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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同过西楼此夜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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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同过西楼此夜寒

一座两层小洋楼的庭院里,青石板铺成的四方院子,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在跳房子,身上穿着靛蓝色的布衣布裤子,扎着两条羊角辫子。每跳一下,辫子也跟着上下跳动一下。

这时候乌黑的黑铁镂大门外泊下一辆车。小姑娘听到动静停下来,抬头望去,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走过来。黑色风衣,黑色呢子礼帽有些歪歪地扣在头上。

小女孩的脸顿时灿烂起来,转身冲着身后喊:“娘、娘,先生回来了!”

荣逸泽走过来,俯身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几天不见,珍儿越长越好看了!”

珍儿是顶喜欢这个没有架子的先生的,得了他的称赞,心怒放地笑得更灿烂:“先生一个多月没过来了,怎么是‘几天不见’?”

荣逸泽哈哈大笑,又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好凌厉的丫头!”

珍儿又笑了笑,炫耀似的说:“先生,您看我现在自己能连着越三个房子……”

一个中年妇人从小楼里走出来,看着珍儿拉着荣逸泽,嗔她道:“越来越没规矩了!看到先生也不行礼,还拉着先生跟你胡闹!”

荣逸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问她:“婉初呢?”

张嫂揽过珍儿,笑着说:“太太在学打绒线衫。”

荣逸泽挑了挑眉头,这可是他没想到的。上次来的时候婉初还恹恹的懒得行动,这会子却开始打起绒线彩来了。

信步走进小楼,婉初的卧室本在二楼,现在肚子大了,上下楼不方便,她就住到了一楼。她房间的门没关上,荣逸泽走过去,就看到婉初半靠在窗前的贵妃椅上,低着头仔细地摆弄着什么。

她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穿着麻白色的七分袖宽松缎袍,头发斜着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随意地搭在胸前,胸前似乎也较从前高耸了许多。

荣逸泽突然觉得自己的目光停留的位置不太对,脸热了热,又把目光落在她手里。

他记得她头几个月害喜害得厉害,食欲低下,虽然不吐,可是总也没胃口。那时候张嫂每天给他打电话说起婉初,都是说她瘦得厉害,旁人看着也揪心。

荣逸泽就从京州赶过来看她。婉初虽然瘦,精神却是很好的。本来他特意交代张嫂和她男人张和,外头的报纸不要往家里送,更不要让婉初瞧见了。可等他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的床头柜上放着当日的报纸,她神色平静得让人心惊。

婉初也只是谢了他的好意,说:“有些事情,不是你不知道就代表没发生。那些事情,我都放开了,三公子还怕什么呢?”

是啊,经历过最苦那时候,便觉得没什么是时间不能愈合的伤口。看着沈仲凌夫妻双双出席各种场合,虽然她这里难以给出祝福,但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心。

她明白“眼内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的道理,也努力去体会“但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的境界,最终是坦然了“似此星辰非昨夜”,“人若无心处处闲”。

过了头几个月,婉初低下的食欲终于转好。素日挑食的毛病也去了不少,吃得多了,人看着也丰腴许多。

先前瘦削的脸颊现在是稍稍的圆,凭空就让他想起“喜庆”两个字。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也给自己说过这么一个娃娃亲。那会子他和兄弟一起去偷看,那也是个脸圆圆滚滚的小丫头。兄弟说:“瞧那姑娘长得多喜庆。”他却瘪瘪嘴:“我不爱这样的,我喜欢清清瘦瘦的姑娘。我不要这个!我要找娘换个媳妇。”

却不想现在他的一切都随了她,连看姑娘的眼神都一样了,“喜庆”的姑娘原也是很好的。

他是风月场上经惯的,自然明白女孩子受伤时是最容易乘虚而入的,可他在她最初的日子来得并不频繁。一方面,沈仲凌盯他盯得厉害,他怕泄露了行踪。另一方面,他是不想让她觉得他在趁火打劫。

半推半就,固然是有一番滋味,可他求的不仅仅是一个躯体,而是全心全意的心甘情愿。

等到她笑容越来越多了,显然是离伤心事越来越远了,他才过来看看她。也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常常就是说上几句话,喝一杯热茶,然后就离开。没多一分的过分热情,谦和有礼中又有满满的呵护。

荣逸泽走过去,婉初听着动静眼睛却没抬起来,眉头蹙着,像是忍着极大的耐心:“张嫂,我等会儿再吃饭,这个麻怎么都打不出来!”声音里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荣逸泽一手扶着高耸的椅子后背,弯身下来,撩起她的作品。纵是他修养好,也忍不住笑了:“你这织的什么,渔网吗?”

