涩,又担忧这公子哥儿肆无忌惮,更叫他狼狈不堪,低声道:“阿瑢——”

谁知谢瑢只是伸手到他身侧,自书案上拿起一条狭长的雕花木匣来。

陆升不由又是失落、又是尴尬万分,好在谢瑢并不曾看他,只将那木匣打开,露出放置其中的一截枯藤,陆升这才松了口气,立时道:“阿瑢,我特意进宫寻你,正是为了此事。莫非……也是因为帝陵动了……莫非是指的黄帝陵?”

谢瑢仍是不紧不慢,八风不动一般安稳神色,徐徐道:“抱阳,你怎么看?”

陆升一噎,生出几分薄怒,暗道我若是心中有数,何必巴巴进宫来寻你,然而一想起卫苏来信中所提:“十室九空,城倾人亡,妖邪倾巢,人道垂危”十六字,怒火顿消,只沉吟片刻,缓慢道:“巫咸国人尽被鬼叶所害,鬼叶却又被李婴所害……而李婴最终又死于你我之手,按说是斩草除根了。如今那魔藤妖僧肆虐边陲,倒像是净业宗的手笔。只怕、只怕是鬼叶……”

他却实在说不出口,毕竟那鬼叶就惨死在眼前,若说是死而复生,未免太过怪力乱神。纵然他鬼怪妖魔见识得也不少,要坦然说出来,却是至今也为难。是以转而道:“又许是净业宗里的旁人动了手脚。”

谢瑢笑道:“你倒有点本事,几日不见,将千里之外的阴谋也查清了。”

陆升干咳几声,只道:“我不过请教了几个人(和妖)罢了,如今也不过是猜测,做不得准。”

大王庄的燕子小哥同他仔细说了所见所闻。领导众僧兵,辅助妖藤节节推进前线之人,他见到两个。其一是个白衣雪发、体型瘦削、容颜冷峻的僧人,手持翠玉瓶,沿途用一丛灰白草束蘸了瓶中绿油油的汁液,四处挥洒。那被火烧焦、亦或被砍伐而枯萎的妖藤遇绿汁便复生,重新蔓延生长起来。

其二是个朱衣赤发、体格魁梧、相貌十分豪迈的僧人,手中提一把半人高的厚重阔剑,力大无穷,轮起剑来,当场将三名大晋士兵拍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其悍勇残暴、无人能敌。

众僧兵唤那白衣僧为招杜罗大将,唤那朱衣僧为安底罗大将。

陆升又去请教过兴善寺的惠叶禅师,不料才一提名号,惠叶就变了脸色,将安稳捧在手里的竹叶纹茶碗也摔了。

随后他匆匆忙忙,引着陆升去往藏经楼,在二楼一间藏书室里取了经书查阅。

经书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记有药师如来发十二大愿救济苍生、云游四海讲经弘法之事。

其中便提到了十二药叉大将,因受药师佛弘法感召,“同时举声白佛言:世尊,我等今者蒙佛威力,得闻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名号,不复更有恶趣之怖。我等相率皆同一心,乃至尽形归佛法僧,誓当荷负一切有情,为作义利,饶益安乐。”

遂各领七千药叉为眷属,结缘神咒、奉持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门下,是为十二护法。

招杜罗、安底罗赫然便是其中两个护法之名。

招杜罗威严时如杀者、清和时若月色,通身全白;安底罗又名多闻,常守圣山聆听佛法,通体赤红。是以净业宗旗下十二护法便以十二药叉大将自居,衣着装扮也照足其行事。

惠叶逃离净业宗时尚且年幼,却也久闻大名,十二护法大将乃是净业宗内的佼佼者,只效忠宗主一人,各司其职,战者武力无双,术者深谙法理,又个个心狠手辣,杀戮惩处,从不留情。是以人人闻之变色,乃是净业宗最为恐怖血腥的存在。

十二护法平日里难见其踪影,如今却为这妖藤而昼夜奔走,必定是奉了宗主之命。

惠叶便巨细靡遗,将他所知倾囊相授。第二日陆升再去兴善寺求见,却只来了个小沙弥回禀道:“惠叶上师因修行未足,自请云游,昨日便连夜离开京城了。”

陆升如今便也将所知尽数说与谢瑢听,随后低声叹道:“惠叶大师只怕是为了兄长,要去同净业宗做个了断。可怜他一生奉行佛法,开垦药田、问医赠药、积善至深,是有大功德之人……却终究摆不脱净业宗的阴影。”

谢瑢却安坐笑道:“命数早由天定,任你心怀纵横六界、逆天而行的大愿,也违抗不了。”

陆升愈发察觉怪异,若换作平日里这般感叹,谢瑢早就冷嘲热讽,嗤笑起来,如今他见了娘亲,就连心思也起了遽变,往常那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竟半点不剩了。

谢瑢见陆升不应,转头柔和问道:“抱阳,你说是也不是?”

