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避祸逃难 巧遇贵人(1/1)
第31章 避祸逃难 巧遇贵人
早在观澜楼饭店,王阳明就打定主意,杭州毕竟是自家地界,街道地形,自己了然于胸,方言风土,耳熟能详。这两个北方人,人生地不熟,要甩掉这样的尾巴,到西湖游逛半天,或者就近钻几条里弄,保管他们晕头转向。反正他们做贼心虚,谅他们也不敢明砍。眼前可以摆脱他们,之后呢?他们会善罢甘休?他们会不会去余姚?那不是给家里招祸吗?他们会不会去南京?那不是给父亲添麻烦吗?最好的办法,一死百了。自己何罪之有?为了刘瑾几个跳梁小丑,牺牲自己,这样的牺牲不值当。既不想牺牲,又要斩断后患,怎么办?智者千虑,计备三策,第一策,就是刚刚实行的,既迷惑了他们,又摆脱了他们。好在没有用到中策和下策,用不到不可惜,不能不多动脑子,不能不宽备窄用。上策失利的话,可以向渔船密集停泊的岸边跑,边跑边呼救,虽然有失读书人的稳重和优雅,可稳重和优雅真没有生命重要;中策再失利的话,那只好动用下策了,就是直接跳江,这可是真跳江,弄假成真了,虽有淹死或者被船撞死的风险,毕竟还有活下来的希望。目前看,虽然进展顺利,戏还没有唱完。下一步怎么办?那要看这两个家伙怎么办。
在饭店时,王阳明已经预估了这两个家伙可能的行动,第一种可能,他们被迷惑了,但是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他们将信将疑,晚上黑灯瞎火,根本没指望弄明白,第二天白天他们会再去打听调查,那又有什么用,前天晚上的江水已经流到东海去了,自然调查不出来个所以然;之后他们会在码头暗中搜寻,以防我王阳明坐船走运河回余姚,一无所获后,他们会在杭州搜索个十天半月,所以杭州不可久留;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直接去余姚,去打听,去窥视。这一着已经防备在先,这就是没有让王祥知道跳江实情的原因。现在接着走下步棋,针对以上种种可能,余姚不能回,绍兴会稽山阳明洞天不能藏,杭州不能待,最保险的方向是向北,这绝对出乎大家的预料。
俗话说,没有脑子的人,只埋头走路,不抬头看路;有脑子的人,走一步看一步;聪明人,走一步看两步;要说智慧,走一步,至少要看三步。看得远,可供选择的路就多,不至于事到临头,只有一座独木桥,战战兢兢,甚至无路可走。不管看几步,都要踏实地走好脚下这一步。眼下怎么走?
事不宜迟,既然杭州不可久留,就不能留恋,向北可去湖州,可去嘉兴,这都是浙江界内,自己还比较熟悉。如果风声紧的话,再往北,到吴县去,那儿有同年都穆可以投靠,弘治十六年自己曾经造访过那里,都家老太爷豫轩先生年高德厚,前年八十大寿时,随着儿子被恩封为六品主事,自己还曾为他敬献过受封贺文。
王阳明在一条河街,从容地上了一艘乌篷船,去北新关码头。北新关有夜行船,只要先离开杭州,湖州、德清甚至乌镇、嘉兴,去哪儿都行。在北新关码头,他正好赶上去嘉兴的夜行船。夜行船分两层,底层是男人,上层是女客。随着夜行船起锚,王阳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奔波了半天半夜,是非之地马上要被扔在身后了,他这才感觉到脑困腿乏,应该,也可以放心地睡上一觉了。
船舱内是一个小江湖,四面八方、各色人等,会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天南海北、道听途说的江湖新闻在这里交流碰撞,有身份的男人慢条斯理地一句一个之乎者也,跑惯江湖的人在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整天为生计奔波的靠体力换饭吃的人,早早就扯起了雷鸣般的鼾声。船舱内,脚臭味、汗臭味、烟臭味,众味杂陈。