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青芜喃喃念道:海西之地山川(1/2)
“送抄帖。”门一打开赤蕊就小声说,同时把白布包递出去。
包里是两卷沉重的竹简和一摞抄贴,这是赤蕊和他老汉儿的生计——由于竹简珍贵而且翻看不便,习惯是将内容抄在纸上读,破烂了又重新抄。这事通常是那些刚束尾的年轻狐人做,因为虽然工钱低廉,但既练习了写字又得以读到许多别人家的珍贵竹简。
站在门口的是个身材颀长的蓝狐,赤蕊悄悄瞟了一眼,猜测他比老汉儿年龄大,但他的脸白净光鲜,眼角稀少的几根皱纹也细嫩高贵。
当然了,赤蕊心想,他又不用日夜抄那些竹简,不用躲在昏暗的破房子里,不用喝酒、叹气、喝酒、叹气……
蓝狐随手翻看了一下抄帖,仔细检查了竹简,确定没有任何损坏,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交子递给她。
赤蕊看了一眼,是五十钱。她直截了当地把钱递回去,蓝狐疑问地看着她。
赤蕊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接,僵持了一会儿,她只好开口说:“一共四十六钱,我没有找你的。”把抄好的竹简送还给狐人是赤蕊的活儿,可是不管做了多少次她还是不自在。
“不用找,你老汉儿抄得好。”蓝狐说完点点头,转身回屋关上门。
老汉儿当然比那些小狐子抄得好啦!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他这会儿也会住在丹山上,递出一张五十钱的交子,傲然点点头说,不用找——哪会来抄竹简呢?
她将五十钱揣进口袋,慢慢朝外走去。
老汉儿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些事,小时候听到外面的闲言碎语,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事实上,大尾城的一切她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没完没了的街道,看起来全都不一样的店子,总是走来走去的狐,他们有时笑,有时叫,有时皱着眉,有时拉着脸,都是为什么?这些就象被老汉儿撕碎的抄贴,许许多多的碎片,她知道他们是有联系的,可她拼不起来。别的狐总是奇怪地看她,她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奇怪,然后他们就露出厌烦和生气的样子,她害怕看这样的表情,只好躲起来。只有唱歌的时候她是轻松的,自己歌里的世界明白又合理,一条又一条的线伸展开,连起来,只需要追索它们,一切都有解答。后来认识了青芜青芒,她才象慢慢从梦里醒过来。他们带她一点点认识大尾城,认识买东西的狐,卖东西的狐,卖不完货发愁的狐,着急赶去尾尖港进新货的狐,生病的狐,病好了高兴的狐,病重了痛苦的狐,陪着病狐的难过的狐……她也终于知道她老汉儿的老汉儿竟然是原来的长老,而束尾之前,老汉儿是丹山上最风光的少年,风姿翩然,才华横溢,一首歌不光狐人口口传诵,连狐精也赞叹不已。谁能想到,狐人典范一般的老汉儿会采到一颗金丹?狐人的子弟作了狐精,这种大尾城很少出的怪事,竟然落在长老的儿子身上!咒别的狐没尾巴、吐黑丹、唱鸟歌,那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发生,找错丹才是真正的诅咒!
有时老汉儿喝醉了,会反反复复念叨:万劫不复,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找错了丹都是万劫不复,那找不到丹会怎么样?
一想到这儿,赤蕊的腹中就阵阵发凉。就算青芒他们帮她找到,她又逃得过吗?狐觋不会象那天一样一眼将她看透吗?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想起当时的情形她就喘不过气来,到现在也没明白。后来青芒问她是不是被狐觋看见了,她只点了点头。
她不敢说一碰上狐觋的眼睛,她就喉头一腥,腹中冰凉剧痛,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就似有双手死死捂住她的嘴。一个声音钻进她的头:你是谁?
后来,下了丹山,她偷偷把手指伸进嘴里,拿出来手指是红的,她以为自己会死。
自那晚以后她一直躲艾山远远的。
赤蕊不自觉地伸手到嘴里试了试,还好,没有血。
大事节不远了,狐觋会怎么样?会当着全大尾城指住她说,“她看不见灵丹!”而老汉儿,老汉儿还要噩梦重演?再被羞辱一次?再万劫不复一次?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一定会这样吗?这样好吗?狐觋不可以不这样说吗?老汉儿不可以还是那个少年吗?自己,自己不可以没有丹吗?不可以伸开手就飞到远远的天上吗?那不是好得多吗?
她眼前又混乱起来,许许多多她不懂,许许多多没有道理;这仍然是个充满碎片的城,数不清的碎片碰撞撕咬,昏黑一片。她飞快地朝山下走,想要逃开。腹中的凉气变得越来越冰,她终于难耐地蹲下抱住小腹。
躲不开腹中冰凉的恐惧。
一如她每次怕到无路可逃时,熟悉的怒气升腾起来。
不!她不相信!不相信!她绝不是被诅咒的狐!她只是因为有个野狐精的妈,看不到丹,只要有了灵丹就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她要证明给所有狐看!