婉初见是他,嘟了嘟嘴,把东西从他手里拽出来:“对,织个渔网给你穿,回头让人把你当鱼打上岸。”

荣逸泽听她说是织给自己的,不知道心里哪来的欢喜:“可好,我就好好等着了。长这么大,头回有人织东西给我。”

婉初却带着怀疑的笑,目光还垂在两支针尖上:“三公子这话说出去怕是没人信的。你那样多的红颜知己,怎么就没收到过一件绒线衣?”

荣逸泽三指朝天,单膝跪下:“我荣三要是骗了你,就不得好死。”

婉初看他目光里流星闪动,脸色难得的郑重正经,嘴角的笑说不出的温柔。虽然说的只是那么不相关的一句话,却好像是在说什么海誓山盟一样。心里有一根弦好像被什么拨了一下,发出铮铮的低鸣。脸上就烧了一下,她又垂了目光,掩了尴尬,拧眉冷冷地丢了一句:“快止住,跟我有什么关系,劳三公子发这样重的誓?”

荣逸泽看她总是不信,又说:“毛衣倒是收到过,可亲手织给我的,就你一个。”

婉初好气又好笑:“谁说织给你了,这样无赖?”

“你刚刚才说过的,怎么翻脸就不承认了?”荣逸泽笑着问。

婉初知道说不过她,索性就不理他,手下的线纠纠缠缠,总打不出个清晰的麻,心里更是急躁了。

荣逸泽看着她卷着的睫毛,盖了盈盈的双眸。鼻子头小巧却有肉,有江南女子特殊的秀气,可脸上似乎还带着有致的线条,是北方旗人的深邃。他心里就突然想,她真是会长。

这种静谧的时光,是他从没享受过的。放下那些家恨,放下那些算计,跟一个女人就这样简单地过下去,斗斗嘴,谈谈吃食,谈谈孩子。好像人生到头来,波澜壮阔也好,跌宕起伏也好,最后求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刻的平平淡淡。

他一直这样看着,直到膝盖发麻,才起来动了动发麻的小腿:“你总这样闷在屋子里不好。明天带你出去走走,浮山现在真是极好的风光。”

“这次过来什么时候走?”婉初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竹质的毛线针上。她手慢,把毛线在针尖上绕一下,左手带紧线,右手的针又拨弄一下,套出一个结来。可套出来的结常常不是紧就是松,她又得手忙脚乱地调整线头。

窗外有极好的秋天的阳光,散射进来,烘得她周身都是暖的。他忽然觉得这场面分外的柔软。

婉初看他不说话了,才抬头看他,却迎上他直直的目光。婉初眨眨眼,叫了一声:“三公子?”

荣逸泽这才回过神来,温言道:“这回要住久些,你都快八个月了。我大姐当初就是八个多月生的孩子。我在这里住到你生。”

婉初歪头极有意味地盯着他笑,看得荣逸泽心里有些发虚,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婉初笑着摇摇头:“三公子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不怕你的知己们吃醋?”

荣逸泽笑着说:“你这话可假了。刚才在门口珍儿才说,我都一个多月没来了。怎么叫‘三天两头’?更何况,有时候你看见的未必是真的。”

婉初又笑了笑:“三公子这话可怪了。中国有句古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亲眼瞧见的都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自认识到如今,婉初倒是第一回跟他逗嘴。他也来了兴致,定定地笑着望她道:“有时候,也许那人只是为了让你瞧见他想让你瞧见的呢。”

婉初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道:“三公子说的这句话,字字都是汉文,可放在一起,我怎么就都听不懂了?”

“听不懂,我可以慢慢教你。不如你先教我一句法文做交换?”

“你想学什么呢?”

“我想你。”荣逸泽说得又慢又清楚,偏又因此带着一种低沉而迷离的暧昧。

婉初愣了愣,脸红了红,心道这人真是浮浪惯了,便烧着脸不理他,接着打自己的毛线。

荣逸泽却不依不饶,摇着她的袖子:“说呀,这个怎么说?回头说给我的‘红颜知己’们听。”

婉初被他摇得没办法,抿着唇想了想,说了一句“tu tiens des insults comme gloire”,然后却是带出一丝促狭的笑。

荣逸泽看她笑得狡黠:“这么长?你确定没有说一句不好的话,哄我呢?”

婉初被他说中了机关,脸又红了红。只是低头笑,也不说话。

这时候珍儿走过来,在门外问:“先生,我娘让我来问问先生晚上吃什么?”