陆升苦笑道:“你不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倒像是变了个人一般,陌生得很。”

谢瑢却不同他说笑,只转头深深注视他一眼,将装盛枯枝的木匣合上,转而沉声道:“抱阳,另有一事要托付你。”

陆升道:“但说无妨。”

谢瑢道:“那揭罗寺也毁于藤袭,新任宗主日光行踪不明。你带着这木匣,前往西域寻到日光,借他结缘佛大日如来的大日之力,并有这妖藤之根做引,才能彻底灭除那妖孽。你曾同日光有旧,他纵使生了异心,也不至害你,若换了别人,只怕非但不能成事,更有性命之忧。”

陆升听他侃侃而谈,却越听越是心中寒凉。

因曾有日光诱哄他与欢喜天结缘之事在先,又有他负气出走,被抓回来关押至今在后,谢瑢连提也不愿听他提日光二字,其蛮横不讲理令他心有余悸。

如今谢瑢这番言辞虽然冠冕堂皇,为天下苍生计量,煞费苦心,陆升原不该有怨言。

然而他与谢瑢相识虽短,相知却深,谢瑢何时竟成了这般深明大义、为天下先、讲道理的谦谦君子了?

思及此节,陆升又未免自嘲,谢瑢蛮不讲理要独占他时,他烦不胜烦,如今谢瑢客客气气要送他远行,他却仍是生了埋怨,若论起不讲理来,只怕他也不遑多让。

只是到底意难平。

好在他委实不必意难平。

谢瑢见他不接木匣,柔声道:“抱阳,你莫非怨我送你涉险?”

陆升轻笑一声,正坐姿势格外端正,肃容道:“此行自然义不容辞,更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怨恨?”

那名为谢瑢之人笑容未变,仍是沉静注视于他,只微微挑起一边眉梢,轻声笑道:“哦?”

陆升手握悬壶剑刃,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对谢瑢做了什么?”

那人单手握着木匣,缓缓站起身来,笑容愈发明艳动人,柔声问道:“抱阳,我就是谢瑢——亦或该说,我才是谢瑢。”

陆升倏然起身,长剑铮然出鞘,然而银光灿然的利刃却突然间重逾千钧,险些自他手中脱出来,陆升忙两手牢牢握紧,剑尖遥遥对准了那华服公子哥儿胸前,厉声道:“你绝不是谢瑢,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是再故弄玄虚,休怪我刀剑无眼!”

那人微微垂目,清俊如月光皎洁的面容突然浮现出悲悯神色,轻轻叹道:“抱阳,实不相瞒,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谢瑢此人。”

陆升怔愣了许久,才将这句话听进耳中,一时间却难明其意。待一点一滴琢磨了其中意思,他便不知是气是笑,只得道:“一派胡言!”

那人却道:“抱阳莫非忘记侯彦了?”

陆升心神慌乱,悬壶也愈发沉重,最终剑尖下垂,叮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如遭雷殛,连眼神也涣散无光,身形摇摇欲坠。

那人待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横臂格挡,一面哑声道:“你——你——你是——”

那人装也不装了,神色容和,锋芒尽敛,顶着谢瑢那华美无双的外表,更叫陆升察觉到十足十的陌生与诡异。他却只笑道:“只可惜项王那复活之身寻得仓促,只能勉强用个几年而已。不过一群孤魂野鬼,能将招魂术用到这等地步已是殊为难得,若要从头造个肉俑,未免强人……强鬼所难,太过苛求了。”

陆升心中惊涛骇浪迭起,散乱的种种情报如今终于汇成一线,尘埃落定、迷雾消散,答案清晰、历历如刀,于理他固然恍然大悟,于情他却不愿置信。

那人尚在徐徐述说,将陆升最后一丝念想断得干干净净,不留分毫残余。

彭城王尚且身为世子之时,便与葛洪联手筹备,要为这位大人物备下复活之身,只是肉俑炼制固然不易、养育则愈加艰难——既要沾染人烟,又不可牵扯亲情,放在荒山野岭、隔离人世自然是不成的。