王阳明一只耳朵已经进入了梦乡,一只耳朵还留在梦外,留在梦外的这只耳朵飘进了自己熟悉的名字,只听一个江湖人士说道:“兄弟,听说了吗?朝廷出大事了!我一个兄弟,他大舅哥的小舅子,吃衙门饭,这消息是板上钉钉,实打实的。”旁边一个声音催促道:“老哥,快说说,多大的事呀?”被称为老哥的说道:“万岁爷出了个皇榜,是个奸臣榜,一大串奸臣,想不到官老爷中也有这么多坏人,一窝端出来五十三个奸臣。”旁边的声音好奇地问道:“这么多奸臣呀!有没有咱听说过名字的大奸臣?是不是像秦桧一样陷害忠良?”“不陷害忠良能叫奸臣吗?领头的是原来的阁老,河南的刘阁老。知道吗?第二是咱浙江人,姓谢的阁老。”“啊!咱浙江也出大奸臣了?”“有大奸臣,也有小奸臣,有个叫王守仁的,也是。”正在迷糊的王阳明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条件反射地答应了一声。随着这一声,王阳明清醒了。接着耳边传来两声威严的干咳声,接下来是大声的呵斥:“闭嘴!无知小民,休得胡言乱语!”说这话的是刚才说之乎者也的读书人,“你知道什么是奸臣忠臣?老实坐船,休再胡说!”刚才最早发布奸臣消息的人腾地起身,气势汹汹地咆哮道:“谁他妈吃饱撑的,敢管老子?!也不打听打听。”“放肆!这是咱吴中范秀才,范老爷。”说话的是与读书人一起的一个人,这声音很有震慑力。“小的该死!小的胡说八道!请秀才老爷息怒!小的这就闭嘴!”黑暗中的范秀才再次干咳了两声,冲突结束。
王阳明心里感激范秀才,他心里想,无风不起浪,奸臣榜的传闻应该不是胡说八道。好在,至少船舱里,没有谁知道,奸臣榜中的在册之人,就在他们身边。这一夜是可以安生睡觉的。
船到嘉兴,王阳明登岸就发现,码头上已经张挂了五十三奸臣榜。原内阁首辅刘健和谢迁领首,接下来是原户部尚书韩文、原工部尚书杨守随、原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敷华、原南京兵部尚书林瀚,再有京师和南京得罪刘瑾的给事中和御史……虽然名单密密麻麻,自己的名字还是被自己一下找到。看到自己的名字,王阳明脑袋有些蒙,稳了稳神,他叹了口气:唉!这啥世道呀!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王阳明叹着气,心里判断着,嘉兴也不见得是安全之地,自己虽有些文名,但眼下名声不是护身符,而是会暴露身份的标签,年轻时刚刚有了举人头衔,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地给人诗集作序、给人升官贺喜、给人远行写诗送别、给人家抄宗谱写前言做后记;一个浙江省,同年举人有八九十人,人心隔肚皮,不是人人都跟昨夜船上遇到的那位范秀才一样,火眼金睛,能够分辨清楚忠奸善恶。浙江熟人多,要躲要藏,最好离开浙江。王阳明没有走出嘉兴码头,便直接搭上了去苏州的运河航船。
同年进士都穆的家在苏州南濠里。都穆字玄敬,以地名为号,号南濠子,比王阳明大十四岁,任工部主事。王阳明来到南濠里,这里的街道与四年前相比有了变化,他一时迷路,困顿中他看到前面有四个人,像是两主两仆,其中两位是秀才打扮的书生,于是就紧走几步,赶到前面,双手一拱,问道:“两位相公,请问……”没等王阳明问出话来,便听一个秀才惊异道:“我们与兄台真是有缘。”王阳明抬眼一看,这是从杭州到嘉兴,从嘉兴到苏州,一路上同船的船友,他心里的好感立即变成了脸上的笑容,马上再次拱手,笑着说道:“真是幸会!咱们竟得一路相伴的缘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旁边一位秀才回答道:“我们是学友,范兄台是武进人,以前曾游学于南濠子先生的门下。这次我们路过姑苏,利用换船等船的时间,特来登门拜访,看望一下故旧。”
王阳明问:“范先生,这位兄台是?”范秀才答道:“这是朱秀才,福建崇安人。我们一起游学,从武夷山,结伴到杭州万松书院。兄台是?”
