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苟木匠（1/2）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鸭掌村自然村的面貌就确实是大变样了。一排新建的红砖瓦房就像一条金色的长龙伏在河堤上，颇为壮观。面前是一条水向东流的小河，那河中央露出来一块沙滩，好似一块巨大的浅黄色的地毯铺在碧绿的水面上，人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别具特色的景致。事实上这里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地方，——平凡得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里也没有什么名胜古迹，而且自古至今都没有出过一位名人。前年秋天的时候，中国地质勘探队的人员来这儿寻探石油，结果是失望而去。村里就有一个老头子这么笑道：“这‘破洋湖’里哪有什么石油啊？真是奇谈怪论，好笑！好笑！要说在三十多年前啊，这儿几乎全是荒洲和河沟，人烟稀少，遍地都看不见一棵高大的树木，几户人家就住在几幢又矮又小的茅棚里。那时谁都会这么说：这里真是一个最偏僻的角落。”

不过，现在顺着这条河堤往下走，还没有进村就看到一座大型电力排灌站，机房高处的墙檐上用红色油漆写着本电站的名称，建于一九六四年元月。或许，这也是这块地方上的一座丰碑。再向前行就可以看见一个出水闸，那儿有高高的闸台，对面是高大的水渠堤坝。这个时候水库里并没有储水，有一群小孩子跑到闸下面的涵洞里面去了。他们拉长声调不断地尖叫起来，传出一声声的回音。这回音仿佛从深山大岭里传出来的一样，铿铿锵锵，悠悠扬扬，他们听起来感到奇异无比，脸上露出来得意忘形的笑容。村头有两株大柳树，树叶被虫子咬得凋零不堪，树身模样就像千年古木的那副老朽相。其实这也不过是十几年前栽种的树罢，人们就讨厌这种树木太不成材。

正是深秋的一天下午，大约三点半钟，马路上驶来了一辆公共班车。这是唯一的一辆途经鸭掌村——从省城南昌开往下边的班车，每天一个来回，而且是去年才开通的。这时，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风。班车在行驶中扬起一路尘土，好似一团团的浓烟，令人望而生厌，远远的就要避开。班车在大柳树旁停站了，首先是下来一个年轻小伙子和一位中年妇女，接着是一个成年男人。这个男人双手捧着一台“南虹”收录机，他弯曲了腰身来护住自己手里的东西，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态，一步一步地踏稳了走下班车。他嘴巴里还不停地吆喝道：“请注意！请注意！大家别碰坏了我的三用机！”

一个年龄比男人大些的妇女被他挤得趔趄了一下，她立刻很生气地埋怨起来：“一台三用机就当作宝贝了，谁家买不起呀！我真是想得你好笑！”

接着，又有一个知识分子模样——大概也挺喜欢说话的中年男人这么说道：“我看这个男人的脑子有点毛病，你看他装模作样的动作，就像怀里抱了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

车门“哗啦”一下关上了，班车开动起来。车上的人还在隔着窗玻璃朝那个抱收录机的成年男人张望，都是一种好奇的表情。班车司机也觉得那男人的性情有些怪异，便自言自语道：“真是太幽默了！”

这个成年男人就是鸭掌村里的木匠谢如苟，现在大家都习惯叫他“如苟木匠”。其实他从懂事起就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便给自己另取了个名字叫“谢老雕”，意思是像雕一样不可冒犯。可是别人都不愿意叫他“谢老雕”，也不知怎么的就称呼他为“如苟木匠”了。 他算是一个老木匠了，而且手艺的确不错。尽管他五十多岁了，身体却还很健壮。也许是因为他长年累月地劳动的原因吧，他有点儿驼背了，走路时的姿势也显得有些像上了年纪的人。

不过，如苟木匠今天一下班车，他走路时的架势就和以往大不一样，他脚步矫健敏捷地像年轻人一般的活泼；同时他那副类似小孩子般笑嘻嘻的姿态，别人见了就会觉得滑稽可笑。再仔细看他来，只见头发花白，短而整齐，活像一位老革命者；他的鼻子又大又高，嘴巴里镶了一颗金色门牙。他肩膀宽宽，穿一件灰色咔叽中山装，裤子是用深蓝色粗布做的；脚踩解放鞋，鞋带绑得紧紧的，没穿袜子。一个在马路上溜达的老头子望见他后，就立刻朝他奔了过来。

老头子一面走，一面说：“如苟啊，你当真买来了三用机呀？听说你特意去城里买的，花了多少钱呢？”

“啊！是长叔呀！”如苟木匠站住了，他脸上露出来天真幼稚般的笑容，紧接着说：“我是特地赶到城里去买的，这机子花了我两百多块钱呢！这钱呀，到了外面就不经用！真是的！”

接上，如苟木匠就请长叔去他家里听南昌采茶戏。老头子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就慢悠悠地尾随而去。正好就有一伙小孩子也赶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一个小女孩跑得跌倒了，前面的小哥哥赶紧跑转头来拉起他的小妹妹，也顾不上她在哭，只管继续往前赶。这帮上不了学堂的小东西，每日里都是这样，只要村庄上什么地方有热闹的事情，他们就会出现在什么地方，谁都不会缺席。 也难怪，他们这时候就喜欢做这些。

这时，如苟木匠已经抱着他的三用机进了家门。他一放下他的“宝贝”就特别快地从房间里拿出一挂鞭炮来，点着了火，扔在大门前“噼噼啪啪”地放响了。只见他眉飞色舞，两个眼睛故意调皮似的不停地眨动，嘴角上挂满了他这种年纪的人所不应当有的稚嫩的笑意，仿佛一位演喜剧丑角的演员在宣布某种滑稽戏的开始，闪闪发亮的一颗金色牙齿在他口中挑逗着别人的兴趣。孩子们都在发愣，然后又像一伙傻子似的笑开了。如苟木匠站在当中，左边是面带慈笑的长叔，右边是刚刚从灶房里跑出来的木匠老婆胡仁寿，这女人在用嗔怒的眼色瞪着自己男人。不过，她的脸上也有难以抑制住的讪笑的神色。

