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困境(2/2)
星子又冷又痛,撑了会便迷迷糊糊睡过去,睡得并不安稳,打了个盹复又醒来,外面的天色已微明了,深青色的窗格细细地筛进苍白单薄的晨曦,为室内染上了一层清寒之色。星子撑起身体欲坐起来,方动了一动,千百条伤口齐齐迸裂,痛得他哎哟叫了一声。</p>
门外的阿伟听见动静,忙推门进来,扶住星子:“殿下怎不躺着?有什么吩咐么?”</p>
星子唇边挣出一丝苦笑:“阿伟哥哥,还得麻烦你帮我包扎下伤口。”见阿伟面现难色,星子证实是皇帝已有了不许上药的吩咐,不愿为难他,轻声一叹:“不用上药,你兑一桶浓盐水,拿一卷白布来即可。”阿伟闻言,望着星子唇边未干的血迹,眼中流露几分不忍的神色,最终未多说什么,领命去了。</p>
不久,阿伟拎了一桶盐水并一卷白布进来。星子想了想,又要一只大浴盆。阿伟令人抬进一只半人来高的楠木漆金描大浴盆来。昨日星子昏迷后被抬回来,清洗伤口时阿伟已脱去了他仅剩的衣物,此时仍是赤身**。星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留下阿伟,让其他人先退出去。</p>
星子挣扎着起来,由阿伟帮忙跨进浴盆。星子撑着盆沿,微微闭了下眼睛,平静地吩咐道:“你将那桶盐水泼我身上吧!”阿伟迟疑着不敢应承,双手扶着木桶,颤抖不停。星子无奈叹气:“你是要我自己动手么?”</p>
阿伟沉默片刻,咬咬牙,终于狠下心,抬起满满的一桶浓盐水,悉数泼在星子的后背上!饶是星子已有所准备,仍是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整个人似被丢进了深不见底巨浪滔天的海水之中,身子向前一冲,跌跪在浴桶中,双膝双腿从未痊愈的无数细小伤口被盐一泡,更是钻心的痛。</p>
阿伟忙将星子扶起来,见那浴盆中的浓盐水瞬间已变成了淡红色,终于忍不住拭泪:“殿下……”</p>
星子喘息片刻,勉强挤出个笑容:“阿伟哥,每次都是我连累你,实在抱歉。还得请你再帮帮我,帮我把伤口包好,等下我还得进宫去。”</p>
阿伟想不通,这星子性情宽和,平易近人,模样也长得俊,本事也了不起,皇帝待他也显然不同,可为什么三天两头便会弄得一身伤回来?一次比一次更惨……阿伟将星子扶上床,小心翼翼地擦净他身上的冷盐水,流血倒是止住了。阿伟望着那伤口狰狞突兀的惨象,突然跪下道:“小人有几句心里话,一直想对殿下说,又不知当讲不当讲……”</p>
星子猜到他的用意,却无力扶他起来:“阿伟哥起来说话吧!我当你如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讲呢?”</p>
阿伟仍执意跪着不肯起身:“殿下,小人本不该多嘴,可是,旁观者清,小人看得出来,圣上待殿下非同寻常。可殿下这脾气,能否改一改?殿下是聪明人,何必为难圣上?最后吃亏的还是殿下啊!若顺着圣上,殿下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还不都是圣上的一句话么?”</p>
星子呵呵一笑,在旁人眼里,恐怕都认为皇帝盛宠优遇,我却是个不识好歹自讨苦吃的大蠢货吧!“阿伟哥,你何必取笑我?我要是聪明人,天底下哪里还有傻瓜?你不必劝我,我要是能改,早就改了。只是有些事情,你们不会明白的……”星子叹息,正如父皇最看重的是他的皇位他的王权一样,我也有我最看重的事情,胜过一时的得失,胜过一世的富贵,甚至胜过父子的天伦之情,虽九死而无悔……</p>
星子如此固执,阿伟不好苦劝,只得起身,将一幅白布扯成一条一条的,紧紧地包扎好星子前胸后背的伤口。早在春天星子被钦定状元跨马游街之时,阿伟便曾以白布为他裹体,今日做起来也算是驾轻就熟。包扎完,星子仍是让他找了一套黑色的袍服来换上,将头发披散在脑后,不挽成发髻,亦不戴冠。阿伟端来早膳,星子勉强吃了两口,心头烦腻之感愈盛,星子怕又要呕血,便将碗筷推到一边,摇摇头不用了。</p>
折腾了这许久,星子挣扎着起身出门。看看时辰,估计等到进宫,皇帝应已下了早朝,便让辇车直接去怀德堂。如往日般停了车,星子却脱了鞋袜,下车赤足踏上殿前的御道,抱着易水风寒般的壮烈心情,一步一步走到怀德堂前。</p>
哪知怀德堂门前不同往常,冷冷清清,连值守的侍卫都不见踪影。怀德堂的主管太监温公公见星子来了,却将他拦在门外,告知圣上今日下朝后就直接去了军中,不会再来御书房理事。</p>
军中?星子一愣,暗悔来得迟了,昨日遴选先锋之事被我搞砸,父皇今日是去收拾烂摊子了么?星子益发内疚,却不免左右为难。若追到军中去见他,怕更会让他火上浇油,若转身回府一走了之,又心有不甘……星子静静地立了一会,终于撩衣在怀德堂前的丹墀下跪了,心里存了万一的希望,如果父皇回宫得早,也许还能见上他一面。</p>
太监们不理他,任星子跪在殿前。他膝腿伤势未愈,跪在坚硬的汉白玉方砖上,便如跪在针毯上一般,痛入骨髓。被盐水浸泡着的无数鞭痕也疯狂叫嚣。星子自嘲地想,这样痛着正好醒神,免得一会就晕过去了。</p>
昨日晴空万里暖阳融融,今日却变了天。太阳早已躲在厚厚的云层中,铅色的乌云一团团聚集,低低地压下来,黯淡了天色,昏暗而压抑。午后更起了风,风声呼啸着卷起沙石,打在头脸上又如鞭子落下一般,星子几乎睁不开眼睛,却仍是直挺挺地跪着,宛如一尊黑色的雕塑。</p>