荣逸泽回头一笑:“太太平日里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用特别准备。”

珍儿极喜欢看太太、先生,觉得大人口里的“男才女貌”合该就是这样子的。珍儿得了话,笑眯眯地找她娘去了。

婉初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看着荣逸泽,抱歉地说:“三公子,你不必这样。就算别人知道我未婚生子,我也没那么在意,不会放在心上的。”

荣逸泽心里却被刺了一下,勉强一笑:“当我荣三的太太,就这样委屈你?”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为我做这样多。”

他的心却如同被扭着,她还是要跟自己分出个楚河汉界,她还是要泾渭分明地过活,面上的笑就淡了些:“不是交易吗?你用法国的庄园换这十个月的庇护。我没觉得吃亏折本,只不过我荣三做生意总想着回头客,所以总要把客人伺候舒服了,才有下笔生意。”

婉初还要说什么,荣逸泽却站起来,把她手里的毛线拿掉:“你不要总坐着,我大姐说后面几个月要多走动走动,回头才好生。”

婉初只好起来随着他到小园子里走走。张嫂在厨房里忙碌,珍儿自己坐在院子里剥蚕豆,嘴里头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看见他俩出来,抬头眯着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先生、太太。”

荣逸泽从没觉得这几个字这么顺耳过,高兴地走过去看她在做什么。他逗着珍儿玩了一会儿,抬头发现婉初手扶着腰静静地立在那里。荣逸泽急忙走过去问她:“你怎么了?”

婉初却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刚才他又踢我了。”

跟丈夫以外的男人说起这些,婉初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带着些羞赧。

荣逸泽的眼光落在她肚子上,他也不太明白被胎儿踢是种什么状况,脸上就浮现出一些疑惑。

婉初自从打定主意生下这个孩子后,心思就宽广了许多。随着胎儿月份大了,那些母爱似乎都被勾了出来。她平常也不怎么跟人往来,偶尔跟张嫂聊聊孩子。张嫂怕吓着她,拣着好听宽慰的说给她听。那些身体上的、肚子里的变化就少有机会和人交流。

如今看他那模样,便奓着胆子问他:“你要不要摸摸看?”眼睛里坦荡明亮,还有一些愉快。

荣逸泽其实早就有这样的想法。清萱有身孕的时候,是被夫家当成菩萨一样供着的,他也很少过去走动。对于孩子这事,他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婉初没想到这样一个风流惯了的人,面色上居然也会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的表情,更觉得有趣。捉了他的手腕,轻轻放在自己肚子上。

虽是入了秋,可是孕妇火气大,她贪凉不愿意多穿,她身上的缎袍还是春衫的料子。手刚碰到肚子没多久,她身上的温度就透过衣料传过来。肚子绷得很紧,很有一种皮薄馅多大包子的错觉。才放上没一会儿,果然手下头有起起伏伏,好像里头真有个人拳打脚踢一样。

两个人靠得很近,婉初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像个孩子一样跟人分享自己的秘密乐趣。

荣逸泽的手还停在她的肚子上。风从那边吹过来,婉初的鬓角散落的头发也被吹起来。荣逸泽站在下风口,她的发尾就拂在他脸上,酥酥痒痒的。

他突然想,这孩子要是自己的该多好,便和声道:“回头孩子生了,让我当爹,怎么样?”

婉初的笑靥却淡了下去,抚了抚衣角,低声道:“我没打算留这个孩子。我会把他给代齐,我不愿意欠他们家的。”

荣逸泽惊疑地抬眼看她,她真的是计算得清清楚楚。他原以为留这孩子是因为她心肠软,下不了手。没想到她的心肠比自己想的还要冷。这孩子不过是她用来还债的东西,她觉得她母亲亏欠了他姐弟俩,就拿自己的孩子去换个心安。她的心肠怎么会硬到这个份上?还是上段感情伤她至此?想到这里,荣逸泽的心也是沉了沉。她又会怎样待自己?

张嫂布好了饭,到园子里喊他们去吃饭。等落下座,荣逸泽才看到桌子上的菜。东坡肘子、红烧肉、红烧狮子头,一碗豆腐汤。荣逸泽忍不住笑道:“怎么,太太平时就吃这些?”

