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1/2)
第271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
姚岭之不但将师父送出了府邸,还坐上了那辆马车,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刘宗问道:“有心事?”
姚岭之摇摇头,展颜一笑:“与姚氏恩人重逢,这个恩人又恰好与师父是故友,我能有什么心事。”
刘宗笑着没说话,开始闭目养神,一点一点温养拳意。
大泉庙堂高层以及一些豪阀世族内部其实一直有个心知肚明的看法:没有当年那因为一人而起的接连几场变故,大泉王朝的国姓绝对不会从刘换成姚。
在边境,如果不是那个年轻外乡人路过,从北晋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将军姚镇,自然就没有之后的入京担任兵部尚书,就更没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儿镇客栈,身为大泉守宫槐的御马监掌印李礼暴毙,三皇子刘茂元气大伤,等于失去了半个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没有李礼居中调度,刘茂无法服众,江湖势力被一个名叫刘宗的陌生供奉全盘接收。
更关键的是,因为独子高树毅的夭折,申国公高适真与刘茂渐行渐远。高树毅不管为何而死,终究是死在了刘茂眼皮子底下,申国公府就此对刘茂关上了大门。再加上之后的那场截杀,曾经是大泉王朝文坛领袖的书院君子王颀就此销声匿迹,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刘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徐桐的草木庵,以及许轻舟所在的蜃景城许氏在那之后都开始与大皇子刘琮分道扬镳。
环环相扣,最终使得二皇子刘璜顺利登基,所以才有了刘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话。
在刘琮看来,姚近之哪怕称帝,也终究是个女子,所以只要她愿意嫁人,大泉王朝极有可能会跟着她一起改姓。而那个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的陈平安只要愿意重返大泉,则占据大泉不过在手掌翻覆之间。更何况刘琮与盟友当初秘密赶赴桃叶渡议事,与之后的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其实都将当时露面的青衫剑客等同于陈平安了。
只不过那场渡口秘密议事,刘宗和姚岭之至今依旧被蒙在鼓里。牢狱内的刘琮不说,高适真这位国公爷不说,金顶观杜含灵不说,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了。
但是姚岭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着一个天大秘密,这件事,连师父刘宗和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当年戒备森严的皇宫内出现了一袭青衫,姚岭之起先没有认出他,但是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姚岭之错愕不已:“姚姑娘,一别多年,终于见面了。近之可还好?”
姚岭之当时就直接喊出了对方的名字:“陈平安?!”
那个青衫剑客微笑点头,伸出手指在嘴边,轻声道:“我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宽心,蜃景城有我在,万无一失。”
姚岭之当时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姐姐?”
那个从少年变成年轻男子的青衫剑客摇摇头,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然后一闪而逝,在蜃景城如入无人之境。
姚岭之到今天都觉得那是一场梦,而他所说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梦成真。
这么多年来,姚岭之一直很害怕再见到那个两次救下姚家的男人,担心那个万一。
因为大泉高层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经有个喜欢遥遥欣赏蜃景城大雪风景的青衫剑客,传闻是那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来自蛮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难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陈平安也罢,救了姚家两次,还顺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加上这个斐然在桐叶洲其实名声也不坏,好像就没出手过一次,与那个已经被文庙认可的赊月差不多。
姚岭之眉宇间尽是哀愁神色,突然问道:“师父,你觉得陈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刘宗说道:“小年纪,老江湖,老好人,很聪明,值得托付生死。”
姚岭之笑道:“师父,这会儿陈先生也不在你身边,就咱们师徒二人,劳烦您老人家说几句实在的。”
刘宗哈哈笑道:“一个有千两银子家底的人,总想与那有万两银子的人称兄道弟,而有万两银子的人又不太愿意与有千两银子的人打交道。却有那足足有十万百万两银子的人不介意与有千两甚至百两、十两银子的人打交道,而且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岭之疑惑道:“师父对那陈平安的印象其实一般?”
“师父这不是与你故意显摆几句高深话语嘛,紧张个什么劲儿。”刘宗摇摇头,打趣道,“怎么,你其实喜欢那小子很多年?不错不错,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难怪咱们能当师徒。”
姚岭之气笑道:“师父,多大岁数了,能不能正经点?”
