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不知如何开口（2/2）

等我和夏小雨进到与囚犯会面的房间时，才感觉这里头的气氛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这还真是铁门铁窗贴锁链啊！</p>

在会面室里，前来探望的家属们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不知道这玻璃是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是不是可以防弹？只能用话筒对话，形式上跟在银行柜台上存取钱有些类似，当然，内容和感觉自然有天壤之别！</p>

我们进来时，夏小雨的囚犯爸爸还没有被狱警押送出来，我们坐在大玻璃窗外的凳子上坐着等。夏小雨的目光焦急地透过玻璃窗向里面看，我则好奇地看向周围。</p>

我们周围也有其他的家属来探望犯人，有老母亲见儿子的，有妇女带着儿童见父亲的，有年轻女子看望男朋友的，我们旁边竟然是一名孕妇，她的眼睛已哭得又红又肿，跟桃子似地，她的哭也很特别，是那种喑哑地压制地哭法，让人听了心里很是悲伤！</p>

大玻璃窗里面的男人，十有**就是这孕妇肚子里孩子的准爸爸了。</p>

女人用一双哀怨的眼睛看着大玻璃窗内的男人，哭道：“孩子他爸！你这是造地哪辈子的孽啊？！当初你为嘛要做那种傻事呀！现在我一个人在外面生活，还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你知道这日子有多难熬吗？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啦！可惜他跟我一样命苦，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见不到他的父亲了！”</p>

女人胡乱地抹擦了几把眼睛，又哭道：“孩子他爸！你娃儿在我肚子里闹得可凶呐！你妈说绝对是个男娃，你要是不犯事好好的，你就可以隔着俺的肚皮听到你娃的动静啦！”</p>

这孕妇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哭得跟唱戏似地。</p>

我正在看孕妇在那哭，夏小雨伸手在下面扯了扯我的衣服，小声说：“来啦！我爸出来啦！”</p>

我忙收回目光，看向大玻璃窗里面。</p>

夏小雨也一脸惊喜地看向大玻璃窗里面，小声对我说：“哥，我爸眼尖，所以你……”</p>

我知道夏小雨的意思，对她点点头说：“我明白，既来之则安之，我会把这出戏演好的，你放心吧！”</p>

“谢谢哥了！”夏小雨看看我说，感激地对我一笑。</p>

朝我们慢慢走过来的男人，大概五十余岁的样子，身材瘦弱，戴一副黑框眼镜，虽然留着光头，身着囚服，却神态恬和，好像他不是身在监狱，而是身在养老院里。当他看见夏小雨时，恬和的神色才被打破了，泛起了阵阵波澜，他凝视着夏小雨，慢慢挪动着戴着脚铐的双脚向大玻璃窗走近，脸上浮现出慈和的微笑。</p>

我忙把自己的身体又向夏小雨靠近了一些，伸出一只手臂搭在她柔弱的肩上，对走过来的男人笑了笑。</p>

“爸！爸！”夏小雨捉住话筒急切向那个男人喊道。</p>

那男人走到大玻璃窗跟前，在椅子上坐下，对小雨微微一笑说：“小雨……”</p>

“爸！你最近好吗？”夏小雨凝视着男人的脸，关切地问，双眼泛红。</p>

“爸很好，小雨……”男人凝视着夏小雨，欣慰地一笑。</p>

“爸！夏天下雨天多，你的关节炎没发作吧？上次给你带的风湿膏药管用么？我带给你的书都看完了么？”夏小雨捉住话筒，一连串发问，她似乎有满肚子话要对这个男人说，看得出来，她心里一直担忧着这个男人。</p>

男人自从看到夏小雨，就一直在微笑，他说：“爸爸一切都好。小雨，你不要只顾着担心我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p>

我坐在夏小雨身边，用手臂揽着她，看着这父女俩的感人会面，我在想，玻璃窗内的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身穿蓝色囚服，不留光头，肯定是个标准的知识分子，恐怕没人相信他会做出违法犯罪的事情来！可既然他现在已经在监狱里了，那么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呢？</p>