然后如苟木匠从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果来，他一边把糖果发给孩子们吃一边大声喊道：“你们都快过来吃糖，我请你们！来吧，都过来啊！快点儿------”

为什么发糖果给小孩子们吃？不用问，因为他买了一台崭新的三用机。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的幸福感，高兴之至就要庆贺一下——理应如此。周围的人又笑了一阵子，孩子们又在打打闹闹，寻求快乐的刺激。蛮木匠更是乐开了怀，他做着滑稽的怪动作，嘴里哼起了采茶戏的段子。胡仁寿一边转身离开，一边骂道：“这个疯子，老是这样没正经！”

如苟木匠分散完糖果后不久，就把小家伙们赶走。他转过来又急忙给长叔递上一根香烟，又是招呼又是有请，紧接着又把三用机开响了。魏小妹优雅而高亢的唱腔在堂屋里响了起来，太动听了！如苟木匠搬把椅子让长叔坐下，嘴里还不停地在念叨着：“好听！好听！真好听！真好听！”

刚才被赶走的那些孩子们并没有走远，他们听到这新鲜的戏曲声便又回头来了，大家围在如苟木匠的大门口，谁也舍不得离开。如苟木匠这时并不欢迎这些小家伙，他过一刻时就要赶对方走一回，可是小朋友并不怕他。大家就这样闹了一阵子，眼见天色渐渐已晚，大伙儿也就自觉地散了。长叔听完一段戏后，也自动起身告辞了。

晚上，如苟木匠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采茶戏，直到半夜才关了三用机。第二天，他就觉得自己没有闲工夫坐在家里听戏了，他想到自己该要去油菜田里挖排水沟、补苗，还要给油菜上肥料。他直埋怨女儿不听话，比如昨天他去了省城，就不知道女儿跑到哪儿去玩了一天，一点活儿也没有干；晚上，他没完没了地咒骂了女儿，还咬牙切齿地要打她；女儿一直都不理睬他，于是他也就没有动手。其实，话说回来，女儿一个人在田里干活，他也不放心，原因是怕她干得不好而使他不满意。

劳累了一天，又到了傍晚。吃罢晚饭后不久，他就钻进了房间里，先是点上一支“梅雀”香烟，接上就开响了他的“南虹”，再次欣赏了一遍《方卿戏姑》。他半仰在床上，一边听戏一边吸烟。他不但觉得采茶戏好听，而且感到一角七分钱一盒的香烟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此时心情非常愉快，仿佛自己顷刻间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刚才他还对老婆发过脾气来着，现在却全当没那回事。他庆幸自己也有这么无忧无虑的时候。

其实，过去的如苟木匠在任何方面都没有什么追求，他除了一心一意地干活，也就只会在家里冲老婆发火或者教训儿女，生活中他似乎就没有过什么快乐和享受。倒是如今，他有采茶戏听了，他仿佛有了一种追求，也找到了快乐而知道享受。他只有在听戏的时候才会感到轻松，感到一种宽慰，仿佛脱离了尘世，忘掉了所有的过去和未来。他认为这是他多么难得的啊。

再说从前，别人讨厌他性格粗暴，骂他太不懂得文明，他并不搭理，而且全部接受。尽管有时候他对自己的某些作为都不得理解，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不过，在他二十三岁那年，倒是犯过一次大错误：他用白色粉笔在队委会的墙壁上写了“**万寿无疆谢老雕”这样的一句话。因为他的家庭成份是地主，所以这句其中缺了标点符号的话儿就给他惹来了麻烦。干部们都认为他是心怀鬼胎、居心不良，将他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由两个持枪的民兵押着他全大队游行。当时他被反绑双手，头戴篾笼，胸前挂一块大木牌子，上面用墨汁写着“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谢如苟”，名字上还打了个叉。他的心情不但沉重，而且十分压抑。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干坏事，真的不是什么现行反革命分子，而是干部们对他的观点判断错了，故意夸大其词，所以他实在是受了冤枉。当然，事情就坏在他的阶级成份上。他想，那该死的“家庭成份”就让他倒霉透了，使他不但不能乱说乱动，而且连老婆也娶不到。他曾经像犯人一样地生活，整日里总是闷闷不乐，不说一句清楚话。他开始怨恨社会，责怪老天爷，妒忌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他从此说一些疯疯癫癫的话来，喜欢在别人面前乱吐几句没头没脑的言辞，在大众场合中摇头摆尾地做一些诙谐的小动作，引别人发笑，也惹来别人的嘲弄。有的人以为他脑子真的有问题。一次，他倒是真的干了一件蠢事，从弟媳妇手里抱过小侄子时顺手摸了一下弟媳妇的胸部。

年轻时的谢如苟是一个聪明而又壮实的小伙子。他性格开朗活泼，与人无话不谈。他的性格是土改以后才变得古怪起来的，好比面粉过了期从而就有一种霉味了。他眼见村里的小伙子一到年龄就个个都娶了老婆，一对又一对的，生活得多么甜蜜幸福。可是他呢，三十七岁还是孤单一个男人，受尽辛苦，一年四季没有一个快活的日子，并且自尊心常常遭到伤害，不伤心难过才是怪事呢！接着，弟弟谢金苟也结婚了，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他想想未来，自己家里贫穷，什么东西也没有，每当这个时候便拿稻杆咬在嘴里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