刘宗抚须而笑:“你的那点心事,其实陈平安早就看穿了。那小子察言观色和见微知著的本事极好,师父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偷个拳,就是给他瞧几眼的事情,轻松得跟吃饭似的。”
姚岭之立即脸色惨白。
刘宗跟着神色凝重起来。自己这个开山弟子可从不会在男女一事上如此手足无措,喜欢谁不喜欢谁,其实很豪爽,所以刘宗压低嗓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刘宗沉声道:“我会立即飞剑传信皇帝陛下,这封信必须说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那么含糊其词了。而且你牢牢记住了,此事绝对不能轻易声张。确定陈平安身份一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除了碧游宫柳柔已经不能作数,大泉只要找个真正见过文圣老先生和左大剑仙的人……岭之,这件事情,牵涉太广,你绝对不能自乱阵脚,一个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庙动荡的天大风波!”
姚岭之面无人色,咬着嘴唇,重重点头。
柳柔走后,陈平安重新回到了姚仙之住处。
记得第一次见到姚仙之,对方才十四岁。
陈平安此次归乡,原本就是想要借助桐叶洲天时确定梦境真假,姜尚真、崔东山、裴钱的先后出现,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经确定无误。
既然落魄山无恙,让他们多等几天也没什么问题。但是有些事情,不会等人。
孩子们着急长大,但好像急不来。老人们匆匆老去,则肯定拦不住。
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老将军姚镇、宝瓶洲彩衣国鬼宅的老嬷嬷、梳水国老前辈宋雨烧,当然还有那个大髯游侠,如兄长一般的徐远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都想要与陈先生好好说些什么,只是等到真有机会畅所欲言了,就开始犯懒。
陈平安问道:“大泉京城内外,有没有什么隐士高人?”
姚仙之摇摇头:“我好歹是府尹,所谓的世外高人,其实都有记录在册。该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窝不动隐藏很深的老神仙,我还真就不知道了。这事你其实得问我姐,她如今跟刘供奉一起掌握着大泉谍报。”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问,不用当真。”
姚仙之问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能不能帮上忙?”
陈平安说道:“真有不对劲的地方,你就帮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难道还要我背着你跑路,当法袍使唤啊,有飞剑术法什么的,你来扛?”
姚仙之无奈道:“陈先生,你别老拿一个瘸子调侃啊,当年你可不这样。”
陈平安笑骂道:“当年你小子也没瘸啊。”
姚仙之挠挠头:“倒也是。”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也别成天这么臊眉耷眼的,耐心等着吧。跟你说个事,我打算以后下宗选址桐叶洲,不过要比大泉更北边些,到时候你得空了,或者觉得边关马粪味道闻够了,就去我那边散散心。我就当为你破个例,直接给你小子一个不记名供奉当当。”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杆:“当真?!”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当然是当真的,至于你当不当真,我还能管得着一个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
姚仙之刚要打趣说当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陈平安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的脑袋就直接挨了一巴掌。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丢给姚仙之一壶,然后开始自顾自想事情,在桌上时不时指指点点。
姚仙之喝着酒,问道:“是仙家术法吗?掌观山河啥的。”
陈平安摇摇头:“一个臭棋篓子在随便打谱。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会儿,看不出门道,就专心喝酒,什么都没想,反而有些犯困。
陈平安说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摇摇头:“睡个啥,也没个娘儿们暖被窝。”
陈平安斜眼看着这个满脸络腮胡的邋遢汉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脸红:“陈先生,我年纪真不算小了,又没外人,还不许我说几句荤话啊。”
陈平安笑道:“那么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叹一声,继续喝酒。以前陈先生真不这样的。
陈平安则继续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虽说是个臭棋篓子,但棋理还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也没少想。
下宗选址桐叶洲,护住太平山,以及之后的寻访天阙峰,占据天权位,打断金顶观的七现二隐。按照棋理,这属于起手星位,棋盘上位高,注重取势,利于围空。
无意间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刘宗,以及先前主动与蒲山云草堂示好,放走小龙湫元婴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时又让姜尚真帮忙,使得双方更惜命,甚至会误以为与玉圭宗搭上线。这些都属于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适合取地。
星或小目,两者其实都契合金角银边草肚皮一说,棋手最终所求,都是先手之后的入腹争正面。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则属于陈平安的一记随缘而走,既来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谓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杀机毕露。只是被陈平安用得隐蔽,所以陈平安在芦鹰那边就一点要求,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找到芦鹰。只要芦鹰自己不失心疯了找死,陈平安就能在棋盘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将来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上,却是需要陈平安做出某种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边这个姚仙之是例外。其余的,交情归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归利益,买卖是买卖。有些交情其实也能做好买卖,甚至让交情更好,但是陈平安对待大泉姚氏还是更希望双方能够纯粹些。
当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姚近之,哪怕是姚岭之,就又会两说了。当年陈平安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不晓得姚近之的厉害,其实后来走过更远的江湖,尤其是到了剑气长城,二掌柜的酒喝得越来越多,就越来越后怕几分。
陈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犹豫片刻,才道:“仙之,刘琮和刘茂,我能见到哪个?”