王阳明稍一沉吟,不打算隐瞒身份,自我介绍道:“鄙人余姚王守仁,来拜访南濠子。”
对范秀才,“王守仁”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他在万松书院游学时,听人说过,知道王先生是个正派的读书人,王先生还曾在万松书院讲过《礼记》。范秀才在杭州镇守太监衙前公告栏见过奸臣榜,也见过这个名字,现在闻言,不由心头一震,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继而很快心生感佩,眼前这个人现在名列奸臣榜,对素昧平生的路人,竟然不隐不讳,这该是多么坦诚、多么光明磊落呀。范秀才对时事已有所了解,明白现在的奸臣榜正好可以反着读。范秀才三十多岁,当过都穆的学生,今天见到都穆的同年进士,自然要用对先生的礼节,于是他对着王阳明深深作了一个揖,敬佩地说道:“王先生,学生范思哲,是南濠子先生的学生。我们太老师,就是豫轩老太爷,前年八十大寿上,收到的那些贺词、贺诗、贺联和贺文,是由我们和先生一起编辑成册的。学生拜读过您的贺文。今日得见先生本人,万分荣幸。”王阳明闻言心里很欣慰,他欣慰地点着头,欣慰地看着范思哲。范思哲继续说道:“王先生,南濠子先生在京师未回。您这次来?”范秀才用探询的眼光注视着王阳明。王阳明眼神中有些失落。范思哲注意到了王阳明眼中的失落,心里明白了王阳明的处境,就试探似的问道:“王先生,学生家在武进,算是个大族。”旁边朱秀才插话介绍道:“范兄台祖上是大宋范文正公,积善之家,家学源远流长。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传诵了几百年。”范秀才接着说道:“学生祖上文正公,立德立言,传下祖训。传到我们父兄,不求做官,只求兴义田,办义学,不敢忘了祖上的训诫。现在学生常年游学在外,家里义田和义学由兄长经理。王先生既然来到了吴中,如果您不介意,学生打算劳您的驾,请您多走几步路,光临舍下,到范家义学给学生们讲讲学。”
王阳明听闻这是大宋范仲淹的后代,便理解了范秀才在船上的仗义。看来,范文正公的学风、家风被承继下来了。范仲淹是王阳明崇敬的先贤之一,他比孔圣人多了军事实践,给后人留下过经由实践验证的军事理论;他比思想家多了从政的经历,给后人留下过庆历新政的实践;他比文学家多了担当道义的胸襟,他的《岳阳楼记》和《渔家傲》传诵千古;他比一般的政治家多了主持正义的执着,为了正义,他三次被朝廷贬谪,三次贬谪没有消磨掉他对朝廷的忠贞。文正谥号,恰如其分。心怀对范仲淹的敬重,王阳明连带着对范思哲也多了一份尊重。王阳明想去武进范家,去敬礼先贤,这样的忠厚人家,讲学,躲藏,都是最好的去处。王阳明得到了范思哲的诚挚邀请,心里像吹起了一股清凉的风,三月底的天气,他这一路走来,汗流浃背,心里却清凉得如春风拂面。但是对着忠厚人不能不说实在话,王阳明担心自己去是否会给人家招惹什么麻烦,于是诚挚地问道:“范兄台,想来你也知道,眼下鄙人得罪朝廷,名列奸臣榜,到府上去,您看?”范思哲再次深深作揖,然后说道:“先祖文正公,三次得罪朝廷,三次被贬,都为仗义执言。文正公有诗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宁愿得罪朝廷,不能不正义。王先生,请不要顾虑,武进范家,最讲究一个正义。再说了,学生家大人多,讲学、求学、访学的,各地学人,络绎不绝。住一两个生人,不会有人在意。”王阳明心里踏实了。
王阳明、范思哲、朱秀才,到都穆家,给八十二岁的豫轩先生磕过头,当天回到码头,赶往武进范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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