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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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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瞥了眼那部《黄庭经》,忍不住翻了几页。好家伙,玉版纸质地,关键是传承有序,藏书印、押多达十数枚,几无留白,是一部南齐国武林殿聚珍版。此经本身在道家内部也地位崇高,位列道家洞玄部,有“三千真言,直指金丹”的山上美誉,也被山下的文人雅士和清谈名家所推崇。

除了能被练气士拿来就用的灵器,山下真正值钱的“俗物”,极为讲究版刻、纸张的善本孤本要比字画瓷器更被修士青睐。许多存世不多的珍本都是按页算钱的,不是书香门第根本无法想象文字相同的两页纸为何一张一文不值,一张却能卖几十两银子。陈平安说道:“当年初次见到三皇子殿下,差点误认为是边骑斥候,如今贵气依旧,却更加文雅了。”

刘茂手捧拂尘,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由着这位年轻剑仙拐弯抹角言语个没完没了。

一旁还有几张抄满经文的熟宣纸,陈平安拈纸如翻书,笑问道:“原本是纵有行、横无列的经文,被三皇子抄写起来,却如排兵布阵一般,井然有序,规矩森严。这是为何?”

刘茂站在书案一旁,终于忍不住微笑道:“陈剑仙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话里有话了,陈剑仙又无心山下王朝的权柄,不必如此揪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黄观龙洲道人不放。陈剑仙注定大道高远,何必与一个金丹都不是的蝼蚁纠缠不清?昔年恩怨,至于如此让陈剑仙难以释怀吗?何况一个改天换地的大泉,一个连藩王都不是了的刘茂,朝堂、江湖、山上一无所有,陈剑仙莫不是连一盏青灯、几卷道经、一个观海境修士都容不下?”

见那青衫文士一般的年轻人笑着不说话,刘茂又问:“如今的陈剑仙,不该是神篆峰、金顶观或是青虎宫的座上宾吗?就算来了蜃景城,好像怎么都不该来贫道这黄观。我们之间其实没什么旧可叙的,难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那就真多虑了。贫道自知是蚍蜉,不去撼大树,因为无心也无力。大局已定,既然一国太平,世道重归海晏清平,贫道成了修道之人,更清楚天命不可违的道理。陈剑仙哪怕信不过贫道,好歹也应该相信自己的眼光。刘茂从来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却也不至于蠢到螳臂当车,与浩浩大势为敌。对吧,陈剑仙?”

陈平安答非所问,好像偏要与此人叙旧,缓缓道:“当年在狐儿镇,三皇子殿下说话深谙人心,曾有两问,让我哑口无言,只能事后反复推敲,果真让我学到不少。就像今夜,殿下的话就说得很讲究,蝼蚁与蚍蜉呼应,陈剑仙与容不下形成对比,无力为无心锦上添,天命是山上事,浩浩大势是山下理,处处是玄妙,字字有学问——我又学到了。”

这次轮到刘茂不言语。

姚仙之看了眼青衫长褂的陈先生,再看了眼一身朴素道袍的刘茂,突然开始庆幸自己带了一壶酒,不然今夜会无事可做,无话可说。

“我不在乎三皇子殿下是不是犹不死心,是不是还想着换一件衣服穿穿看,这些跟我一个外乡人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就是个走过路过的局外人。但跟当年不一样的是,当年我是绕着麻烦走,今夜则是主动奔着麻烦来。什么都可以余着,麻烦余不得。”陈平安背靠书案,双手笼袖,环顾四周,随口道,“只不过那会儿,过客们境界低微,很多简单的道理,殿下不乐意听,翻身下马,其实依旧高坐马背,居高临下看人,没耐心。如今好了,主人还是主人,恶客登门,却不得不开门,气势凌人,不是道理的混账话,一退再退的龙洲道人,以至于一座清净小道观都只剩下间屋子的立足之地了,还是不得不听客人在说什么,小心揣摩,细细咀嚼。雪都化了,还要如履薄冰。”

刘茂笑道:“其实没有陈剑仙说的这么难堪,今夜挑灯闲谈,比起一味抄书,其实更能修心。”

陈平安收起游弋的视线,再次凝视刘茂,说道:“一别多年,重逢闲聊,多是咱俩的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不过有件事,还真可以诚心回答殿下,就是为何我会纠缠一个自认蚍蜉、不是地仙的蝼蚁。”他突然伸手指了指刘茂,再指了指姚仙之,“问题出在当年的狐儿镇三皇子殿下,答案在黄观的龙洲道人;问题在十四岁的姚家边军姚仙之,也在如今的京城府尹大人身上。”

刘茂说道:“只听明白了一半,恳请陈剑仙解惑。”

陈平安说道:“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三皇子殿下就不能投桃报李,与我说几句敞亮话?”