姚仙之说道:“刘琮见不着,没有皇帝陛下的许可,我姐都没办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龙洲道人嘛,有我带路,随便见。”
陈平安点头道:“那等下我们就去会一会潜心修道当神仙的前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壶:“这就去?”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说。”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讲究?”
陈平安没好气道:“走夜路容易撞见鬼,算不算讲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壶。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
其实陈平安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他在担心造化窟三梦之后,自己清醒后的“第一梦”问心局,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关键所在。
比如最坏的结果,一旦崔瀺曾经接触过剑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顺势埋有伏笔和后手,就更麻烦,更无解。又比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触过斐然,甚至有过一桩被某座军帐记录在册的秘密盟约。那么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声誉斐然,就是未来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之声名狼藉,百口莫辩。
申国公高适真,两位藩王,或者任何一个至今还在蛰伏的“隐士高人”,都可能成为某个变数,变成陈平安的变数,再被有心人演化成整个文圣一脉的变数。
崔瀺一旦选择与人对弈,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崔瀺的所谓护道,帮忙砥砺道心,搁谁愿意主动来第二遭?大概用崔瀺的话说就是:“这点问心程度,这种不算复杂的棋局都过不去、破不了,你陈平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他娘的,绣虎你怎么不扪心自问,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大师兄的吗?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师兄崔瀺的谋划,为浩然挽天倾。
师兄左右的出剑,一剑光寒天下。
所有这些,陈平安作为“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小师弟,在他现身浩然天下这个太平世道之后,所有额外享受到的文脉余荫,都会因为他的一着不慎而被连累,再次跌入泥泞。哪怕文庙不会有任何怀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会饱受质疑,只会比一本胡乱编纂、九假一真的山水游记,一个怜香惜玉、擅长沽名钓誉的陈凭案更加不堪。
陈平安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再灯下黑了。
其实姚岭之的那点微妙心境变化,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当面点破而已,所以姚岭之飞剑传信南方边境一事绝对不简单。而陈平安之所以没有拦阻柳柔说穿自己的文脉身份,其实就是一种试探。姚岭之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她虽然想隐藏,却藏得不算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姚岭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个秘密,大过了陈平安的最新身份是文圣一脉关门弟子这件事。
崔瀺问心,会让陈平安身陷绝境,却绝对不会真的让陈平安身陷死地。所以桐叶洲之行会有一个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陈平安到了桐叶洲依旧不闻不问,直接越过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宫和大泉蜃景城,那么万瑶宗韩绛树、仙人韩玉树、金顶观山水阵法的取法天象、柳柔、姚老将军、芦鹰、姚岭之,都会错过。
陈平安一边走桩,一边分心想事,还一边喃喃自语:“万物可炼,万事可解。”
姚仙之看着练拳的陈平安,觉得玉树临风的陈先生不当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大泉王朝辈分最高的国公爷高适真如今已经老态龙钟。去过了一趟小道观,一驾马车驶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宫寺。
黄昏时分,乌云密布,马车到了古寺山门外,有了下雨的迹象。
老管家担任马夫,斜背了一把油纸伞,搀扶老国公爷下车。
这些年,高适真每隔数月都会来此抄写经文,听高僧说法。姚近之还在当皇后的时候,也曾来此祈雨。
国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经是高树毅的拳法师父,按照大泉谍报记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没有僧人接待,因为这是老国公爷订立的规矩,入寺烧香抄经,他就只是个香客。
高适真蹒跚而行,笑问道:“到底是她心诚则灵呢,还是先帝故意为之,好让她找个由头出门散心?”