她站起来,转过身仰望去丹山顶的路,深深浅浅的都在路边嘲弄地摇头。
她忽然昂起头。
香艾更加茂盛了,一阵风吹过,草浪翻滚,幽香隐隐。赤蕊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没看见一丁点白色。她努力望向狐觋居住的大树,树洞前毫无动静。
“喂!”她喊到。
山谷急流轻易吞掉了她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嘴——
腿上被猛力一拉,她吓得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青芜四爪抓地厉声问。
“你干什么?”赤蕊恼火地反问。
青芜返身跑回丹山的树林里,变了人形,躲在一棵开满红的树下。
“你给狐觋吓傻啦?想干什么傻事?”
赤蕊讨厌他那种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可他似乎真的什么都知道。奇怪的是,这又让她觉得安心了。
她默认。
“你真的是想把狐觋喊出来?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想说这事。”赤蕊烦躁地踢树,“你在这儿干什么?”
青芜学着她的口气,“我不想说这事。”
赤蕊傻傻地抬头看他,活象他说了句谜语。青芜笑了。
“快说。不告诉我你跟谁说?难道跟青芒说?”
赤蕊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他就象,隔着河伸手卡到我喉咙上,我一下就唱不出来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青芜盯着她。
“我觉得,他一眼就把我看透了。就算找到丹,也没有用。”赤蕊担忧地望着他
这一次,青芜竟然无言以对。他把上下门牙对在一起磨了磨,勉强说:“你就想反正都没救了,等到大事节还不如今天就弄清楚,是不是?”
赤蕊凝视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傻子。我们肯定能想出办法!我要想一下……”
赤蕊和夕阳一个颜色的目光停在青芜脸上,一动不动,等待着。
一个主意忽然冒出来,可是这行吗?青芜琢磨着。
“赤蕊,我问你——”
赤蕊的目光忽然移走了,她的尾巴猛地翘起,每根金红的毛都直立着,显得蓬松无比。她紧张地问,“是不是?是不是?”
青芜莫名其妙。
她不理他,转身灵巧地朝下蹦去,回到树林外的石崖,双臂张开,大口吸气。青芜恍然大悟,急忙大步跟上她。然而已经确认无误了。刚刚还若有若无的细细香气已经瞬间变成洪流,铺天盖地地将他们淹没,顷刻间,大尾城浸泡在艾奇异的馨香里。
明天日出,就谢了,七日后,丹成,大事节就到了。
青芜忽然意识到,赤蕊映衬在葱绿的艾山上忘乎所以的样子,竟然让他有一丝不自在偷上心头。不用看她的脸,他也知道她现在满面喜悦,这真是再傻不过了。大难当头,这一点香就让她忘记了自己的麻烦。可是,她仰头张开双臂的样子却那么自然,自然得满山的树、草叶都跟着她忘情地飘摇。
青芜在心里叹了口气,难道这还不明显吗?她自己怎么会还不知道呢?她那个蠢老汉儿,要瞒她到几时呢?
难道不是吗?她腰肢从不象狐女一样摇摆,可是走起路来却轻盈得象浪尖跳动的水珠,连自己都常常追不上她;她总是做些毫无道理的事情,没有计划,不动脑筋,不计结果,一时胆小一时勇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哪个狐会象她这样行事;她蓬起的尾巴简直象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周围所有的红红叶都暗淡无彩,像被火光吞没了一样,没有哪只赤狐的颜色是这样的;就更别提她那奇异至极的歌声了。←百度搜索→
如果这样还不能证明她不是狐,那她看不见灵丹的事实,总没有怀疑了。
猜到她秘密的那一天他很兴奋——想想看,全大尾城都不知道的事情!可是,保守这秘密也意味着站到了她这边,如果她闯不过这一关,也是他的失败!他向来相信自己不一般,但从来没有机会证明,如果坐视她在大事节上被发现,他还敢这样自诩吗?
再说,狐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她仍然是赤蕊。
他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向艾山和小河,随即倒吸了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想要确定他看到的。
“赤蕊。”青芜低声叫。
“嗯?”赤蕊半睁开眼睛,仍迷醉在香气中。
青芜无声地伸出手,指向下方。
赤蕊一时没理解自己看到的,她皱着眉,“那是什么?”渡绳上有个东西,但似乎不是吊篮——
“狐觋!”她和青芜同声说出。
她惊跳地向后退去,青芜警惕地看着白狐稳稳地凌空爬行在渡绳上,轻若无质,又似磐石万钧,狂风也奈何不得他。
“他干什么?他从不来大尾城的。”
没有回答。青芜转过身,赤蕊已经朝上飞奔了好长一段路。
青芜费力地追上赤蕊,拉住她。
“他盯着我,我一点儿都动不了,喊也喊不出。他——就像他的眼睛里有一只手,一直伸到我肚子里面——肯定是来抓我的……”赤蕊象蹦豆一样不停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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