星子水米未进,跪了一整天,直到暮色苍茫,辰旦却终于没有回怀德堂。冬日里天黑得早,宫中将要宵禁,主管太监便来催促星子出宫,星子只得起身,拖着不听使唤的双腿慢慢离开。</p>
车辇到忠孝府大门,星子再也支撑不住,由阿伟并几个下人搀扶着进了屋,便一头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了,只喝了两口热茶便闭眼昏然睡去。</p>
或许是那浓盐水有消毒消炎的功效,或许是星子伤痛交加筋疲力尽,这一夜星子过得还算安稳,只是快天亮时被冻醒了。星子唤阿伟进来问时辰,阿伟告知刚打了四更。星子暗想,今日须得早些进宫去,趁皇帝还在寝宫,若是再错过了,自己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p>
阿伟听说星子又要进宫,神色忧虑地道:“殿下,外面下雪了!”</p>
下雪了?原来艳阳天后真的要下雪?难怪这样冷……阿伟推开窗户,寒风裹着细碎雪尘直扑进来,院内白茫茫一片,一夜的大雪将干枝枯树装点成玉树琼枝,地上也积了皑皑的一层,空中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而下……这是今冬的第一场初雪,要是往年,星子定会忘乎所以冲进雪地里疯个够,如今望着雪飘落,却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p>
星子迟疑片刻,仍是令道:“阿伟哥,你去另拿件黑色衣服来我换上。”换了件黑衣,阿伟要为他披上黑貂裘大氅,星子却拒绝了。用润湿的毛巾略擦了擦头脸,星子不敢再耽搁,便又出门进宫去。</p>
到辰旦寝宫轩辕殿时,天色未明,金碧辉煌的宫殿笼罩在一片茫茫漠漠的雪雾中,五步以内不可视人。那雪越下越大,团团的雪飞舞着,旋转着,漫天漫地。星子仍是赤足踏上汉白玉铺就的御道,汉白玉石上积了雪,光脚甫一触地,细小的雪伴着透骨的寒意便从每一个毛孔中渗进肌肤……星子只着单衣,又不敢运功御寒,不由打了个哆嗦。</p>
星子如往常请安那般在轩辕殿前跪下,等待通报。这日却没有人理他,等了许久也不见英公公出来传他进去。轩辕殿外銮驾仪仗已排开,恭候辰旦上朝。终于,众内侍拥簇着朝服冠冕的皇帝出了轩辕殿。星子忙叩首道:“儿臣叩见父皇!恭祝父皇圣体金安”</p>
辰旦往星子跪着的地方瞟了一眼,目光中尽是冷漠,就象看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既不令星子平身,也不停步,从星子身边经过,上了停在宫门前的御辇,车轮辚辚,缓缓驶离。</p>
仅仅一瞥,星子已发觉父皇面色蜡黄,眼圈青黑,想是这两日操劳失眠之故,但那眼中寒冰般的冷漠更如一柄利剑刺入星子心扉!自从初见辰旦以来,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或是被自己气得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或是胸有城府笑里藏刀不怒自威,可从来没有如此冷漠陌生地对待自己,我是真的要失去他了么?星子怔怔地望着那一抹明黄消失于视野,原本是温暖明亮的颜色,此时在漫天风雪中却冰冷如霜雪,将星子整个人冻住……</p>
辰旦下朝后,如常到怀德堂批折议事。星子未得传召,仍是跪在寝宫外等候。凛冽寒风如刀,卷着白色雪扑面而来,嗖嗖地顺着单薄的衣领灌进脖子里,发丝也已冻成了冰柱。星子几乎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却咬着压努力跪直身体……那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几个时辰后,星子的玄色衣衫已积满了雪,远远望去,便象是谁堆成的一个雪人。</p>
大雪中的皇宫,鲜有人来往,一片静寂,天地之间唯有簌簌的落雪声。不知过了多久,星子几乎快失去知觉时,终于听到御辇在雪地里驶过的咿呀之声,此时传入耳中犹如天籁。看到御辇停下,辰旦由英公公搀扶着下了车,星子忙忍痛膝行了两步,叫道:“父皇!”冻了一天的喉咙肿胀疼痛,发出的声音干涩而嘶哑。</p>
辰旦听若不闻,这回连看也不看星子一眼,径直往前走去。“父皇!”“父皇!”星子急切地又叫了两声,辰旦只是不理,头也不回地进了轩辕殿。沉重的紫铜鎏金宫门在星子面前缓缓关上,门里门外,仿佛隔绝了世界的两端。</p>
天色已晚,又有内侍来请星子离开。星子注视着那镂宫窗,低垂的厚厚帘幕中透出些微光线,在冬日寒夜中映出橘黄色的温暖,可这温暖再也与我无关了么?星子忽回怀想起辰旦的怀抱,坚实而温暖的怀抱,若能再躺在那样的怀抱中,哪怕我立时死了,也是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星子被两名内侍挟裹着起身,却转头贪婪地凝望那窗前的灯光,就算……就算所有的温暖温情都只是梦幻泡影,我也愿意用我的生命多留住它一刻……</p>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