裴文月说道:“都有吧。”
高适真伸出手指点了点他:“老裴啊,认识你多少年了,我才发现你好像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没说过一句错话。怎么做到的?”
裴文月说道:“少做少说,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说应该说的话。”
高适真感慨道:“当年如果听了你的劝,不由着他早早一个人出门,或者让你偷偷跟着,是不是会更好些?”
裴文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老人在一间禅房落脚,天色昏暗,裴文月点灯,磨墨铺纸。
高适真今天手腕颤抖,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病”字。
病,其内为何是个丙?丙,心。多心多虑易病。
高适真看着那个大字,说道:“你曾经说过,一个人有再大的福气都比不过有晚福,咱们那位卧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将军就是个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裴文月答非所问,转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老爷,下雨了。”
高适真笑了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两位藩王,我已经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闭眼,就立即有美谥送上门。”
一个求什么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刘琮,一个美其名曰潜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刘茂。
高适真搁下手中那支刚刚蘸了饱墨的鸡距笔,转头望向窗外。
屋外挂着两盏灯笼,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雨点大如黄豆,打得灯笼使劲摇晃,好像两个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怜人,夜不能寐,就只好相互埋怨。
高适真轻声道:“我也曾是个会担忧雨雪太大的人,不是个只会自顾自赏景的富家子弟。记得树毅刚记事那会儿,我陪他打完了雪仗,就告诉他,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们这些富贵门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冻,冬衣单薄,穷人门户其实遭罪不轻。”
裴文月犹豫了一下,直言不讳道:“一个道理没讲透,等于没讲,甚至还不如不讲。”
高适真沉默良久,点头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强者擅长认可,弱者喜欢否定。”
高适真笑了起来:“老裴,你一贯惜字如金,这句话却是你难得不止说一遍的言语,与我说过,与树毅也说过。那么最早,又是谁说的?”
裴文月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道:“家乡那边的一个忘年交,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嘴上讲道理的剑客,偶尔喝高了,才会说两句难得的正经话,所以比较让人记忆犹新。”
“忘年交?到底是谁的年纪更大?”
裴文月言语之时依旧不忘身份职责,站起身,以两根手指剔灯,微挑灯芯,剔除余烬,使灯火更加明亮,这才缓缓说道:“我。”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灯市,往来如昼,无数的灯火倒映水中,好像凭空生出了无数星辰。
陈平安跟着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观,缓缓走在临水街边,怔怔看着水中灯火,再抬头看了眼北方:听说宝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经常年亮如白昼。
