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四 谜底(1/2)
一四四 谜底
星子候了一晌,辰旦尚未醒来。 等父皇醒来后我该怎样向他交代?千头万绪积压心头,星子只觉如密密的蛛网缠绕心房,剪不断,理还乱。前因后果,绝非三言两语能道清,父皇震怒之中,能不能耐心听我说完?星子思忖一下,还是写在纸上较为稳妥。于是再度铺开笔墨,将别后年余的种种经过从头道来。</p>
星子不由苦笑,这算是我不打自招自书供状了吗?倒是破题儿头一遭。星子本是才华横溢,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屡次矫诏,亦是一挥而就。今日下笔却颇多踌躇,潜意识中总想着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地应对过去。不是怕面临残酷责罚,而是……若将所有的谜底都和盘托出,父皇知道我竟然彻彻底底骗了他,与他敌对,杀伐征战,折腾了个天翻地覆,将他逼到了绝境,不知该是怎样的心情?我辜负了他……岂止是不孝,分明是残忍,星子几乎不敢想下去……</p>
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半残,累累烛泪叠,恰似海底一串串的红珊瑚,晶莹剔透,泛着温润如玉的光。后帐沉静如深潭,唯有火炉中的银丝炭嘶嘶轻响。已近四更,星子总算以工笔小楷写完了十余页的长信,仔仔细细地将之折好,装入白皮信封。忽听得辰旦喉间一声轻响,星子忙将信封揣入怀中,起身撩起明黄绣锦帷帐,正见辰旦睁开了眼睛。</p>
星子忽觉心慌意乱,终于到了这一刻!面对面再不能逃避的时刻!星子转开了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呆望着明黄色锦被上的团团龙纹,犹如梦中呢喃一般,轻唤一声:“父皇?”</p>
“丹儿?”辰旦眼神朦胧,恍惚中本能地应道,语气尚有几分茫然,“是你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p>
星子咧一咧嘴唇,挤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努力扮作若无其事的神态:“父皇中毒甚深,虽然解了毒,仍须静养,因此休息了几日。现在正是半夜呢!”</p>
“哦?”辰旦侧头,目光渐渐有了焦点,偌大的御帐内灯火煌煌,幽深静谧,不见他人,一切都和睡前情形一模一样。辰旦蹙起了眉头,似有不满,问话亦是急迫,“朕竟然一觉昏睡了几日?眼下军情如何?”</p>
星子并不立即回答,为辰旦披上一件海蓝色锦袍外衣,扶着他起身,倚着靠枕坐了,慢悠悠地道:“父皇保重龙体要紧,请先进膳,军情勿忧。膳后,再容儿臣详禀。”说罢,亲手从鎏金火炉边煨着的紫砂罐中盛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用玉瓷小勺子轻轻地搅动着,便如搅动着自己紊乱的情绪。</p>
待到白粥的温度适宜,星子动荡不宁的心情,也已平静如狂风巨浪中岿然矗立的千斤磐石。星子舀了一勺米粥,吹了吹,递到辰旦嘴边。辰旦本想追问,但他多日未进膳食,此时已觉出腹中饥饿,遂张口吞下米粥。</p>
星子见状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服侍着辰旦用膳,一勺一勺地喂他,一时父子二人没什么话说,只定格于一副父慈子孝的天伦图画。听不见打更声,也无点滴更漏相催,星子只愿时间就此停留,只愿这一刻便是永远,可是,最温馨的美梦,也即将被自己亲手粉碎……</p>
辰旦凝视着星子虔诚且专注的样子,一双宝石般蓝眸轻轻扑闪,卷曲的长睫毛于白玉般的面颊上投下一圈浅色暗影,虽是在军旅危局之中,却仿佛有一种隐居于幽谷仙居,采菊东篱悠然南山般的与世无争。四周一片安详寂静,辰旦有几分恍惚,那些战争厮杀纷扰动荡都过去了么?今夕何夕,朕这是在哪里?不安的心情渐渐淡去,竟是长久未得的祥和平静……</p>
星子不敢与辰旦对视,但偶尔目光相及,辰旦眼中的情绪涌动,却似拨动了一根深埋于心底的琴弦……当初父皇命我在宫中崇文馆学习皇家典籍,被皇叔祖德亲王刁难污蔑,父皇为平息舆论,以家法之名当着德王之面将我痛打责罚,我双手也受了重伤,不能握箸进食。父皇匆匆赶到忠孝府,将我揽在怀中安慰,亲手喂我喝粥……如今,轮到我服侍他了……若说他待我是帝王心机,全无半点舐犊之情,我是死也不会相信。可是,为何亲生父子竟会到了今日这地步,谁的错更多呢?</p>