刘茂倍感无奈。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手指抵住书案,说道:“化雪之后,人心炎炎,哪怕救火不难,可在成功扑火之前,折损终究还是折损。而那扑火所耗之水更是无形的折损,是要用一大笔功德香火情来换的。我这个人做买卖,挣的都是辛苦钱,良心钱!”

刘茂无奈道:“陈剑仙的道理,字面意思,贫道听得明白,只是陈剑仙为何有此说,言下之意是什么,贫道就如坠云雾了。”

姚仙之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刘茂是一伙的。

“刘茂,剑修问剑,武夫问拳,分胜负生死。技高一筹,赢了开心;技不如人,输了认栽。但是你要存心让我赔钱亏本,那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一个修道二十年的龙洲道人,参悟道经,误入歧途,结丹不成,走火入魔,瘫痪在床,苟延残喘,活是能活,至于一手妙笔生的青词绿章,是注定写不成了。”

陈平安转过身去,拿起那支毛笔,微微蘸墨,开始在纸上抄写经文,顺着刘茂之前写的写下一行文字,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提笔之时,陈平安一边写字,一边抬头笑望向刘茂,随意分心,落字纸上,行云流水,缓缓道:“不过真要写,其实也行,我可以代劳。临摹文字,别说形似十分,就是神似八九分,都是不难的。画符也好,宝诰也罢,十年份的,二十年份的,今夜离开黄观之前,我都可以帮忙。抄书写字一事,远在我练剑之前。”

刘茂苦笑道:“陈剑仙今夜造访,莫不是要问剑?我实在想不明白,皇帝陛下尚且能够容忍一个龙洲道人,为何自称过客的陈剑仙偏要如此不依不饶?”

陈平安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笑道:“这世道,人吓鬼,比鬼吓人还多。三皇子殿下,你觉得呢?”

一个不再是玉圭宗老宗主的姜尚真尚且要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韩绛树之流,何况一个即将成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山上宗主。陈平安这辈子在山上山下跋山涉水,最大的无形倚仗之一,就是习惯让境界高低不一、一拨又一拨的生死大敌小瞧自己几眼,心生轻视几分。哪怕今时不同往日,可什么时候说狂言、撂狠话、做骇人眼目心神的壮举,与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得我陈平安说了算。仙人韩玉树不行,化名“陈隐”的斐然更不行。

刘茂显然在刻意压境,跻身上五境当然很难,但是如果刘茂不故意停滞修行,今夜他就该是一位有望结金丹的龙门境修士了。按照文庙规矩,中五境练气士是绝对当不得一国君主的,当年大骊先帝就是被阴阳家陆氏供奉怂恿,犯了一个天大忌讳,差点就能瞒天过海,结局却绝对不会好,会沦为陆氏的牵线傀儡。所以刘茂当下的这个观海境是一个极有分寸的选择:既是纯粹武夫,又早就有修道底子的三皇子殿下,堪堪跻身洞府境,太过刻意、巧合,若是龙门境,跌境的后遗症还是太大,如果表现出有望结成金丹客的地仙资质、气象,姚近之又会心生忌惮,所以观海境最佳,跌境之后折损不多,温补得当,够他当个三五十年的皇帝了。

姚仙之喝了一大口酒,用酒壶轻轻敲打膝盖,骂了一句娘,然后肩头一个歪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户,抬头瞥了眼天色,说道:“陈先生,果然要下雨了。”

“以后要不要祈雨,都不用问钦天监了。”陈平安丢出一壶酒给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帮观主去院子里边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观主的道袍和两名弟子的隔得有些远,大概是黄观的不成文规矩吧,所以叠放在正屋桌上的时候也记得将三件衣服分开。正屋好像锁了门,你先跟观主讨要钥匙,然后在那边等我,我跟观主再聊会儿。”

姚仙之从刘茂手中接过一串钥匙,一瘸一拐离开厢房,嘀咕了一句:“天宫寺那边估计已经下雨了。”

刘茂笑着摇摇头。这位府尹大人还是年轻,画蛇添足。高适真造访道观一事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来说道。陈平安那几句鸡毛蒜皮言语带给刘茂的压力骤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吓,其实只是在提醒这位龙洲道人,大泉当真只有一个运道太好的姚近之,也只有一个再次路过的陈剑仙。

陈平安笑问道:“殿下这是觉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觉得姚仙之当个瘸腿断臂的府尹大人可笑,还是觉得姚仙之在战场上活了下来,其实还不如早早给姚家祠堂添个灵位,更可笑?”

