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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谜底(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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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旦想起那黑色面纱后那张布满刀疤令人惊秫的丑陋面庞,对星子的话不由信了几分,只是心中颇不是滋味,朕竟然病急乱投医,未审问明白,即将一个无名小卒当作圣女要挟,岂不是让突厥人笑掉了大牙?但是……似乎还有什么不对?</p>

就算那人不是圣女,刺杀大罪,又怎可轻易饶恕?不严刑讯问,不明正典刑,反倒擅自送回了突厥?他竟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但辰旦悉知星子素有妇人之仁,或是见那女子受辱而存了怜悯之心,上回他便是抗旨私放了突厥俘虏,而今又重蹈覆辙?这就是他请罪之由么?若是此事,虽令人恼火,朕倒可免他一次死罪。</p>

这便罢了,然而那人既非圣女,数日间为何不见敌军有何动作?辰旦尚在沉吟,星子已揭示了答案:“启禀父皇,儿臣已出使西突厥归来,和议顺利达成。奎木峡的色目守军已开关放行,我军离开西突厥的边境已有两日,现正在归国途中。”</p>

啊?大军已突出包围圈,行在归国途中,这……太快了吧!辰旦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有了人质,又是一支处于前有险关后有追兵之境的孤军,蛮夷之敌怎么就肯顺顺当当放我军离开?既然达成了和议,星子为何不等朕醒来,胆敢径自下令撤军?谁给了他这权力?</p>

辰旦怔怔地望着星子,眼神惊怒交织。星子徐徐起身,从御案上取过一卷黄绢,复回榻前跪下,双手呈上:“父皇,这便是突厥与赤火两国正式的和议。儿臣先斩后奏,擅自处置,乞请父皇恕罪!”</p>

辰旦迫不及待接过黄绢,一目十行飞快地通览了一遍:“你……”辰旦握着卷轴,气得面色发青,一手指着星子,灰白的嘴唇不住哆嗦,话都说不清楚了。</p>

所谓的和议不折不扣是一封投降书,通篇模拟赤火国皇帝的语气,全盘接受西突厥的条件。从西突厥全面撤军也就罢了,竟然放弃色目领,允诺色目复国,并赔偿两国战争损失千万两白银,更要朕承认远征突厥是不义之战,下罪己诏昭告天下!</p>

辰旦望着和议诏书最末赤火国的玉玺盖下的印章,鲜红的颜色如血似火,刹那点燃滔天烈焰,在辰旦胸中燃烧!似要将万事万物化为灰烬。朕那日中毒伤重,便让这逆子拟诏盖印,却不料竟给了他可乘之机,窃印矫诏!</p>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星子左颊上。星子不躲不闪,被打得偏过头去,脑中一阵阵轰鸣。白皙如玉的面颊上登时整齐地排列开五道清晰的指印,一缕血丝缓缓地从星子嘴角溢出。辰旦怒不可遏:“你……你好大的胆子!矫诏通敌,欺君卖国,该当何罪?”</p>

“儿臣该死!”星子深深俯首认罪,应答却不慌不忙不见惶恐,“但儿臣的所作所为,绝非为一己之私,实是不愿眼看着战祸蔓延,三国生灵涂炭。儿臣只求赤火军早日休兵,百万征夫亦可早日归国,以安社稷苍生,以定天下局势。儿臣事出无奈,不得不行此下策,伏望父皇明鉴。”</p>

看到星子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辰旦更是气得颤抖不已,如挣扎在狂风暴雨之中,说不出话来。脑中忽似一道电光闪过,朕这几日昏迷不醒,是不是被他做了手脚?他也同样中了毒,为何服下解药后清醒如常,活蹦乱跳,朕服了那解药却一睡不醒?那刺客行刺在先,他献药于后,接着矫诏和议,撤军离境,行云流水一般……看来,这并不是他一人的主意,不知他背后还有多少同伙?设下了怎样的计谋?朕这几日,竟在昏睡中任凭他摆布,几近被挟持,辰旦一思及此,已是冷汗涔涔。</p>