辰旦吃惯了山珍海味,极少喝这寡盐少油的白米粥,少尝了几口便面色不豫。星子见状,忙陪笑劝道:“父皇,这白米粥养胃最好。禁食之后,肠胃虚弱,须进清淡饮食。若立时进油腻之物,难以消化,反而有害龙体。”</p>
辰旦“嗯”了一声,或是感于星子殷勤,未有多言,由星子侍候着,慢慢喝完了一碗稀粥。辰旦醒来之后,仍是对星子毫不怀疑,言听计从,星子眼角微微发酸,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转瞬即逝,该来的,终究要来……放下空碗,星子又递上一盏温热的茶水,请辰旦漱了口。辰旦见星子举止有度不慌不忙,想来他已经遵照朕的旨意出使了突厥大营,将战事料理清楚,转危为安,心下颇觉安慰。</p>
星子重又扶辰旦坐好,却于榻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抿抿薄唇,清清楚楚地道:“儿臣有一事相求,恳请父皇开恩。”</p>
辰旦听他语气极为郑重,知子莫若父,心头便倏然一沉,莫名地想起那次子午谷解围之战,他悍然抗旨,挟持副将兆忠,当众大批突厥战俘。朕召他回营,他跪在朕面前,自承罪状,递上兆忠所写的奏章时,那倔强的神情亦和今日一模一样……辰旦登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又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想到那次朕下令重责他一百军棍,伤重几乎殒命,朕抱他在怀,肝肠寸断,青衣怪人将他救走后,时至今日,父子才算重得团聚。辰旦心底又不禁浮动一片柔软情绪,不管怎么说,他是朕的儿子,朕不愿再失去他了……</p>
辰旦眉心微蹙,尽量平静地问:“什么事?”</p>
“儿臣有极为重要之事向父皇禀报,只是得先恳求父皇赦免儿臣的死罪!”星子口中这样说,却并没有求恕之人的卑微哀切,蓝色星眸之中透出一股坚毅神情,反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p>
星子言罢深深俯首,复直直跪好,从怀中摸出那块免死金牌,高举过头。父皇曾有金口玉言,可凭此金牌免死三次。子午谷战后因抗旨被施以军法,恰逢毒发,数度昏厥后,自己曾央求子扬带此金牌面圣,是第一次。今日算是第二次了。可就算再有三十次,也不够自己用啊!</p>
辰旦一愣,这金牌不是在朕的箱子里么?怎么又到了他手中?不由纳闷,复又惊疑。以星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闯了什么祸只字未提,朕也未降下任何责罚,就要朕赦他死罪,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辰旦一时不敢轻易接口,只定定地望着星子,脸色如六月间的天气瞬息万变,忽阴忽晴,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却无论如何猜不透。当前战事不利,已令人万分头痛,他又来添什么乱啊?</p>
如今身处困境,正当用人之际,辰旦自然得分清轻重缓急。沉吟半晌,方开口道:“究竟何事,你先说来听听。只要你不是谋逆篡位,朕赐你这面金牌,免死三次,早已有言在先。”辰旦言中已为自己留了余地,复想,朕现今好端端的,数日前他又不顾生死救了朕性命,此时自首,应非谋逆之罪,总算心下稍定。</p>
星子暗中苦笑,谋逆篡位与我的所作所为相比,怕也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了。听得辰旦允诺,星子将那金牌放于身前,五体投地,重重地磕了个头:“儿臣谢父皇恩典!”</p>
其实,星子明知道一旦说出实情,父皇绝对不可能轻易饶过自己。星子虽不怕辰旦下旨处死,以自己今日的身手,百万军中可取上将头颅,逃之夭夭更无问题。可星子既然决心回来,所求的就是能留在辰旦身边,以化解恩怨,以保他安全,因此冀求免死金牌能带来一线渺茫希望。</p>
星子拿出那份八百里加急战报,此事紧急,还是得首先告知父皇。双手呈给辰旦:“这是儿臣昨夜收到的紧急战报,先请父皇过目。”</p>