刘茂顿时心弦紧绷起来。下一刻,刘茂如腾云驾雾一般,然后双肩蓦然一沉,气机凝滞,一身灵气重如山岳,整个人不知不觉就坐在了椅子上。

陈平安一挥袖子,桌上那个已经空了的笔筒掠向刘茂,刘茂轻轻接住。这是个黄竹笔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隐逸高士图,是一件宫中旧物。

陈平安走向书架:“记得好像一国君主在每年正月里都会为一支金镶玉的御笔开封,用来辞旧迎新,这空笔筒是不是缺了什么?”

刘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剑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势在你不在我,打杀皆随意。”他一手捧拂尘,一手拿住笔筒,冷笑,“修了道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却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陈剑仙今日拜访如果是为了打打杀杀,震慑人心,只管出剑便是,让贫道再次领教一番剑仙风采,好与两名弟子显摆一下。当然,前提是陈剑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杀。”

陈平安环顾四周,从先前书案上的一盏灯火、两部经书,到几菖蒲在内的各色物件,始终看不出半点玄机。陈平安抬起袖子,书案上,一粒灯芯缓缓剥离开来,灯火四散,又不飘荡开来,宛如一盏搁在桌上的灯笼。

陈平安在屋内随意散步之时,《黄庭经》和《灵飞经》便飘在身前,一左一右,自行翻书。

刘茂轻声感叹道:“陈剑仙如此疑神疑鬼,难怪能够成为如此年轻的剑仙。”

陈平安置若罔闻,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那两本已翻至尾页的经书便飘回书案缓缓落下。他笑道:“架上有书真富贵,心中无事即神仙。富贵是真,这一架子藏书可不是几枚雪钱就能买下来的。至于神仙,就算了,我最多疑神疑鬼,殿下却肯定是心中有鬼……这本书不常见,竟然还是得到文庙许可的官本初版初刻?殿下借我一阅。”

陈平安将一本《天象列星图》收入袖中。涉及天象、地理两事的书籍都会被朝廷官府列为禁书,民间不可私藏。

陈平安在书架前停步,屋内无清风,一本本道观藏书依旧翻页极快。他突然用双指轻轻抵住一本古书,古书立即停止翻页。这是一套叫《鹖冠子》的善本,“言辞高妙”却“大而无当”,书中所阐述的学问太过艰深晦涩,也非什么可以凭依的练气法门,所以沦为后世藏书家单纯用来装点门面的书籍。至于这部道家典籍的真伪,儒家内部的两位文庙副教主甚至都为此吵过架,还是书信频繁往来、打过笔仗的那种,不过后世更多还是将其视为一部托名伪书。

刘茂轻声叹息道:“哭泣同哀,欢欣相助,怪谍相止。”

陈平安嗤笑道:“不也教了你们君主南面之术,三皇子殿下怎么不学好?所以说,有钱人读书太多也不好,懂的道理越多,知道的道理就越少。”

陈平安突然沉默起来,因为他看到书架上还有《海岛算经》《算法细草》《数书九章》……他没想到刘茂竟然还是个痴迷术算一途的,瞥了某处图案几眼,只见满满当当的数字,把他看得云里雾里,可见刘茂功力不浅,比修行破境的本事高多了。

刘茂说道:“那几本书,不借。要是拿走,算你抢的,就更不用还了。”

陈平安抬了抬袖子,五六本术算典籍都落入囊中:“还,怎么不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众多书籍的材质、文字内容,都看不出门道。陈平安还是不太放心,将刘茂那把拂尘驭到手中,掂量一番,再摇晃几下,最终将木柄一寸一寸捏碎。

刘茂板着脸:“不用还了,当是贫道诚心诚意送给陈剑仙的见面礼。”