张嫂以为这些菜太怠慢了,脸上就有些紧张。婉初忙笑着安慰她:“三……先生是想问我平日里怎么吃这样的俗菜。”

张嫂听了她的话才松了一口气。婉初又道:“原来也是不爱吃的,现在却觉得好吃得紧。”说着就夹了一块肉到自己的碗里。

荣逸泽听她说中了,笑道:“我可吃不了这样腻人的菜,张嫂,给我再拌个芫荽香干来吧。”

李嫂忙下去再给他弄菜。婉初却说:“尝尝看,张嫂手艺真的不错。”

荣逸泽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还是摇摇头。

婉初看他那为难的样子,更是不依不饶,索性夹了一块肉皮递到他口前:“试一下。”

荣逸泽视那肉皮为洪水猛兽,可那夹肉的筷子是婉初的,他便觉得就是毒药也要试一下,迟疑了一下,终于张嘴咬了吃了。

婉初的筷子收回来,其实她也不爱吃肉皮,不过是来了顽皮,就想诳诳他。看他皱了眉头嚼着肉皮,觉得极大的快乐,就咬着筷子咯咯地笑。

荣逸泽的心思没在肉皮上,却在筷子上。想着他咬过一口的筷子,她又放在嘴里咬了。想着想着,便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心头就是一荡。

婉初看他呆呆傻傻的,问道:“哎,好吃吗?”

荣逸泽回过神,遮掩着随便说了声:“还不错。”

婉初笑得更是开心:“真的不错吗?我从来都不敢吃,看着就吓人。”

荣逸泽才回过神,知道自己被她算计了,却也是开心,笑着望着她。

婉初心里盘算婉转了很久,敛了笑,正色缓缓道:“三公子,我也学岚岚叫你一声‘三哥’,怎么样?”

荣逸泽本来今天是满心的愉快,可听她那样说,分明就是委婉地跟自己画一道线,心里就来了无名的气闷,脸也冷了下来,放下筷子冷冷道:“格格是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龙质凤章、金枝玉叶一样的人物,荣三怎么敢高攀你这样的妹妹!”

说完起身就离了饭桌出去了。

婉初咬着筷子不语。

她不知道荣逸泽到底在自己身上打的是什么主意。按说她从不觉得这人是个“坏人”,但也没把他归到“好人”那一类去。她把他归到“危险的人”那一类。

他把她安排在拂城这里,照顾打点得周周到到,自己是半分委屈都没有。他是社交场上的熟手,和他在一处也是说不出的舒服。

可这感觉让她觉得害怕,她并不想再投入另一场没有结局的感情。更何况,他从一出现就是看不清心的。她以为他是沈伯允送来逼迫她离开沈仲凌的助手,如今他的目的达到了,可居然糊里糊涂成了帮助自己的人。他如今是处处殷勤,那分明是追求自己的模样。可他真来追求自己,不是太荒唐了吗。

她心里忐忑,他的“帮助”是源于什么样的目的?倘若为了别的,她尚能抵挡一二。她是怕他有其他的想法的。

她不是没想过将来。她将来也是会找个人结婚生子的。可她觉得那人不该是他那个样子的。于是她想,与其让他这样暧昧地照顾,不如把一切的可能扼杀在发生之前。

这半年来,他并不是常常来看她。可他每来一次,婉初都能惊恐地觉察自己对他的那些防备、提防,那些高筑起来的恶意都渐渐退了。她心里居然偶尔也会有些小小的温暖了。她怕只怕,那是全世界都冷漠待她后,有人稍稍施舍些好意,便失去了抵抗能力。

那是冰冻的湖面上的一丝裂痕,乍裂后是春风春水一时来,还是惊涛汹涌向何处?她没有力气再去赌一回了。她知道,坏并不是毒药,软弱本身才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可他就这样生气了,他从没在她面前表现得这样生气的模样。他的自尊心怕是受了挫折吧?婉初想,他生的哪门子气呢?筷子咬了又咬,一点都没察觉那筷子是他咬过的。

荣逸泽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门子气。虽然明里说是交易,拿了她的钱便给她办事。可他收了地契根本就没过户,那庄园的名字还是傅婉初的。

他不求她什么。看着她这一路走来,他真的是为她心疼了。他是真心要她开心,要她好。“真心”这两个字在他这里有多难得,她却一点都不在意,还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她既然觉得人生只有交易才能让她安心,那他就跟她交易,让她安心。可她如今这出幺蛾子又是什么意思呢?他荣逸泽,她就这么不待见?非要弄个结拜兄妹,她才有安全感?他就是那样的急色鬼,让她厌烦?这时候又恨起唐浩成来,要不是因为他,他何必过这样的日子,何必做那些伪装?