辰旦第一反应便是令人将星子拿下严加讯问。“来……”后面的“人”字还未出口,星子已抢先一步,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辰旦愈发震怒,口中做声不得,心头狂跳不止,只圆睁了虎目怒视着星子。</p>

星子压低声音,靠近他耳边低低地道:“恳请父皇再稍等片刻,儿臣尚有许多事情禀告,待儿臣说完,再听凭父皇发落。”</p>

星子温柔的声音如滚珠落玉般动听,落入辰旦耳中,却似一声声惊天霹雳滚过。辰旦不得不悲哀地承认,以星子今日的身手,他要对自己做什么已是易如反掌。此时值班的一众大内侍卫都守在御帐之外,不过十余丈距离,却如在天边,远水解不了近渴。辰旦便如溺水之人,张皇四顾,却捞不到一根浮木。朕如此大意,竟然落到了他的手上!</p>

星子见辰旦神情惶然,急急地道:“父皇,父皇,儿臣是诚心请罪,绝不会再对父皇不利,求父皇听儿臣把话说完好吗?”</p>

辰旦听他语气恳切,不似作伪,一颗心本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总算渐渐复了位。朕身为帝王之尊,泰山崩于前亦当面不改色,怎可惊慌失措,再被他所趁?复想,把他抓起来也是要拷问,不如先听听他还要说些什么。</p>

星子见辰旦眼底惊恐之色慢慢淡去,即将他放开,复规规矩矩于榻前跪下。辰旦深深呼吸几口,勉强压下心中怒火,冷冷地问:“你究竟给朕吃了什么药?那刺客是不是你引来的?”</p>

星子闻言,面现愧色。本性多疑的父皇平日饮水食物都要以银针一一试毒,而我给父皇服药时,他竟全无防范。父皇信任有加,我却给他用了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星子硬着头皮解释道:“儿臣给父皇服的确实是解药,只是……只是儿臣怕父皇……诸事纷扰,徒生烦恼,因此在制作解药时,加了点催眠镇静的药,和父皇以前赐给儿臣的‘安神丸’有些类似,名为‘薄醉’,会让父皇暂时昏睡,却对身体并无大碍。父皇若不信,可试着活动活动,看身体可有不适?”星子不愿将谷哥儿牵扯进来,略过不提,也不说每日早晚两次追加服药之事,“至于刺杀之事,儿臣事先确实不知,倘若儿臣事先得知消息,绝不会……绝对不会让父皇受伤中毒!”</p>

星子最后一句话如剑出鞘,斩钉截铁中真情流露,让人不得不信他三分。辰旦回想那日遇刺,星子从天而降,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面色总算稍稍和缓了一点:“你用药把朕迷倒,伪造朕的旨意,放走了刺客,投降了敌国,撤出了大军,你还做了些什么?还有什么话要和朕说!”</p>

每吐出一个字,辰旦便觉心头被尖锐的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话未说完,一颗心已被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连呼吸之间亦是疼痛难当。他做下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难怪他要先拿出免死金牌求朕宽恕。他怎有脸面开口要朕恕他!这尚且不够,竟还有许多事情要禀,他到底……辰旦几乎没有勇气去猜想了。</p>

果然,星子又拿过一卷黄绢,双手呈上:“这……也是儿臣擅作主张,已经昭告全军,并派人呈递突厥。”</p>

辰旦伸出手去接,那手臂却不由自主地颤抖,抖得犹如狂风中战栗的枯枝。星子看在眼中,忽觉难受之极,一阵刺痛袭来,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星子抛开黄绢,一把抱住辰旦的胳膊,失声泣道:“父皇……您,您不要看了,求您……”</p>