陈平安将失去木柄的拂尘放回书案上,转头笑道:“不行,这是与三皇子殿下朝夕相处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可那圣贤书还是翻过几本的。”

拂尘只是山下寻常物,已经碎去的木柄是如此,麈尾丝线也是。此物虽然不名贵,可到底是那位观主的心头好。

刘茂冷笑道:“陈剑仙过谦了,很读书人,当得起府尹大人的‘先生’称呼。”

陈平安开始抬起手,轻轻拂过那些书,从一本本书当中随意炼字,同时说道:“倒是要感谢文庙禁绝山水邸报五年,不然如今我这名声算是彻底臭了。”

刘茂皱眉不已,道:“陈剑仙今天说了好多个笑话。”

陈平安缓缓而行,一个个文字被炼化撷取,又迅速消散在空中,随口问道:“我当年是不是说过,下一次见面,要你装作认不得我?”

刘茂摇头道:“忘了。”

“可能我记错了,是与刘琮说的。”陈平安点点头,“你还没有想明白,为何我会故意带上姚仙之?”

刘茂笑道:“怎么,以陈剑仙与大泉姚氏的关系,还需要避嫌?”

陈平安打了个响指,天地隔绝,屋内瞬间变成一个无法之地。

刘茂大为错愕,出现了瞬间的失神。因为屋内出现了一个个青衫背剑客,神色各异,站在不同位置,异口同声,却是另外一个男子的嗓音:“刘茂,你真是个扶不起的废物,早知道当时就该选择高适真。如果我是陈平安,或者陈平安的耐心不这么好,随意翻检你的魂魄跟翻书一样,那么你这会儿其实已经死了。”

刘茂欲言又止,只是瞬间就回过神,猛然起身,又颓然落座。

总算得到了答案。

陈平安收起笼中雀,微笑道:“斐然兄真是半点不讲兄弟情谊和江湖道义。”

刘茂开始闭目养神,束手待毙。他确实有一份证据,但是不全。当年斐然在销声匿迹之前,确实来黄观悄悄找过他一次。至于所谓的证据是真是假,刘茂至今不敢确定。反正在外人看来,只会是铁证如山。

刘茂突然睁开眼睛:“真相如何,你猜得到?”

陈平安脚尖一点,坐在书案上,先转身弯腰,重新点燃那盏灯火,然后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差不多可以猜个七七八八,只是少了几个关键。你说说看,说不定能活。”

刘茂突然笑了起来,啧啧称奇道:“你当真不是斐然?你们俩实在是太像了。越确定你们不是同一个人,我反而越觉得你们是同一个人。”

陈平安微笑道:“咱们今夜没少聊闲话,可以说几句正经话了,殿下赶紧自救。”

刘茂却站起身,好像如释重负,大笑道:“我如果完完全全听从斐然的安排,只要万一蛮荒天下打输了,重新丢掉了桐叶洲,我就该立即涉险逃离蜃景城,那么只要被我赶到那座重建的大伏书院,今天谁是阶下囚,就真不好说了。可惜我胆子太小,过于惜命了,修了道,反而怕死,如果是当年刚被囚禁那会儿,我会毫不犹豫就去赌命的,赌输了,无非丢了一条烂命而已,赌赢了,就可以为刘氏夺回这份江山家业。”

陈平安耐心极好,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希望龙洲道人好好活着的那个人?”

刘茂点头道:“所以我才敢站起身,与剑仙陈平安言语。”

陈平安一脸无奈:“最烦你们这些聪明人,打起交道来就是比较累。”

刘茂一言不发,笑望向这位陈剑仙。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刘茂可以畅所欲言了。

刘茂重新落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开始将斐然的谋划娓娓道来,说得极其详细。不是刘茂故意如此,而是斐然甚至帮他想好了大大小小数十个细节,包括如何安置某些“念头”,如何防止某位上五境仙人或是书院圣贤的“问心”。而且斐然明确告诉刘茂,一旦被术法神通强行“开山”,刘茂就会死,听得陈平安大开眼界。

陈平安一直竖耳倾听,只是插嘴一句:“刘茂,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比如中土文庙那边其实根本不会怀疑我。”

不等刘茂说话,陈平安就又说道:“但这正是斐然的厉害之处。不着急,先等你说完,我再告诉你真相。反正在算计人心一事上,咱们这位斐大剑仙确实比你高了好几个境界。”