在跟夏小雨对话时，这个男人表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内心却在不停地翻涌，这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眼睛是永远都不会撒谎的！</p>

“爸，你不要为我担心，我过得很好，半年总结时还被评为全院的‘优秀护士’了呢！”夏小雨笑着对那男人说，眼睛里蒙着一层泪光。</p>

男人也开始有点儿绷不住了，喉头一上一下地蠕动着，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小雨！是爸对不住你啊！爸现在没能力再照顾你了，人生的一切苦难，一切风风雨雨，都只能让你一个人去承担了！”男人说着说着眼睛里泛起了泪光。</p>

夏小雨的眸子里也盈着泪水，喃声说：“爸，我没事的，我真地没事的……我能应付得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爸……”</p>

男人伸手抹了一把浊泪，看向我说：“小雨，这位是？”</p>

夏小雨流着泪，笑看着男人说：“爸，这就是我上次给您提过的，我男朋友……”</p>

听夏小雨这么一说，我搭在她肩的手臂便用力揽了揽她，向那男人笑着打招呼说：“伯父，您好……”</p>

男人微笑地盯着我看了半响，尔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这年轻人看起来温文尔雅，稳重踏实！我丫头的眼光不错喔……”</p>

“爸！”夏小雨含着泪，撅了撅嘴唇，不好意思地看着那男人。</p>

“年轻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呀？”男人问我。</p>

我忙接话说：“伯父，我现在在广告公司里做。”</p>

“爸，他很有才华的！”夏小雨伸手擦了一下眼睛，看着我，对那男人介绍我说。</p>

那男人点点头，看看夏小雨，又看看我，半开玩笑地道：“年轻人，看来我女儿对很满意哟！”</p>

“爸！”夏小雨羞得满脸通红，通红的脸蛋上还挂着湿润润的泪痕，仿佛是晨间果园里挂着朝露的苹果。</p>

男人乐呵呵地看着夏小雨笑，尔后转脸看向我，神色严肃，他道：“年轻人！你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很欣慰，也很欣赏你的魄力！我们家小雨是个好丫头，虽然他爸爸我是个囚犯，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是个好女朋友！”</p>

“伯父，我知道。”我被那男人看得有点难堪，嘴上却又只能顺着夏小雨的意思说。</p>

夏小雨红着脸儿对那男人说：“爸！你怎么老说这些呀？人家才是第一次来看你！”</p>

男人没接夏小雨的话，一直看着我，又道：“诚如你所见，我是个囚犯，小雨的妈妈去世地又早，我们小雨现在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这个社会上，无依无靠，我真希望能有个好小伙子陪在她身边，能多少给她一些照顾，社会险恶，人心叵测，她毕竟还是一个没有完全成熟起来的柔弱女孩子！”</p>

“我知道的，伯父。”我接话道，讪讪地笑着。</p>

夏小雨看着男人赌气似地说：“爸！你再说这些，我下次就不给你带烟抽了，也不给你带‘庄子’看了！哼！”</p>

男人朝夏小雨“呵呵呵”笑，难得露出一个顽童般的神气，但他的一双眼睛透过镜片，仍然很严肃地盯着我，他道：“那么，年轻人！你是否能在一个无用的父亲面前表个态呢？你是否能答应我好好照顾我的小雨呢？”</p>

“爸！我真走了！”夏小雨嗔了那男人一眼，说着便从椅子上站起来。</p>

我慌忙拉夏小雨坐下，揽住她的手臂用力地制止了她。</p>

“小雨，爸得为你找个可以依托而且信得过的男人！你先别插话，这是我们俩个男人之间的事情！”男人看看小雨，又看看我说。</p>

“伯父，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雨的！”我笑着对他说，心想，即使我做为她的哥哥，也理应对她有所照顾的。</p>

男人满意地笑了，朝夏小雨挤了挤眼睛说道：“爸爸终于可以放心地呆在这高墙里头了，安心改造，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再从这里走出去，情况好的话，兴许还有机会抱抱我的外孙！”</p>

