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九 于槐(2/2)
星子心中天人交战,偌大的殿堂,本是明净清爽,他却如置身腾腾蒸笼之中,既闷且热,汗出如浆,几乎无法呼吸。薄薄的纸页握在手中,亦似有千钧之重,手指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星子为掩饰情绪,假意从头细读,目光一点点扫过那浓墨写就的字句,却全然不知道讲了些什么。悄悄地瞄了一眼箫尺,箫尺神情如常,看不出任何端倪。似乎并不着急,只在一旁安然相候。
大哥不说话,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他专门召我来此,问我“可有遗漏或者出入之处”?出了这等事,他必会详加调查。大哥睿智机敏,并非昏君笨蛋,他决心去查的事,又怎会查不出?这薄薄的几张纸,当然未必就是一切。他是在考验我么?如果他本已知道了于槐,我仍不说实话,那么,我不但是从前年骗他骗到了现在,而从昨夜的灵堂到今日的书房,我更是彻头彻尾的撒谎演戏了!什么负荆请罪,什么万死莫赎,都统统成了天大的笑话!那会是什么后果,星子简直不敢去想……
何况,父皇的用心如今已是昭然。他派于槐与我联络,并不仅是暗中传传家书这么简单,而是投石问路。星子苦笑,我从他信中读出的挂念,都是我自作多情吧!他见我始终不肯回信,知道难以劝我背叛大哥,于是又精心设计了西南蛮族的叛乱,安排了章至和其他内应里应外合,以求彻底破坏我与大哥之间的关系,从而毁掉龙骑军,毁掉大哥的根基,毁掉我的苦心经营。连章至都散布了许多我与父皇勾结的流言,搅得满城风雨,那些还是无中生有,而于槐却是亲身见证,我虽从不曾与父皇主动联络,但至少是暧昧不清。如果于槐首告我,我没有一个字可以辩解。从常理而言,于槐一定会将此事公开,闹得越大越好,让大哥下不了台。既损了大哥的威望,又断了我继续为大哥效力的希望,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或是他已经行动了,而大哥不愿相信,欲求证于我?只要他不是特别愚蠢,或者有什么我猜不到的厉害后招,定然会先发制人指证我,甚至还大有可能添油加醋,指鹿为马。说来说去,都是我自作聪明要玩火,到现在无路可走,实是咎由自取。
星子神色凝重,呆呆不言,盯着那几张纸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便如要破解什么千古难题。不知过去了多久,箫尺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星子,这上面可有什么古怪?”
星子闻声似吃了一惊,猛地一抬头,正对上箫尺一双深不可测的墨瞳,似已洞穿一切世情人性。星子知道,自己在大哥眼皮子底下,反常举止尽落入他眼中,已然生疑。大哥看着自己长大,想对他撒谎、玩小聪明从来就没成功过。事到如今,不说实话,极难瞒得过去,再编造谎言,迟早也会败露,更是无法收拾。罢了,罢了,虽已是亡羊补牢,总好过执迷不悟。该承认的总要承认,该承担的总要承担,不管前面是无间地狱还是万丈深渊。
星子咬一咬牙,放下那几张纸,起身于箫尺面前站定,复缓缓屈膝跪下:“臣……臣昨夜尚有一事未及禀告陛下……”箫尺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星子深吸一口气:“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一名北边的内应,便是军医于槐。”
箫尺抿一抿唇,眸中有几分探究,重复道:“于槐?”
“是……”星子闭上眼,将心一横,说出这个名字便已是覆水难收,唯有和盘托出,“前年腊月时,我受了军法之责,他是营中军医,便趁疗伤的机会接近了我。”
“他告诉我他是……北边派来的,并拿出了一封辰旦的亲笔信。那封信被伪造成了药方,以掩人耳目。”星子决定竹筒倒豆子,实话实说,“信上只有几句话,无非是别后思念问候之类,我看完信后,当即毁去。于槐屡次暗示我回信,我……虽有过一丝动心,但最终仍是置之不理。然而,臣……臣也未就此向陛下禀报。”
“臣当时心存侥幸,以为于槐只是军医,无关军中大计,未必有太大危害。又自欺欺人,一封家书而已,只要臣不回复,不与北边联络,他也会死了这份心……”星子说得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低,如琴弦上飘飘忽忽捉摸不定的几个单音,忽远忽近,渐渐散入虚空之中。若我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也就罢了,已经身经许多恶战,又是国中主帅,搬出这等幼稚可笑的理由,也不知大哥会如何感想?
果然,箫尺打断星子,淡淡一笑,笑容别有深意:“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快三年了,星子是想家想你那父皇了吧?”箫尺语气如话家常,心头却似针扎一般,深深浅浅的痛。不是早就想通了,盘算好了么?为何还会心痛?
前年……前年腊月……记得除夕那夜,自己挂念着重伤下的星子,连宫中的团圆宴也未参加,换了夜行服,偷偷溜出禁宫,赶到城外的军营陪他守岁。当时我曾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是念着他,他却念着辰旦……
“不!不是!臣……臣只是一时糊涂……”星子闻言慌了神,差点要哭出声来,大哥的言下之意,是又要赶我走么?转眼已快三年了,难道这三年中的努力都要付之东流?大哥本已对我言听计从,但我承诺过不再与父皇有任何瓜葛,却一失足成千古恨……太令他失望了吧!“臣……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宽恕,只求能留在陛下身边,求陛下不要放弃臣……”我曾经厚颜无耻地求过他许多次,这次……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箫尺嘴角轻轻一弯,不置可否:“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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