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卷】秦淮八艳之空谷幽兰(1/2)
01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秦淮河岸风光好,兰舟旖旎脂粉香。莫论达官贵人还是落魄书生,纵境况天差,相通的是皆有红粉之心。
王生这一日正兀自杯酌,却听邻桌的两位书生闲谈:
“兰姑娘邀客至幽兰馆赏花,孙兄可有意同往?”
“既是兰姑娘邀赏,如何能放过机会,闻说幽兰馆兰花千种,山奇径幽,却难得一见,只不知无函而至……是否会显唐突?”
王生饮罢杯中酒,无声轻嗤。
这歌楼妓馆林立的烟花之地,皆是迎来送往,哪里有什么干净的人?莫说唐突,只怕是高兴还来不及。
那位兰姑娘王生曾有耳闻,据说描得一手妙兰巧竹,吟诗对句不在话下,为人也颇为大方洒脱,在金陵一带算得上是叫得出名的精致人物,只是如今已然是二十有四的老姑娘,想来这场邀赏,无非是晚岁的姑子夺人眼球的幌子罢了。
兰竹雅致高洁,如今却被欢场女子用来装点门面,好像真有那么一番贞烈纯正的意思了。但不知表象虽洁,其中腌臜却到底难掩。
对于这样的女子王生到底是有些不屑的,但最后听说,这女子本是江南富贵之家的千金,沦落风尘颇有渊源,却又生了几分兴致,遂跟着邻桌那两位书生结伴,同往幽兰馆去。
路上一番交谈,王生方知这兰姑娘姓马,本名守真二字,因祖籍湘南,又酷喜兰花,画幅中常题若兰子,便得了若兰之名,虽在风尘中,却是出尘人,行事向来不拘,不似旁的迎来送往一心为财的女子,反倒颇有几分义气,接济过不少落魄书生。
这话倒让王生多了几分好奇,想要好生瞧一瞧这兰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竟在这烟花之地有这般造化。
02
金陵本自繁华,虽说是园林有着江南的精巧细致,却难免带着帝王之都的富贵之气,纵小处亦现绮丽。尤其是这秦淮河畔的烟柳之地,更是在富贵之上多了旖旎妖娆,处处似氤氲着风烟之色,浓烈而黏稠。
秦淮河水皆脂粉的说法,可并非空穴来风。
但进得幽兰馆之时,王生却有种来错了地方的感觉。
入门即是原石铺衬,几块看似凌乱却颇有章法的山石之后是小片修竹,竹林间开出一道曲饶小径,平添几分幽寂之感,如同进了山林小屋,丝毫没有居于烟花之侧的浑浊气息。林子不大,未几步便到了头,却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卵石铺就的地面错乱却精巧,目之所及皆是各样兰花,不是一气摆放堆成,而是借山借时借势:圆石旁侧显幽雅,假山缝里现顽强,直壁斜出露孤傲,不同处有不同风色,当真妙不可言。
居屋随主心,富贵之宅难免浮华,穷苦之家难免小气,而如这间幽兰馆的雅致,主人也必定是个妙人,再不济,也是一个爱兰懂兰之人。
此时王生心中不由暗叹,对自己之前妄然揣测多了些许愧疚,也庆幸没在茶馆里将心中腹诽道出。
兰姑娘出来的时候,王生正兀自瞧着一株兰,闻得众人骚动之音,折过身来,才瞧见她的模样:
五官虽精致,但在这美人如云的秦淮算不得绝对出挑,身材娇小略显柔弱,虽不如西子捧心颦蹙惹人怜,但眉如远山袅,目若清泓澈,或是爱兰之因,一袭月白暗纹织兰裙尽显雅致淡然,看不出是红楼楚馆里的妓子,周身的气质倒似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也难怪这般孩子都能上学堂的年岁还能在金陵风月场上独领风骚。
这边王生正暗自忖度评介,未及仔细听那兰姑娘说什么,待转过注意的时候,却听到一道娇娇俏俏却带薄怒的声音:
“处何地,言何辞。今日若兰既是邀大家赏兰而来,便是觉得诸位乃风雅君子。我本风尘,但也懂轻浮狎妓该去的是那些笙歌不断的销红帐里,乱说浑话的该是那酒楼里的醉客,却绝非是我幽兰馆里的雅客。”
儒雅外表下的品性难分良莠,这年头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人不少。
但王生却没料到若兰会这般直接直言直语,如她们这般靠着恩客过日子的人,最是长袖善舞,从不轻易得罪人,如她今日这样毫不客气,倒是难得的性情中人。
主人家发了话,那想着借机揩油挑逗的人哪里还有留下来的脸面,当下骂了句“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便甩袖而去。
众人有几分尴尬,却见若兰倒是不以为意,勾唇一笑,多是对那人的同情而非自菲:
“自古名士皆风流,却不知有人照猫画虎竟学成了下流。”
这般俏皮一语,惹得众人哄笑,适才的不快也一扫而尽。
只道繁华旖旎美人怀,却不知美人带刺还有毒。
幽兰馆乃若兰自己出资所建,虽然不大,却也不小,经由她的布置处处是景,惹得众人纷纷称赞。
“空谷幽兰,人如是,景如是,衬得上‘幽兰馆’三字,此行不虚。”众人三两闲走,不知何时,王生已踱至若兰身边,望着一簇兰负手开口。
若兰闻言转身,但见一人:宽眉高目,衣着简朴,正是青年之末中年之始的年岁,硬挺俊朗之中却颇显郁郁,想来怕是有几分不如意。
“公子谬赞。”若兰回礼致谢,一番交谈下来,方知这王生原叫王生,字百谷。
这下倒该若兰惊诧,再施礼道:“‘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闻说公子四岁属对,六岁可书擘窠大字,十岁即能作诗。公子才名若兰素有耳闻,不想今日竟有缘能得一见,实是幸哉。”
要说这王生本是少时便名动江南的才子,也难怪在酒楼里初闻时,对那书生口中的兰姑娘有些不屑,权当是沽名钓誉面上贴金之辈。但今日所见所感,却发现这若兰竟是个难得的奇女子,见其虽落风尘,却并不菲薄,反倒傲骨铮铮又不减才气,不由多了几分怜惜。
谈得越多,王生愈发觉得这姑娘妙极,顿生有相见恨晚之感,临了书了一副“空谷幽兰”四个大字赠予佳人。
若兰瞧着这几个字当下称好:
“都道公子写得一手好字,真草隶篆皆不在话下,若兰却只见过公子的隶书,遒古方圆大气奔放,不想这草书俯仰映带,随势就体,随体赋形,也别有一番风骨韵致。若兰今儿个倒是真真捡了宝呢!”
