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家法(2/2)
德王行礼,辰旦降阶相迎,又命人赐了坐,方怒气冲冲地道:“朕听说今日这孽障不知好歹,顶撞了皇叔,顽劣张狂至此,定要好好教训!”</p>
德王见惯皇室风雨,暗想这架势不过做样子给自己看的,定不会真打,无非是要自己松口宽宥,虽不情愿,仍只得顺水推舟地道:“今日之事,臣已擅作主张,小惩大诫,想来他已知错,得了教训,皇上就不必再动干戈了!”</p>
辰旦听德王语气勉强,微微一笑:“朕既与他有父子名分,若犯了错更不可轻饶,否则朕岂不是落下徇私之名?又让好事之徒四处去乱嚼舌头!”辰旦话中有话,意有所指,德王只得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不好再说什么。辰旦略抬了抬下巴,神色威严:“五十杖!给朕狠狠地打!”这个数目让德王吃了一惊,随即冷笑,好!本王且看看你怎么打这五十杖?</p>
虽说星子早有准备,听到“五十杖”时,全身上下仍是一紧。不由自嘲,也罢,挨完这顿打,明日便真的不用再去崇文馆见这个死老头子了。便有人上来服侍星子宽衣,脱去外袍,帮他收好玉锁、金牌等随身饰物。将星子架到窄窄的刑凳上,以麻绳捆好手足。一切都是驾轻就熟,星子暗中苦笑:这怀德堂便象是专为自己设的刑房,逃不掉,躲不脱,这才第一天当值,便又是一顿好打,而且还是自己巴巴地讨来的……</p>
不知何时殿堂内已点燃了灯烛,煌煌巨烛照得大殿内如同白昼。星子静静地沉默着,等待着刑杖落在身上,这样的情景仿佛……仿佛初次面圣的那个深夜……为何父皇的见面礼竟是一顿刑杖?原来,他只是要教训狎妓游冶的儿子……可笑那时我还和他辩论律法,却不懂他动的是家法。在朝的那数月,除了一次当众廷杖外,每回都是在这怀德堂御书房,关起门打个死去活来。我以为是皇帝乱动私刑,但对他而言,能让我在此处挨打恐怕已是极大的恩典了吧?……星子眨眨眼睛,无声地笑了笑,当初的激怒忿恨已如朝云去处了无痕迹,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哀,如御香炉中散出的袅袅轻烟,悄无声息地四处弥漫……</p>
听得一声“打”!刑杖便夹着风声落下,一如既往地沉重。星子虽曾受过许多苦刑,但身体本能的反应仍无半点减退。只一下,生生砸在累累旧伤上,所有过往疼痛的惨烈记忆顿如海上的滔天巨浪瞬间扑来……星子喉间涌起一股血腥味,死死地将额头抵住刑凳,将逸到唇边的惨叫化作一阵剧烈的喘息,涔涔冷汗已从额头滑落。</p>
不过三五下,星子已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刑杖一下接着一下,不紧不慢,似乎永无止休。每一次落下,痛楚都是成倍地叠加。他习惯了挨打时攥紧双拳借力忍痛,但今日双手已先挨了无数戒尺,连吹口气都痛得犹如刀割,妄论握拳?实在更加难捱。自己今天是吃饱了撑得慌么?皇帝既然都没说话,我干嘛要无事生非,招来这顿毒打?充什么英雄好汉,当自己是铁打的金刚么?到现在板子上身,覆水难收……</p>
打了有十来下,星子只是用内功护住心脉,疼痛却是一点不落全数收下,已痛得两眼发黑摇摇欲坠。星子向来倔强,虽说今日只是做戏给德王看,仍不肯哭喊求饶。痛楚中免不了些微挣扎,如今黄门知道星子身份不同,绑缚时便不敢绑得太紧,此时绑在凳腿上的手腕已有些松了。又一下重击,端端落在臀峰上,打得星子全身晃了几晃,几乎要趴不住了。星子暗想:若是从这凳子上摔下去,那可丢人丢大了!索性双手用力握住凳腿。</p>
那刑凳凳腿本就粗糙,星子双手重伤,紧握之下,许多细小而尖锐的木刺纷纷扎入掌心和指头,十指连心,犹如钢针刺入心扉。昏昏沉沉中突如其来的鲜明刺痛,扎得星子的神智清明了些,闭上眼,深深吸口气,反把凳腿握得更紧。</p>
辰旦坐在宝座之上暗暗着急。这场戏是星子主动要求,辰旦自然不能手下留情,不然岂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辜负了星子的一片苦心?不过,虽下令重责打五十杖,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只等打上几下,星子便认错求饶,后面就好办了,哪知星子又摆出这副宁死不屈的样子?眼见星子用一双伤手握住凳腿,殷红的血珠一点一点浸出来,慢慢染红了手指、染红了刑凳。那每一滴鲜血都像是一根刺,刺得辰旦眼中酸痛难当。</p>