刘茂继续先前的话题。大致上,是大泉皇后姚近之联手藩王刘琮,派遣申国公高适真负责暗中串联近在咫尺的照屏峰妖族剑仙——癸酉帐斐然,再勾结驻扎在南齐京城的戊子帐,在桃叶渡达成盟约。两件契约信物,一件是大泉刘氏的传国玉玺,一件是文海周密的藏书印。而持印者,桃叶渡泛舟独行的青衫剑客,姓陈名平安,早在二十年前,此人就已经开始秘密铺垫这场谋划。

身为姚氏家主的兵部尚书姚镇不惜用十六万大泉刘氏精锐骑军、三十一万地方驻军的阵亡战死,暂时为家族赢得军心民心,作为姚近之称帝必须付出的代价。作为回报,此举会成为姚氏篡位的踏脚石,要以一座完好无损的蜃景城作为文海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的观道之地,同时让蜃景城成为蛮荒天下设置在桐叶洲的陪都之一。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真要给你办成了,老子就要一裤裆黄泥巴了。好个斐然兄,亏得我当年对他那么客气,就这么想要与我重逢啊。”

中土文庙为一个出身文圣一脉的年轻人专门昭告天下,解释澄清?只管解释去。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不是一个个孑然一身却能够力挽天倾吗?亚圣一脉在战事中,以婆娑洲醇儒陈淳安为首,却是毁誉参半,所以各大书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复文圣的文庙神位,位置还要高过亚圣吗?不是要将事功学问遍及天下吗?敢吗?只要是个有心人,难道不都会难免多想几分?退一万步说,勘验真相,比起看热闹起哄,哪个更轻松?尤其是陈平安以后的每个动作都会是引人侧目的一种风吹草动。更别提建立宗门,尤其是下宗选址桐叶洲了。所以对于陈平安来说,这笔买卖,就只有亏多亏少的差别。而此举最大的人心鬼蜮在于,哪怕先生文圣无所谓,二师兄左右无所谓,三师兄刘十六也无所谓,最希望文圣一脉能够开枝散叶的陈平安也最有所谓。而一旦陈平安有所谓,或者为之有所为,就会对整个文脉牵一发而动全身,上到先生和师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所有人。甚至这还会牵扯浩然天下与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更会重新扯起一场暗流涌动的“三四之争”。

总之这桩可有可无的买卖,斐然怎么都没亏。隐官大人万一真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到时候亏多亏少,好像全看他的运气和造化了。所以这场“问剑”,早已重返蛮荒天下的斐然肯定不会输。

陈平安突然问道:“当年桃叶渡,除了刘琮和高适真,就没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刘茂摇摇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算有,斐然也不会告诉你吧。”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刘茂说道:“至于什么藏书印、传国玉玺,我并不清楚如今藏在何处。”

陈平安双脚落地。藏书印?斐然你一个练剑的如此附庸风雅,莫不是又学我?

他突然记起方才翻看《鹖冠子》时,发现其《夜行》篇的一旁白处钤印有一枚私人印章,鸟篆刻有“秉烛夜游者,小心火烛手”。那会儿陈平安误以为是刘茂或先前某位藏书人的钤印,就没有太过上心,反而觉得这篆文以后可以借鉴一用。此刻他又抽出那本书,翻到《夜行》篇,缓缓思量。

这不是个死局,甚至连问心局都算不上,因为陈平安轻易就能破局。

如果真是崔瀺的手笔,根本不会是这个线索明显的龙洲道人。准确说来,更像只是同道中人的斐然在离开浩然天下重返家乡之前送给隐官大人的一个临别赠礼。设身处地,陈平安觉得自己一样会为斐然来一场“接风洗尘”,恶心人不偿命。

斐然显然是押注陈平安只要返乡就会直奔落魄山,他也没有算到文庙会禁绝山水邸报,不然刘茂早就通过散布山上消息让自己立足于不败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会得到大伏书院的庇护,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刘茂都会性命无忧,伸长脖子给姚近之杀,大泉女帝都不敢动手。只不过刘茂终究是小觑了斐然的算计,所以始终都不清楚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更不清楚陈平安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斐然自然也不是要陈平安的性命,可能是不太想,也可能是想但做不到,所以他只是借助浩然天下的人心,在一个“名”上针对陈平安,动点手脚。桐叶洲所有对大泉眼红的复国之王朝,以及大泉王朝内部所有对姚氏女帝心怀不满的读书人,以及浩然九洲所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亚圣一脉的儒家子弟,都会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