“我虽善隶,但姑娘灵巧跳脱,雅致不羁,隶书难免刻板,唯有行草才衬得上这幽兰馆的精致,才能显出姑娘的活性。”王生搁笔,摇善一笑,心头一绕,继而道:
“姑娘既喜欢,那百谷便也腆着脸皮跟姑娘开口,闻说姑娘绘得一手好兰,只不知有没有机会蹭得一幅。”
若兰报以一笑,只道:“这有何难?”正要提笔,侍婢却前来耳语几句,当下搁笔,对王生歉然一笑:
“今日恐是不能了,妈妈那厢正催若兰过去,想是有些急事,公子若是不弃,闲时可来我这幽兰馆小坐,那时若兰便再给您补上今日之约。”
王生本是仕途失意,今日难得遇上若兰这样一个性情女子,不觉引为知己。知她不若普通歌妓那般呼之即来,想要常见却又恐唐突,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听她这句,似有相邀之意,心情大好,只道姑娘先忙,来日再叨扰,当下便告离而去。
03
自那日之后,有了若兰那句话,王生白日闲事便来幽兰馆小坐,与若兰谈书论画,好不自在快活。
彼时的若兰已是江南名艳,慕名而来者虽不少,但也不是个个都能结识,因着几分孤高的性子和那份自在,也用不着看妈妈的脸面,也是恣意洒脱。
这一日,王生提起一件事,且问若兰,道:“几日前听说那位九千岁办了一场赏兰大会,而那幅兰花图是出自卿卿之手。”
若兰听他问及,明白他仕途不顺,对这些蝇营狗苟之人甚是不屑,心下有了几分了然,但见他不是埋在心中怀疑揣摩自己,反倒开口相问,对这份信任难免高兴。当下掩唇而笑,并不否认:
“确是我这里讨去的。魏贼位高权重,我身若浮萍驳不得他的面子。但若说就这样让我双手奉上,却到底不甘。不说旁的,他且配不上这兰草馨芳。既躲不得,那便只好戏弄他一番罢了。”
王生只是听人提起,便来一问,谁知若兰爽然承认,但听其所言又似有内情,也来了兴致,道:“何出此言?”
“那绘兰的墨乃是用夜香所兑,加了香粉掩住气息,魏贼若是欢喜,必定时时观摩,倒似那苍蝇盯着牛粪转了。”
王生愕然,墨宝文雅,读书人皆重之敬之,岂料这女子却这般调皮,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一想那人捧着夜香当宝物,随即捧腹,但笑过之后却也忧心:“魏贼心小,向来睚眦必报,倘或被人发现,卿卿如何是好?”
“虽说时日久了粉香减淡,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纵日后有人发现,谁又敢说呢?况且这画经手的人多了,谁又敢说是我这个与九千岁无仇无怨的妇人所为?只怕是巴结大人还来不及呢。”若兰不以为意,反倒双手合十,如姑子一般道:“只是阿弥陀佛,亏了我一幅好兰。”
这般俏皮伶俐哪似同龄妇人,倒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
只是小姑娘却没她这样的七窍玲珑心。
王生见她这样说,也不再紧张,想起初见时的情景,转了话题道:“别人轻易得了画,然我讨了许久的却还没踪影,平日里相谈甚欢,不免忘却,好歹今日想起,卿卿不若快快补来。”随即吩咐人准备笔墨纸砚,罢了想起前言,又笑:“卿卿可莫用前日里作画剩下的墨宝为我描画。”
若兰闻言也笑,瞪他一眼,恁的是眼波流转媚意十足:“王公子不若给若兰多添些缠头,免得若兰买不起好墨宝,偏拿了那些腌臜物来应付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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