“爸！你也真是的！”夏小雨红着脸，俯首看着别处，羞得再也说不上别的话。</p>

我知道这就是夏小雨所期望看到的情景，这就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她把我大老远带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个！</p>

男人又露出一个老顽童似地表情，笑着对我道：“年轻人，我女儿看样子是真生气啦？！还不赶紧去哄哄她？呵呵呵……”</p>

其实，我很能理解夏小雨的心情，也很能理解这个男人的心情，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伟大亲情啊！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感动……</p>

我不过就是说几句谎话，而这几句谎话却能换来一个女儿所期待的结果，能换来一个父亲的安心，能换来一个家庭的希望！如果这世上真有“善意的谎言”一说，那么，此刻，我正在对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说着最美丽动听的谎言！</p>

这样想着，我猛地揽过夏小雨的肩，在她惊诧地扭头看我的瞬间，我在白皙的额头上，温柔地用力地亲了一下。</p>

大玻璃窗内的男人笑了，他看着我们爽朗地“呵呵呵”地笑了，笑了一阵后，他蓦地站起身来，慈和地看着我们说：“好拉！我终于可以放心了！小雨，爸爸答应你，爸爸会在里面好好表现地！以后你就不要每个月都来看我了，半年来看我一次就足够了！你们俩也有自己的生活！小雨，爸走了！”男人说完后呡紧嘴唇，转身，向里面径直走去。</p>

回去一路上，夏小雨都低着头，不敢看我，直到我们坐巴士回到西虹路口，在一家“肯德基”店里坐下来后，她的难为情才犹如残云般，被风吹散了。</p>

我到吧台上要了两杯“非常可乐”，两份“鸡翅”，两份“汉堡包”，然后端着两只咖啡色托盘走回来，把东西搁在橙红色的桌面上，隔着桌子，坐在夏小雨对面。</p>

“对不起！哥。”夏小雨鼓起勇气看我一眼说。</p>

“什么对不起？”我没看她，将一杯“非常可乐”放在她面前。</p>

夏小雨的睫毛垂下，看着面前盛可乐的纸杯子说：“让你充当‘那样’的角色……是不是很尴尬啦……”</p>

为了打消这种尴尬的氛围，我想把话说得风趣一些，笑着对她说：“这有什么呢？其实感觉还不赖哟！现在想想那些演爱情电影的男女演员们，也许他们也很享受过程哩……”说起爱情电影，我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演员就是刘去非，心想，在电影里他跟女主角之间的那些亲昵镜头，总不至于是合成的吧？！在电影中和美女主角谈情说爱，在电影外面追捧他的少女粉丝又无数，这是多么令男人们梦想的生活哇！</p>

“真的吗？”夏小雨蓦地抬眼看我，笑了，心情仿佛轻松了许多。</p>

我对她点点头说：“其实你这个家属当得很称职，积极配合了监狱管教人员的工作，减少了他们的工作量，要知道心理工作可是监管人员的重中之重的工作任务，只有这项工作做好了，只有犯人们心里踏实了，他们才会安心在里面改造，争取早日出来。我做为你哥，也应该积极配合你。”说这话的过程中，我感觉“犯人”这个词用得不太妥当，因为这“犯人”也包括夏小雨的爸爸，所以有点担心夏小雨会因此而难堪。</p>

但夏小雨并未因我说到“犯人”而现出不悦之色，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地说：“哥，其实……我之所以在网上急着要求跟你见面，是想找个合适的男人来扮演这个角色，我爸担心我，希望我能找个可以照顾我的人，为了宽慰他，让他能安心在监狱里生活，我早就对他撒下了谎，说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只是他很忙，没时间来看他，可我爸爸有点怀疑，硬是要我带过来给他过过眼，实在拖不了，我才找了哥哥你帮忙……我是有企图的……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p>

我心想，难怪夏小雨突然说要跟我见面呢！原来就是为这事儿啊！——不过，这不能说是企图，应该是私心，我能理解一个作为犯人的女儿的良苦用心！于是我笑笑说：“不生气，因为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爸爸，我不但不生气，还很尊敬你！”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在于夏小雨为什么选择我，而不是她周围的男人呢？</p>