陈平安双指抵住钤印文字处,轻轻抹去痕迹,然后搓了搓手指。

竟有一阵清风拂起,印泥碎屑出现一连串的文字,每个文字刚刚现世便倏忽消逝,陈平安哪怕瞬间就重新祭出笼中雀,依旧未能挽留那些文字,显然斐然是用了独门秘术,并且将剑气蕴藉其中。

刘茂已经被陈平安禁锢魂魄,所以未能看到一个字。

这些文字,差不多算是一封信,开篇很是温情:“隐官大人,一别多年,甚是想念。”

然后就有些杀机四伏了:

“竟然能见此信,隐官大人可谓天纵奇才,当之无愧。更让我佩服之事,还是以隐官大人如今的境界之高,依旧愿意在水不没膝的浅水烂泥塘,耐心极好,见微知著,谨慎依旧。斐然在此由衷预祝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开门大吉,始终顺遂。”

“先前替你故地重游,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你我同道中人,皆是天涯远游客,难免物伤其类,故而临别之际专程留信一封。”

“书页当中为隐官大人留下了一枚价值连城的藏书印,刘茂不过是代为保管而已,凭君自取,作为赔礼,不成敬意。至于那方传国玉玺藏在何处,以隐官大人的才智,应该不难猜出,就在刘琮某处神魂当中,我在这里就不故弄玄虚了。”

倒数第二句:“我是甲申帐木屐,希望以后能够在蛮荒天下与隐官大人复盘问道。”

一枚印章从《夜行》篇当中如水落石出般缓缓浮现,好像是担心陈平安不去触碰,印章开始自行旋转起来,好让隐官大人将那些篆文看得真切。

陈平安瞥了一眼印章,脸色阴沉。边款篆文颇多,为“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底款为“饥不果腹老书虫”。

他娘的,是那个号称藏书三百万的文海周密的一枚私人藏书印!

这封书信的最后一句,则有些莫名其妙:“为他人秉烛照亮夜路者,易伤己手,自古而然,悲哉君子。今日持印者亦然,隐官大人小心飞剑,三、二、一。”

天宫寺,大雨滂沱。

高适真低头看着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以笔锋极其纤细的鸡距笔横抹而出,反而显得极有气力。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当年在山上,我与那个年轻人寻仇,你为何始终藏掖不出手?这就罢了,后来在桃叶渡,那个青衫背剑客独独对你刮目相看,好像还有些忌惮,就更加验证了我心中所想,你绝对不是什么金身境武夫。所以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对你怨气不小。”老人抬起手,揉了揉枯瘦脸颊,“只是生气归生气,知道说开了,像个三岁孩子耍气性,非但没用,反而会坏事,就忍着了。总不能两手空空,除了个祖传的大宅子,已经什么都没了,到头来还失去一个能说说心事的老朋友。”

裴文月点头道:“看出来了。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在等老爷问这个问题。”

高适真抬起头,极有兴趣,问道:“答案呢?”

结果老管家来了一句:“没什么可说的。”

老国公爷愣了半天,哈哈大笑,竟是也不再询问此事,有些感伤:“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天宫寺,那会儿你我都还年轻。如今我老了,你呢?”

裴文月说道:“不好说。山上山下,说法不同。如今我在山下。”

高适真点点头,抬起笔,轻轻蘸墨。

裴文月想了想,瞥了眼窗外,微微皱眉,然后说道:“老话说一个人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那么一个人除了自己小心走路,讲不讲规矩,懂不懂礼数,守不守底线,就比较重要了。这些空落落的道理,听着好像比孤魂野鬼还要飘来荡去,却会在某个时刻落地生根,救己一命。比如当年在山上,如果那个年轻人不懂得见好就收,决意要斩草除根,那他就死了。就算他的某位师兄在,可只要还隔着千里,一样救不了他。”

高适真有些意外,一手卷袖准备落笔抄经,抬起头:“老裴,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乐意在一个小小国公府待着当下人?”