更何况这位身份尊贵,肉俑自然也要养得矜贵,却又不能因家宅不宁,卷入勾心斗角之中,反倒落了下乘。

——千挑万选,终于在二十六年前看中了渭南侯家流落在外的世子谢宜。

——是以谢宜抱回家中的嫡长子,实则并非凡人生养,而是天精地魄炼制而成的肉俑罢了。

他六亲疏离,隔离于世,固然尊贵不可言,却少有亲近之人,正合了彭城王与葛洪的要求。

只是原本的计划,是将肉俑温养至三十岁时,才能容器稳固,九禁九祝之器齐集后,以祝器固魂、以禁器护卫,此时引帝陵开启,黄帝归位,才是水到渠成之势。

却因谢瑢与陆升二人,不知在那秘境中动了什么手脚,引得帝陵鸣动,九禁九祝未齐而提前开陵,更被西域邪教获悉,如今大肆进攻,正是要趁黄帝仓促初醒、虚弱无力之际,将这中原人皇彻底击杀、断绝最后一丝希望,令中原自此沦陷,再无崛起之日。

故而司马靖抽调全国兵力,不去支援边境,反而层层驻守内防,将通往建邺的关卡防卫得如铁桶一般。

陆升听他慷慨陈词,却只恍恍惚惚道:“你是……你竟然是……轩辕黄帝?”

那陪他捉妖退魔、赏雪品酒、彻夜缠绵、纵使孤高蛮横、毒舌狠辣,却总叫他心软,继而无可奈何的公子哥儿,那自相遇初始便鲜明夺目、牵引了他全部心神、日益占据他心中重要地位之人,原来……从不曾存于世上。

陆升只觉全身冰冷、气力全消,往后靠在书案边,喃喃追问道:“若是如此……阿瑢的娘亲又是何方神圣?”

那人便笑了笑,扬声道:“女青,进来。”

女青乃是五帝使者,传天机福音、掌天下万鬼、断人间生死祸福,古书有载曰:“自后天皇元年以来……五方逆杀,疫气渐兴……放纵天下,凶凶相逐。唯任杀中民,死者千亿。太上大道不忍见之,二年七月七日日中时下此鬼律八卷,纪天下鬼神姓名吉凶之术”,是为《女青鬼律》。

是以身为“谢瑢生母”的这位夫人,实则连人也不是。

书斋大门无声无息打开,白夫人娉婷迈步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身,叹道:“才唤了娘亲,尊上这又是何苦?”

那人抚掌笑道:“我思来想去,轩辕氏何时要依赖行骗才能成事了?不如都说个明白——陆升,我与你所言,句句属实,中原倾危,我却醒得不是时候,如今要仰赖你力挽狂澜,你可愿意救天下苍生性命?”

陆升虽然心中惊涛骇浪一般起伏,震得思绪混乱,此时仍是茫然应道:“此乃我羽林卫职责所在,陆某万死不辞。”

他恍惚望着眼前青年人的俊颜,仿佛看见谢瑢又一声冷笑,凉薄嘴唇微微勾起,极尽嘲讽鄙薄之能事,嗤笑道:“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受冷遇时避之不及,我封王侯时蝇营狗苟,丝毫不值得救。若不是要牵连你的性命,倒不如天下人全死了干净。”

他总埋怨谢瑢不讲理,如今谢瑢不在了,他反倒盼着谢瑢不讲理。

然而到底是水月先生与卫苏将军教得好,陆升与那生性凉薄的公子交往了这许久,如今轩辕黄帝一问,他仍是下意识答道:“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他上前接过轩辕黄帝递来的木匣,谨慎收在怀里,迟疑少许,又将悬壶连着剑鞘横捧在手中,“这刑天碎刃,据闻是九禁之首,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轩辕黄帝却笑叹一声,摇头道:“时机未到,还请陆功曹代为保管。更何况此去千里,有悬壶防身,也多一重保障。只是另有一事——抱阳,前几日交托与你的神州鼎,眼下就还给我吧。”

陆升心中一紧,顿时先前残存的疑惑也烟消云散。

谢瑢昏迷前,千叮万嘱,要他不可将神州鼎交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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