“真地谢谢你！哥。”夏小雨呡唇对我笑笑说。</p>

我看着夏小雨，又想起她送我的那件礼物，于是我说：“我还得谢谢你呢！你送了我那么珍贵的礼物！应该浪费了你不少时间精力吧？”</p>

夏小雨俯首，羞赧地一笑说：“没什么呀，哥，你喜欢我就开心了！”</p>

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一个疑问，从夏小雨在q上约我见面到次日我们在植物园相见，这中间时间很短，她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一本那么厚的书的装帧工作呢？况且她还要工作和睡眠！除非她事先已经开始准备了，这说明她心里其实知道早晚要跟我见面的！但这个疑问我现在还不合适提出来。</p>

我只是对她笑笑说：“哥很喜欢！小雨。来！肚子饿了吧？赶紧吃东西吧！”</p>

夏小雨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p>

我拿起一 块鸡翅，刚想送到嘴里，忽然想起什么来了，看了看俯首喝可乐的夏小雨，小心地问：“小雨，能跟我说说你父亲的事儿吗？”</p>

夏小雨将吸管从嘴里移开，看了看我，垂下睫毛，轻叹了一声说：“其实，我爸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男人，他对我很好，对周围的人也都很好，他从来没跟别人绊过嘴，吵过架。以前他是个数学老师，后来下海经商，可惜没成功，再后来他向别人租了辆汽车，跑起了出租，虽然我爸挣得钱不多，但我们父女俩的生活过得很平静，也很满足！后来有一天出租汽车的老板把车子的租金一下子增加了三分之一，这就意味着我爸辛辛苦苦地忙活都是在为那租车老板赚钱，自己却得不了几个钱，我爸因此心情很压抑，那天中午他喝了几杯酒，下午开车做生意时候车把人给撞了……”</p>

“撞死了吗？”我问。</p>

夏小雨轻轻点了一下头说：“是的，这事的责任事实上不全在于我爸爸，是那个死者硬闯红灯才出的车祸，可是那死者的家里权大势大，动用了大量的关系，硬是把我爸判了重刑！”</p>

“多少年？”我问。</p>

“十五年，现在还剩下十四年……”夏小雨睫毛濡湿，满脸伤感。</p>

我忙安慰她说：“很快的！十四年很快就会过去了！”</p>

夏小雨低头含住吸管，没有说话。</p>

“那你还有其他亲人吗？”我说。</p>

夏小雨抬起脸，看了看我说：“我妈去世地早，有几个亲戚，但因为我爸出了事，他们也都不愿意跟我家来往了。”</p>

“是么？这一年都是你一个人在生活吗？”我看住她问，心中很是惊奇。</p>

“嗯，也没什么，我挺好的。”夏小雨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p>

我说：“那你住哪？”</p>

“我租房子住的，以前的房子赔偿给死者家属了。”夏小雨说。</p>

我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少女，心里有些难过，她要在这个险恶的社会里独自生活，虽然也能过下去，但是她要面对多少难题呢？她稚嫩的肩膀又能承受多少的负荷呢？当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呢？当她彷徨失落的时候呢？她又向谁诉说呢？</p>

“幸好你还有单位，单位里的同事平素应该多少会照顾你一些吧？”我说。</p>

“他们不知道我家里的事。”</p>

“不知道？”</p>

“我没跟他们说。”</p>

“为什么？”</p>

“自从我爸爸出事以后，我们家那些亲戚，还有左邻右舍，都拿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地，我知道那些眼光中也有同情和可怜，可是，我不需要同情和可怜，我要的是尊重，那些可怜我的目光比嘲笑我的目光，更让我心里难受！我不敢把家里的事告诉单位的同事，怕他们也会用可怜的眼光看我，我不需要人可怜我……我过得挺好……”夏小雨喃声说，神色突然显得很倔强。</p>

“这样呀……”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