裴文月答道:“一趟远游,出门在外,得在这蜃景城附近完成与别人的一桩约定。我当时并不清楚到底要等多久,总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国公爷当年身居高位,年纪轻轻,有佛心,我就投靠了。”

高适真大笑不已:“我有佛心?老裴啊老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

裴文月摇摇头:“一个钟鸣鼎食的国公爷,一辈子根本就没吃过什么苦,当年见到你,正是意气风发的岁数,却始终能把人当人,在我看来,就是佛心。有些事情,正因为老爷你不在意,觉得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外人才觉得难能可贵。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悄无声息地替老爷挡住了很多……夜路上的鬼。只不过没必要与老爷说这些,说了,便是个不定禅,有系舟,我可能就需要为此离开国公府,而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怕麻烦。”

高适真疑惑道:“老裴你不是纯粹武夫,而是深藏不露的练气士吧?”

裴文月破天荒扯了扯嘴角,好像在会心而笑,给出一个答案:“我其实用剑,剑术还行吧。”

高适真问道:“有无上五境?”

裴文月依旧说话含糊:“老爷这话就问得俗了。”

高适真神采奕奕:“是否剑仙?”

裴文月摇头道:“用剑之人,江湖行走,剑客而已。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山上人。”

高适真知道这个老裴是注定不会泄露身份了,于是转去问道:“姚近之又没有修行,为何能够如此驻颜有术?”

裴文月说道:“她姑姑,那个曾经在边境当客栈掌柜的姚九娘,其实是浣溪夫人,一只九尾天狐。而姚九娘的最根本一尾,其实就是姚近之。”

高适真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她和宝瓶洲的赊月都是中土文庙的一种表态了。”

裴文月突然站起身,打开屋门,拿起那把油纸伞,好像要出门去。但他就只是站在门口,透过雨幕遥遥望向蜃景城方向。

好像是蜃景城那边出现了变故,让裴文月临时改变了想法:“我答应某人所做之事,其实有两件,其中一件就是暗中护着姚近之,帮她称帝登基,成为如今浩然天下唯一一位女帝。此人为何如此,他自己晓得,大概就算是天晓得了。至于大泉刘氏皇族的下场如何,我管不着。甚至除了她之外的姚家子弟,起起伏伏,还是那么个老理儿,命由天作,福自己求,我一样不会插手半点。不然老爷以为一个金身境武夫的磨刀人,加上一个金身破碎的埋河水神,当年真能护得住姚近之?”背对着申国公的裴文月摇摇头,“就算姚近之藏有后手,与那玉圭宗关系极大,但是她那会儿终究羽翼未丰,心性不够,手腕不够狠辣,只会被伺机而动的刘茂黄雀在后。当年在桃叶渡,陪着老爷去见那个……陈隐,他以心声与我聊过几句。我答应了他一件事,他护住蜃景城和姚氏,押注以后某个人会不会画蛇添足,自找麻烦。现在看来,一个人太过聪明了,果然……有病。当然,这些都是那个陈隐的算计,所谓的画蛇添足,我看未必。不过对我而言,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不是杀人。”

高适真脸色微变。难怪刘茂在当年那场滂沱夜雨中没有里应外合,而是选择袖手旁观。一开始他还以为刘茂在兄长刘琮和姚近之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刘茂担心就算扶龙成功,事后落在刘琮手上,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选择了后者。如今看来,是时机未到?

裴文月神色淡漠,但是接下来一番言语,却让老国公爷手中的那支鸡距笔不小心甩了一滴墨汁在纸上:“夜路走多容易撞见鬼,老话之所以是老话,就是道理比较大。老爷没想错,一旦她的龙椅因为申国公府而岌岌可危,老爷你就会死的,更何谈一个鬼鬼祟祟不成气候的刘茂。但是国公府里边依旧有个国公爷高适真,神不知鬼不觉,道观里边也会继续有个痴心炼丹问仙的刘茂,哪天你们俩该死了,我就会离开蜃景城,换个地方,守着第二件事。”

裴文月摇摇头,微笑道:“那刘茂,当皇子也好,做藩王也罢,这么多年下来,他眼中就只有老爷和少年。我这么个大活人,好歹是国公府的大管家,又是明面上的金身境武夫,他依旧是要么装没瞧见,要么看见了还不如没看见。我都不知道这么个废物,除了投胎的本事好些,还能做成什么大事。那个陈隐选择刘茂,恐怕是故意为之。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脑子好使,心机深沉了。”

高适真抬起头,借着桌上灯光,竭力凝神定睛望去,看着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老管家,只有一个晦暗不明的背影。

哪怕裴文月打开了门,依旧没有风雨落入屋内。一年到头都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夜起身前,始终坐姿端正,不会有半点僭越姿态,气息沉稳,神色平淡,哪怕是这会儿站在门口,依旧像是在拉家常,是市井富裕门户里的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在跟自家老爷聊那隔壁邻居家的某个孩子没什么出息,让人瞧不起。

高适真突然释然,笑道:“强者擅长谨慎认可,弱者喜欢盲目否定。”

裴文月点点头:“老爷这句话说得不俗。天底下自以为是的聪明人都喜欢拿一杀万,玩儿呢?”

