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卷】秦淮八艳之空谷幽兰(2/2)
调笑之际,婢子已然备好了物事,若兰略一思索,蘸墨挥笔,提点横斜数笔,挥就一幅兰图,不若凡常绘兰,乃是自己独创的一叶画法,一抹斜叶独托兰花于山石之间,清幽空灵之韵立显。
王生在一旁瞧得认真,也被她这般状似随意却实则细致的样子惊艳,直以扇击掌连声叫好。谁知若兰却并未有收笔之意,却是随即在旁题了四句诗: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
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王生初时不觉,瞧见这首诗,却陡然愣了愣。若兰对己叹“孤单谁惜”,又盼“写入银笺”,这般心思他如何不懂?但他却不知如何回应,且不说王家名门,是否允得欢场女子入家门,便是真的许了她一世,如自己这般落魄不仕之人,自己已然不知前路,又如何能拖着别人和自己一起?
此时风花雪月是情致,到得谈婚论嫁却是胡闹了。
王生不是善掩心思之人,所有的想法都现于面上,若兰何等聪慧,也不道破,只趁着砚台中墨渍未干,又起一幅,却是另一番景致:断崖绝壁之上,斜倚旁出一枝兰花,却非直上,反是垂头向崖下,挺身直对深渊,旁边亦题了四句: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
待王生回过神来,若兰最后一句刚好题完。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早已知她孤洁,并不若旁的迎来送往之人,她有自己的风骨气节,但他却无法给出承诺,纵明白又如何,有些事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
若兰本就心比旁人多一窍,也不点破,只搁笔笑道:“一时兴起,不由多作了一幅,权作拖欠日久的赔礼,公子海涵。”绝口不提画中意。
该懂的,自会懂,若是不懂,便是不愿懂罢了。
不必强求。
闲聊数句,待到墨迹全干,王生小心收了画,起身作辞。
若兰也不挽留,一如往日,送至门前。
04
口中虽是不言,但若兰心中到底郁郁,自己纵有傲骨,却终究是风月中人,妄论清高孤傲,若是谈婚论嫁,便是作了小妾于旁人看来也是抬举,这般出身终归上不了台面。
这数月接触下来,她对王生早已芳心暗许,今日这般试探,却未得君一言,当时再洒脱之后却无法强颜欢笑,想着闭门几日好生静静,也不知有意无意,王生连着几日也未来幽兰馆。
其中缘由若兰懒得细想,到最后却也通透:未来之事未有定数,晴雨不定,便是雨骤风疾,也只怀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心便好。
王生再来已是半月之后,彼时若兰已经看开,两人皆是聪明人,不提那日之事,只如往日一般饮茶谈书,品评诗画,如此下来这一对好友倒也相处得安和,瞧不出什么异端来。
只是心中到底作何感想,怕是只有自己知道。
就这般过了月余,王生一日登门却是欣喜非常。
若兰安静听他说完,方知是京都大学士赵志皋举荐他参加编修国史,金陵老友深交者莫若自己,于是他得了信第一时间便来相告,共享心中欢喜。
结识以来,王生数次流露不得志的苦闷,这番有了出头之日,瞧着他溢于言表的欢欣,若兰也替他高兴,问好了日子定下酒席为他送行。
日子很快过去,到了王郎离去那日,若兰敬酒三杯,道:
“今日若兰先饮三杯,一谢苍天赐妾与郎君相知之缘,二愿郎君此行平顺安康,三盼君好马遇伯乐、明珠终除尘。”言罢连饮三杯,甚是洒脱。
王生见此心中大动,这三十多载自己过得并不算顺心,如今已近四十,仔细算来落魄不弃的深交挚友却没有几个,不免有些悲哀。谁知这烟花柳巷的秦淮河畔偏生有这般懂自己的人,实是人生一大幸事也。
回敬之后,不由慨然:“卿卿之意,余涕零感念,他日待得展翅,定然不相负。”
往昔日日盼望的答复今日听得,若兰毕竟是性情中人,随即赠诗以答:
酒香衣袂许追随,何事东风送客悲?
溪路飞花偏细细,津亭垂柳故依依;
征帆俱与行人远,失侣心随落日迟;
满目流光君自归,莫教春色有差迟。
王生之言虽好,但她心里其实也明白,自古以来书生歌妓的故事不少,终究双宿双栖的能有几个?不外是始乱终弃,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罢了。王郎此语虽是拳拳,但世事难料,此时一别,怕也是永别了。
这般作想,王生走后,若兰到底不若往日欢脱,便是新出的脂粉、热闹的灯会,甚至是新得的字画,也不如往日能博她欢欣。
白日里在幽兰馆一坐便是半日,恍惚那人仍在身畔与自己笑谈,但待自己瞧去,不过一方空凳,往日里幽雅的兰花如今瞧去也只觉黯然,随着时节逐渐萎拜的花瓣也好像自己一般,颓丧无生气。
楼里妈妈瞧着她这般也说过不少,但偏就她的脾气怪,气儿一上来反倒闭门不见客,这些年来攒着的体己也不少,好歹不影响日常用度。
就这般一日复一日的磨着,寂寥之时难免杯盏独酌,凄寂数日,梦醒之后,只觉枕席凉冷,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也觉不该,但若回复往日迎来送往的日子,却更不甘。
日子一天天过去,连着每月一封书信,到最后也没了踪影,若兰的心渐凉。
罢了罢了,终究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古今皆如是。
只是,为何始终看不穿,放不下?
05
春去秋来,夏往冬至,这般年年岁岁,眨眼便是三十载。
彼时的秦淮名艳如今犹是徐娘半老,是周身的气质韵味不曾改变;而彼时的江南才子却已近迟暮。
这些年来,若兰从开始的失魂苦盼,到最后的淡然应之,看在旁人眼中只道兰姑娘终究是看开了,可到底如何,只有她自己明了。初始之时,她还心心念念盼着他的消息,费尽心机多方打听,但到最后也便释然:有些情有些人并非要一定摆在面上,由着它沉淀,也不见得不好。
只是可叹佛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乃人生七苦,可是苦尽却不见得甘来。
世事弄人,心心念念求着的想知道的,始终不得其法,反倒最后要放开了,却又得了消息。
最后若兰始知王生进京一年,却照旧不得重用,最后辞了差事回了姑苏老家。
不管是因着临行前的那番豪言无颜见她,或是旁的什么原因而断了音讯,都不重要了,二人皆是垂暮,早已不如年少时那般恣意,不去在意世俗的眼光。
若兰到底不甘,也曾相隔数月半载前往姑苏探望一番,言谈之间照旧是往日茶饮书画,终究算是雅致,却也莫名悲哀。
你不言,我便不语,不能如少年不知愁。
终究心底那份情如何,明了不明了皆是往事了。
本以为就该这般抱憾而死,但终了到底是当年意气不减。这一日,姑苏城外当年的秦淮名艳迎风而来,只愿将昔年不敢说不曾说的情愫悉数倾吐。
提到那天,整个姑苏城内的雅士无不感叹廉颇未老:坊上一曲惊艳四座,如泣如诉的歌喉令得在席众人感念涕零。
江南才子王生的七十寿宴,得若兰这个曾惊艳了整个秦淮的才女助阵,终成千古佳话。
只是没人在意,那一日之后,病情加重的孤洁兰花最终开到荼蘼,低下了高昂的头颅,萎败而坠入泥土。
那些不曾言说的话,随着生命的陨逝而埋入坟墓。
懂或不懂,于生死之间,都宛若轻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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