小道观名为黄观,位于蜃景城最西边。姚仙之带着陈平安兜兜转转,最后凭借一枚府尹印符得以进入。黄观是由寺庙改建,大泉刘氏历代皇帝都极为推崇道教,虽说并不排斥佛教,只是帝王将相和达官显贵都对佛法兴趣不大,从京城到地方的大小寺庙就算建造起来,往往也是为道门作嫁衣裳。京城外那座前朝皇室敕建的天宫寺是个例外,古寺的岁数可比大泉刘氏大多了,陈平安在来的路上听姚仙之说那位老申国公如今是天宫寺的最大香客。
大概是修不起灵官殿的关系,黄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尊灵官像。姚岭之伸手去推,一阵吱呀作响。二人跨过门槛,这位京城府尹在亲自关门后,转身随口说道:“观里除了刘茂,就只有两个扫地烧饭的小道童。俩孩子都是孤儿出身,也没什么修道资质,刘茂传授了道法心诀也依旧无法修行,可惜了。他们平日里呼吸吐纳做功课,其实就是闹着玩。不过毕竟是跟在刘茂身边,当不成神仙,也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点点头。一个能够将北晋金璜府、松针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三皇子,一个成功帮助兄长登位称帝的藩王,哪怕转去修道了,估计也会点灯更费油。
陈平安没来由说道:“先前乘坐仙家渡船,我发现北晋国那座如去寺好像重新有了些香火。”
姚仙之逐渐习惯了陈先生的跳跃想法,问道:“是那个有莲台的北晋古寺?北晋年轻皇帝信佛,所以这些年佛法昌盛,下旨敕建了许多寺庙。如去寺本就是千年古刹,因为废弃太久,反而得以保存得比较完整,如今算是北晋的大寺了。前些年,有几位高僧大德陆续奉诏住在如去寺,香火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那叫住锡。”陈平安先笑着纠正,然后又问,“有没有听说过里面有一个年轻容貌的僧人,不过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从北边远游南下,佛法精妙,与牛头一脉可能有些渊源?不一定是住锡北晋,也有可能是你们大泉或是南齐。”
姚仙之想了想,摇头笑道:“反正我是没听说。北晋南齐如今那些名气大的僧人好像都上了岁数,还是那句话,得问岭之和刘供奉。我对牛头一脉的佛门法统完全不清楚,陈先生还懂这个?巧了,我们皇帝陛下对佛法也很精通,你俩肯定有的聊。”
陈平安点头道:“有机会是要问问刘供奉。”
陈平安第一次游历桐叶洲,误入藕福地之前,曾经路过北晋国如去寺,就是在那里遇到了莲小人儿。之后在一座深山野林的僻远山头,陈平安见着了一个失心疯的小妖精,反复呢喃一句伤心话。当时陈平安没多想,后来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出门远游,在梅釉国遇到了一位枯坐石崖洞窟中的白衣僧人,还瞧见了一只心猿攀缘崖壁间。不承想当年见到的山泽小精怪,竟然会牵扯到一场缘法。
陈平安与僧人请教过一番佛法,身在宝瓶洲的僧人除了帮忙指点迷津,还提起了“桐叶洲别出牛头一脉”这么个说法,所以在那之后,陈平安就有意去了解了些牛头禅,只不过一知半解,但是僧人关于文字障的两解让陈平安受益不浅。
一个头戴远游冠,手捧拂尘,脚踩云履的年轻道人走出清净修行的厢房,瞥了眼姚仙之就不再多瞧,而后直愣愣盯住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片刻之后,好像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释然一笑,一甩拂尘,打了个稽首:“贫道拜见陈剑仙、府尹大人。”
陈平安拱手还礼:“见过龙洲道人。”
姚仙之懒得还礼,忍着笑。就这俩,一照面竟然没打起来,不愧是修道之人。
姚仙之想要摘下腰间酒葫芦,准备饮酒看热闹,结果被陈平安拍了拍胳膊。
陈平安道:“等会儿进了屋再喝。”
姚仙之不明就里,还是放下了酒葫芦。
刘茂听到这句话后,苦笑摇头:“陈剑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姚仙之愣了半天,愣是没转过弯来:这都什么跟什么?陈先生进入道观后,言行举止都挺和善啊,怎就让刘茂有此问了?