高适真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老裴,能不能再让我与那个年轻人见一面?”

裴文月摇头道:“多劝一句,老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高适真脸色惨然:“为何?”

“他不是个喜欢找死的人。就算老爷你见了他,一样毫无意义。”裴文月道,“那个年轻人成长极快,如今变成了很多走夜路之人容易撞见的……鬼。运气好,双方擦肩而过;运气不好,就撞见了。比如今夜的刘茂。”

天底下最大的护道人终究是每个修道人自己,不但护得最多,而且护得最久。除道心之外,人生多万一。

神仙难救求死人。

高适真依旧死死盯住这个老管家的背影。

裴文月说道:“有句话我忘记说了,那个年轻人比老爷你的平常心更长久。再容我说句大话,剑客出剑所斩,是那人心鬼蜮,而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人或鬼。如此修行,大道太小,剑术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他说到这里,不再言语。

高适真在这一刻,呆呆望向窗外:“老裴,你还要做的另一件事,能不能说来听听?如果坏了规矩,就当我没问。”

“可以讲。”裴文月点头道,“我在等我的一个不记名弟子重返蜃景城,再按照约定,将我所学剑术倾囊相授。”

“当年那个姿容俊美的外乡贵公子?”

“直接说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了,那孩子长得确实好看。”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在府上,那人一登高远眺就双脚站不稳。这样的人,也能与你学剑?对了,那个姓陆的年轻人到底是男是女?”

“难说。”

高适真听到这两个字,神色无奈,摇摇头:“你们这些山上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的其中一个师父,大概能解答老爷这个问题。”

“我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裴文月不再言语,只是点点头。山上修士随便闭关打个盹,山下人间兴许稚童已白发了。

高适真突然发现老管家抬起持伞之手轻轻一抹,最终一把油纸伞就只剩下了一截伞柄。他站起身,来到屋门口,轻声问道:“这是?”

裴文月说道:“递剑。”

雨幕依旧,寺庙依旧,京城依旧,道观依旧,皆无任何异样。只是黄观的一侧厢房内,陈平安同时祭出笼中雀和井底月,同时一个横移,撞开刘茂所在的那把椅子。然后陈平安稍稍歪斜,整个人瞬间被一把剑穿破腹部,抵在墙壁上。

陈平安面无表情拔出那把剑,竟然就只是一把伞。

都不用陈平安用剑气或是拳意将其震碎,那把伞柄长剑自行消散化作齑粉。

陈平安身形一闪,循着一丝剑气痕迹,缩地山河,快若奔雷,直奔京城之外的天宫寺。

在陈平安赶到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白衣少年破开雨幕,转瞬即至,大怒道:“终于给我找到你了,裴旻!好好好,不愧是曾经的浩然三绝之一,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

化名裴文月的老管家看着那个白衣少年,早已向前跨出数步,走出屋子,隔绝天地,摇头道:“半个而已,何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口唾沫:“不然我来送死啊,嗯?呀?哦?老王八蛋,敢偷袭我先生,活腻歪了不是?他娘的,知不道老子的师伯是谁?专程在海上找了你一百年的左右左大剑仙!晓不晓得老子还有个师伯是谁?刘十六!白也的至交好友!快给老子跪下磕头认错……”

浩然天下的老皇历,曾有三绝:邹子算术,天师道术,裴旻剑术。除了龙虎山天师府依旧凭借历代大天师的道法屹立于浩然山巅,其余两人早已不知所终。

崔东山突然闭嘴,神色复杂。先生已经炼化龙君那一袭灰袍作为剑鞘,而剑鞘所藏之剑是以四大仙剑之一太白最为锋芒的一截剑尖炼化为长剑。

礼尚往来,同样是打破对方一座小天地,一剑破开天幕,直接问剑裴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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