紧急战报?方才星子不是说军情勿忧么?为何来欺骗朕?辰旦忙忙接过战报,迫不及待地打开来,扫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暗叫一声苦也!国中生变,大军却尚在域外被困,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却遇顶头风。辰旦亦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箫尺”那两个字,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此时发难,好一个暗度陈仓釜底抽薪的妙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朕竟是低估他了!当初朕剿灭了桐盟山庄,难道只是他的空城之计?辰旦胸口剧烈起伏着,咬牙切齿,南方数省总督叛变!朕高官厚禄,养出这一群白眼狼!朕出师不利,便来釜底抽薪了!待朕剿灭了匪军,定要将这些叛贼碎尸万段!</p>
辰旦瞥见跪在身前的星子,猛地一怔,记起星子方才正欲请罪,箫尺起事,他在其中是何角色!辰旦狠狠地瞪着星子:“哼!箫尺趁机叛乱,正是遂了你的愿了!你和他有何勾结?现下是要来取朕的项上人头么?”</p>
辰旦素来镇静,若是平日得了告急战报,固然吃惊,亦不会如此口不择言大失常态。但远征突厥迭遇重创,如今已近山穷水尽,大军被困,君王被刺,只得挟持人质孤注一掷;好容易盼得星子归来,又带来这样的消息。难道他多时不见,竟是去暗中相帮箫尺了么?那该死的逆贼……到底抢走了朕的儿子!一念及此,辰旦只觉心痛难当,无法抑制。</p>
星子缓缓地摇了摇头:“父皇息怒。儿臣与箫尺大哥并没有什么勾结。自桐盟山庄一别,音信杳然。儿臣亦是见此战报,方才得知箫尺大哥的确切讯息。”星子这倒也不是谎言,莫不痴虽给他带回了一些线索,但师父并未亲眼见到箫尺,终究只是猜测。“儿臣只是将此战报转交父皇,以便父皇应对。”星子说出这句话,心头似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痛得一颤!“对不起,大哥!”,星子默默念道,你的大恩,我不但未能报答,甚至不能全心全意地帮你。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允许我一身来承担这罪责……今日我向父皇请罪,可是,何时我又才能向你请罪呢?</p>
辰旦听他说并未勾结箫尺,略略放下心来,他若是箫尺一伙,自不会把这战报拿给朕看。但事起突然,确实让辰旦猝不及防。暗中盘算,眼下之计,西域确实不可恋战,只要突厥肯认输投降,色目叛军肯撤兵归顺,朕也算保存了颜面,赶紧班师回国,应付箫尺逆贼要紧。</p>
辰旦吸一口气,不再盘问箫尺之事,问道:“那突厥的妖女现在如何?朕命你出使突厥,可有了结果?”</p>
这回星子点头:“儿臣已经查明,那行刺的妖女并不是突厥圣女,留作人质亦无益处,儿臣已经送她回去了。”星子怕辰旦再拿伊兰做文章,诋毁她的名誉,干脆如在突厥营中宣称的那般,一口咬定当初行刺被俘之人并不是圣女,反正父皇也不可能与色目人对质。</p>
“哦?”辰旦对行刺之人是不是圣女,也非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因从前种种迹象,推断突厥军中有一武功出神入化的女子,而至高无上的突厥圣女又恰好在军中,,加之她那柄佩剑非同寻常,由此判断而得。听星子这样说,辰旦拧紧浓眉,面现惊讶之色,“那刺客是何人?”辰旦一出口即觉问得太傻,那圣女既然地位崇高,身边必有藏龙卧虎之人,正如朕当皇帝,无须自身武功高强,只要有厉害之人为之效力即可。</p>
“不过是一位无名刺客而已,天方殿中训练的这种甘为死士的女刺客尚有许多。”星子语气淡然,心底却漫开无尽苦涩,自己欺骗了父皇好多次。从第一次见他,就犯下了欺君之罪,而到今日,当面说谎,似乎越来越熟练了。而生性多疑的父皇,却总是选择相信自己……光这一条,自己也已是百死莫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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