德王一言不发地观刑,表情漠然。星子闭上了眼睛,任辰旦给他做眼色也看不见。辰旦真想跳下去拧他的耳朵,这小子傻了么?二十五杖时,辰旦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这一声暗示的意味太明显,连行刑的黄门亦停了下来,躬身望向辰旦,等待示下。</p>
击打骤然停止,星子茫然睁开眼,微微仰头,正对上辰旦俯视的目光,那目光中的怜惜关切让星子有刹那的失神,他是我的父亲,我挨打他会难过吗?有一天我将永远离他而去,他会伤心痛苦么?若能让时光倒流,忘掉过往的一切,能回到十六年前自己刚睁开眼看到这世界的那一刻,该有多好?</p>
昨夜发现子扬的情形突然闪现眼前,星子的心复沉沉地坠了下去,痴人说梦吧!他为我安排锦绣前程,也为我织下层层罗网。他怜惜关爱,但我受的酷刑也皆是他加诸于身。他毕竟是帝王,自己所永不能接受的帝王。君心如海,是亲情?是利用?我拿什么去猜测去相信?我能做的,只是用这鲜血这肉身偿还他与母亲赐予的生命,为他尽一点力,为他赎一点罪,仅此而已,何须再有更多的奢望?</p>
星子明白,辰旦是要自己主动认错求饶,这也是两人心知肚明的默契,但此时星子不知为何反又不想开口了,缓缓转开视线,索性闭上了眼睛。辰旦等了片刻,星子毫无半点反应,一时骑虎难下,只得喝令那两名行刑的黄门:“愣着干什么?接着打!”于是刑杖重又起落,依旧虎虎生风。</p>
又打了十来杖,星子的臀腿间白色的里裤早已沾满血迹,刑杖一起一落间血飞溅。星子一声不吭,德王到底坐不住了,若今日星子有个好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离座向辰旦躬身行礼,道:“皇上,鞭扑只为教刑,星子年纪尚轻,既得了教训也就是了,还望皇上宽严相济,饶了他这回吧!”</p>
辰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暗骂声这老糊涂太没眼色让朕等了这么久!不敢再延宕,口中道:“既然皇叔一再求情,就暂饶了这孽障!”</p>
掌刑的黄门知趣地住了手,解开星子的绑缚,扶他起来,披上外袍,拖到辰旦面前跪下谢恩。辰旦见星子一身上下已被冷汗血水浸透,面上已全无血色,那一双手更是鲜血淋漓……辰旦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语气仍是严厉冰冷:“你知错了么?”</p>
星子勉强俯身:“儿臣知错了!”</p>
辰旦以目示意:“今日是看在你皇叔祖份上,才饶过了你!还不快谢过皇叔祖?”</p>
星子膝行两步,至德王座前,恭恭敬敬地磕头:“叩谢皇叔祖!”</p>
德王微微低头,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星子。星子宛如好女的精致姣好的面容已因太过强烈的疼痛而扭曲,冷汗浸透的湿漉漉黑发一绺绺搭在额前,模样狼狈。棱角分明的嘴唇却紧紧地抿着,如钢刀雕刻而成,透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坚定刚毅,再往下看,那双受尽折磨的手已是惨不忍睹,指尖仍在一点一点地滴着血。德王一生阅人无数,但如星子这般倔强的,却是凤毛麟角。耳听星子低声问道:“下午星子说的话,皇叔祖可信了?”</p>
星子语气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感伤,德王不由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一番。崇文馆中星子之言犹在耳,如果说当时还是半信半疑,此时已不能不信了,哪怕明知今晚的杖责是故作姿态。古来佞幸无非以色事君,以馋媚上,岂有象星子这般不知进退,不懂逢迎之人?看他相貌清奇,皇帝将他认为义子,想来定有其过人之处。德王轻叹一声,道:“本王信你。”</p>
星子松了口气,这顿打总算没有白挨!整个人几乎要软了下去,强撑着再度叩首:“谢皇叔祖!”复膝行回到辰旦宝座前:“儿臣谢父皇赐罚!”</p>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