刘茂是真没把一个只会意气用事的京城府尹放在眼里,无论是曾经的藩王,还是黄观的现任观主,面对这个好似官场雏儿的姚仙之,给个道门稽首足够了,双方还真没什么好聊的。自己说道法、谈修行,府尹大人又听不懂,纯属对牛弹琴;府尹大人与自己说那庙堂事,则犯不着,而且太忌讳。至于自己为何能够在此修道多年,当然不是那姚近之念旧,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而是朝堂形势由不得她顺心遂意。大泉刘氏,除了先帝临阵脱逃、避难第五座天下一事,其实没什么可以被指摘的。说句实在话,大泉王朝之所以能够且战且退,哪怕接连数场大战,南北数支精锐边骑和各路地方驻军都战损惊人,却军心不散,最终守住蜃景城和京畿之地,靠的还是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年,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
当然,也是靠着刘氏这份祖荫,才有了监国有功的藩王刘琮卧病不起,有了刘茂的寄人篱下,守着一座小道观,过得还算安稳。逢年过节,黄观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符箓都会按时定量送往皇宫。传闻一些个念旧的前朝老臣每当瞧见那些手书符箓,都会忍不住垂泪涕零。据说还有些言语无忌的年迈老人,与老友喝高了,说哪怕为了多看一年的符箓,也要多活一年。
这就是儒家圣贤一直苦口婆心说的那个道理,名言事的正顺成。天底下连那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都会尽量求个好名声,还能有谁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这些个小道消息,都是高适真今天与刘茂在正屋闲聊时透露的。
陈平安打趣道:“今天的黄观龙洲道人,用同样的一个道理,打了当年狐儿镇三皇子殿下的脸。”
刘茂沉默片刻,点头道:“修行路上,若是半点不让,要么被身后人赶上起冲突,要么撞上身前人添误会,结果都是那万一。如此一来,确实不美。”
陈平安啧啧道:“龙洲道人果然修心有成,二十年辛苦,除了已经贵为一观之主,更是中五境的地上真人了。心境亦是不同以往,道心境界两相契,可喜可贺,不枉费我今天登门拜访,弯来绕去的五六里夜路可不好走。”
刘茂一笑置之,修养极好。
一个小道童迷迷糊糊打开屋门,揉着眼睛问道:“师父,大半夜都有客人啊,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需要我烧水煮茶吗?”
刘茂点头笑道:“没事,师父自己招待客人。你们俩别忘了子时吐纳的课业。”
小道童瞧见了两个客人,赶紧稽礼。今天道观也怪,都来两拨客人了。不过先前两个年纪老,现在两个年纪轻。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没来由想起了青峡岛住在账房隔壁的少年曾掖。
小道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师父,一个时辰太久了,能不能只吐纳半个时辰啊?”
刘茂摇头笑道:“不行,虽然修道不靠死板功夫,但是不肯下苦功夫,就更谈不上修道了。先后有别,此间道理,多多体悟。”
小道童“哦”了一声。若非今夜有客人临门,孩子还是要与师父软磨硬泡一番的,既然有外人在场,就给师父一个面子好了。
刘茂推开自己那间厢房的门,陈平安和姚仙之先后跨过门槛,刘茂最后步入其中。
陈平安打量起这间屋子,一排靠墙书架,墙角有几,供有一小盆菖蒲。一张书案,一把老旧椅子。桌上除了一部合拢的《黄庭经》,还有一卷摊开的《灵飞经》。刘茂先前应该是正在抄书,纸上笔墨尚未完全干涸。
刘茂歉意道:“道观小,客人少,所以就只有一把椅子。”他看了眼姚仙之,“陈剑仙与贫道都是修行中人,屋内就府尹大人一个当官的,不用太过拘礼,坐着喝酒便是。”
姚仙之总觉得这家伙是在骂人,只是见陈先生没说什么,他也就大大方方从刘茂手中接过椅子,落座饮酒。
喝着喝着,府尹大人终于回过味来。因为陈先生眼中没有什么龙洲道人,只有一座道观,所以进了刘茂修道坐忘的屋舍,姚仙之就可以随便喝酒。甚至喝酒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坚信刘茂不是什么道士,依旧是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陈先生礼敬的是一座黄观,是大与小从不在道观规模的道法,而不是什么龙洲道人刘茂。难怪刘茂方才会说陈先生是在咄咄逼人,还是有点脑子的。
陈平安绕到案后,点头道:“好字,让人见字如闻莺歌百啭之声。等三皇子跻身上五境,说不定真有文运引发的异象,一群莺从纸上生发,振翅高飞,从此自由无拘。”
刘茂摇摇头,当句玩笑话去听。上五境,此生休想了。辛苦修行二十载,依旧只是个观海境修士。
两支鸡距笔专门用来抄写经书,笔端附近分别篆刻有“清幽”“明净”小楷。笔架上还搁放着一支长锋笔,铭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一看就是出自制笔大家之手,大概是除了某些善本之外,这间屋子里边最值钱的物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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