“是什么?”辰旦双目赤红,眼中满是血丝,哑着嗓子问。</p>

“是……”星子泪眼婆娑,泣不成声,几个字卡在喉间犹如烙铁,烙得肺腑剧痛难忍,半晌方含泪吐出,“是……罪己诏。”</p>

“罪己诏?”辰旦倏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星子,“你……你已经代朕下了罪己诏?啊……”辰旦如一头丛林中受伤的野兽,撕心裂肺地咆叫了一声,剑眉倒竖,五官全扭曲在一起,神情十分可怖,一把扯过那黄绢。星子不敢十分阻拦,只好松手。</p>

辰旦展开黄绢,死死地咬紧牙关,这回没有一目十行,而是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细细地读了一遍。不得不承认,星子拟就的罪己诏,言辞恳切,文采斐然,实乃世上难得的佳作。全篇借辰旦之名,一条条历数辰旦的斑斑罪状,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奴役异族,贻祸他国……</p>

辰旦一行行读下去,每一个字都如一把明晃晃的白刃,自己便如剥光了衣服被绑在刑架上,一刀刀被凌迟,眼睁睁看着血肉横飞……有了投降书还不够,他更颁下这罪己诏昭告天下,堵死朕的退路,机关算尽,滴水不漏!帝王至高无上的尊严剥夺殆尽,被千万人踩在泥土中肆意践踏凌辱,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唯一的亲生儿子!他干的好事!辰旦想象着麾下全军将士听到这罪己诏时的表情,还有西突厥,蛮夷们得意的狂笑似在耳边回荡,经久不息……</p>

辰旦面色发白,几乎摇摇欲坠,头晕目眩中,黄绢上的字迹幻变为一团浓黑的乌云,蒙蔽了视线,唯有那枚鲜红的御印仍如一簇明亮的火焰,在乌云中烈烈燃烧,彰显着这荒谬绝伦的故事……呵呵,朕御极十余年,拟了多少诏书,下了多少旨意,取了多少人性命,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这至尊无上的玉玺会盖上一份罪己诏!伪造的罪己诏!</p>

辰旦怒极反笑:“写得好!果然是朕亲笔点的状元,当真是绝妙文章!足以载之史册,垂范后世!朕在你的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昏庸残暴,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你这般诋毁朕,让天下人耻笑朕,你何不一剑取了朕的性命,更来得痛快!”</p>

辰旦知晓此罪己诏之后的反应本不出星子所料,但亲耳听见他满腔愤懑地吐出这些话,星子的心脏仍是不住抽搐,我……我到底是伤透了他的心!星子极缓极慢地摇了摇头,清晰而坚定地道:“儿臣绝不敢诋毁父皇,您永远……永远是儿臣的父皇……儿臣肝脑涂地……”</p>

星子话未说完,颊上又重重地吃了一记,辰旦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你还敢叫朕父皇?你怕朕死得不够快吗?”</p>

星子怔怔地望着辰旦,近在咫尺的面容于泪眼依稀中竟已模糊难辨。终于……终于连这最后的一丝寄托也要褫夺了吗?这也是自己罪有应得吧!今日自辰旦醒来之后,星子便一口一个“父皇”叫得甚是亲热,即使是禀明实情,辰旦勃然震怒时也不愿改口。其实,其实我早已知道,这一声“父皇”以后怕是再难以出口了,能多叫一声算一声……</p>

辰旦那醇厚亲切的声音恍惚仍萦绕耳旁,反复回荡:“星子,你该自称儿臣,称朕父皇了。”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似乎已隔了三生三世……犹记得,开口叫他那声“父皇”是多么艰难,我本不喜欢称他“父皇”。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期待着能叫一声“父亲”,叫一声“爹爹”,象世上别的孩子一样,亲密无间地依偎在父亲的膝下,以尽天伦之乐。但他是父亲,更是皇帝,我是他的儿子,却不愿为他的臣僚,不愿让君臣名分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爹爹”……这终究是自己的一声梦呓罢了,永远也不能化为现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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