她从前是拿着旧式衣衫套着自己小女儿的模样,现在是拿着随意淡漠开怀藏着自己厌世的心。

荣逸泽在园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张嫂弄好了菜才发现他出去了,看婉初脸色也是讪讪的,便当他小夫妻俩拌了嘴。可她一个下人也不能说什么,只小心地问:“太太,这,要不要叫先生?”

婉初让她把菜放下,自顾自吃着。她从来不吃芫荽,可看见那一盘色泽油亮的菜,忍不住动了动筷子夹了一口。

清脆爽口,草腥味后别有一种清香,也并不是那样不能下咽。看来,很多东西你不去试着吃一口,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婉初自顾自地吃了个半饱,也没心情再吃下去。缓步走出来,瞥见荣逸泽倚在园子里的枣树下抽烟,她只当没看见。

珍儿吃完饭就在园子里打线,几股细线搓动几下合成一股。婉初听她嘴里头哼着小曲子,便坐在一边的藤椅上问她:“珍儿,唱的什么歌?”

珍儿抬头笑道:“跟我娘学来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婉初便逗她唱,珍儿是个愉快大方的女孩子,清了清嗓子就唱起来:“打起鼓哎敲呀么敲起锣,听我那个唱起铜啊钱歌。有钱那个能使鬼推磨,无钱那个有理没呀处呀说。铜钱是不爱我哎,爱的是哪一个?他爱的呀是老爷呀文太太呀,索那梅梅子郎当,西嗦发西嗦,还有那财主婆啊。”

婉初从小到大都没听过这样的山野小曲,一脸的津津有味。荣逸泽在边上自是听见了,听到最后一句,也忍不住笑出声。

婉初听见他笑,只装作没听见。

荣逸泽心里想,她说了那样伤人的话还不自知,自己在这里干生闷气,实在不值得。自己也算得上精明一世,怎么遇到她的事情上反倒不冷静了。想她受了这样多的苦,于感情的事情上敏感小心也属人之常情,自己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这一番千回百转的心事,无异于束手无策的自我安慰,却还是宽慰了他自己,于是也强挤个笑,走过去让珍儿再唱一个。

珍儿听到有人捧场,也是高兴,于是又唱了一个:“太阳红光照呀照满天,只见情哥到田边,情哥呀,幺妹呀,我搬槽筒到涧边,哗啦啦啦到哇涧边哪……”

婉初知道张嫂一家从荆楚来,那里民风朴实粗犷,连情歌也这样露白,却又不粗鄙。想着这个世界上能这样肆意爱恨的人又有几多?想着想着,脸上就浮现了些恹恹的情绪。

荣逸泽怕她又乱想,便说:“看样子明天天气不错,咱们到浮山上走一圈去。”

婉初笑道:“这会子入秋了,秋日凄凄,百卉俱腓,山里头有什么好看的?”

“你没听诗里头写‘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吗?”荣逸泽道。

婉初却“咦”了一声。

荣逸泽挑了挑眉:“怎么?”

“人人都说三公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来也不见得是真的。”

荣逸泽却是无奈地笑道:“我在你那里,就如此的不堪吗?”

婉初俏皮一笑:“谁教我的?你看到的样子无非是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

那娇俏的笑声,脆生生一串玉珠子落盘似的洒下来,竟是他从没瞧见过的。甜得他心里也满满的,却一点都不觉得腻,人也痴了痴。

第二日吃了早饭,荣逸泽开车载她去浮山。车开得慢,到山门的时候都快到中午了。远远就看到另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那里。那车里人影绰绰,看到了荣逸泽的车子,车里头的人就下了车。

“怎么,还约了别人一同来吗?”婉初问。

“是我娘。”荣逸泽微微一笑。

婉初一听他母亲来了,便有些窘迫:“老太太也来拂城了?你昨天也不说,怎么也是晚辈,总得去请个安。长辈面前,礼数是不能输的。”

荣逸泽笑道:“不碍事,我只是怕她吓着你。”然后笑而不语。

婉初只好下车跟他一同过去。

那边车里头下来三个人。荣老太太梳着光滑的发髻,斑白似雪,却丝毫没有龙钟老态,精神头是极好的。她身边挽着一个年轻的短发小姐,冲婉初挥挥手。

婉初一看却是方岚,心里也止不住地高兴。碍着老太太在场,先跟老太太请了一个安。

荣老太太眼前一亮,拉起婉初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是小二的媳妇吧,生的模样真好!哟,这是有了身孕了吧?那得好好养身子。小二你怎么让媳妇过来爬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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