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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间儿女空恩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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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节舞曲完毕后,人们又一个接一个滑进舞池。衣香鬓影里掩住翩跹的欲望、浮世的挣扎。

踩着节拍,荣逸泽一个转身带起她,她的长裙就滑出一道圈。快速旋转步伐,反身、倾斜、摆荡、回旋……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只提线的木偶,身体被人操控着。

他的唇贴在她耳边:“这里可不是哭的地方。”

满世界的凉薄,却偏偏耳边这一处是热的。婉初无声地笑了笑,那笑让他看着心也跟着揪了一下,他居然心疼了。

他向来寡情,对女人也从不上心,居然就为她心疼了。看着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的样子,心里也揪在一处。

为什么不哭一场呢?我还可以借你个肩膀。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沈伯允让你带我来看的,是吧?好了,三公子,戏看完了,请送我回家。”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从天际传来。

荣逸泽不置可否,一圈一圈地绕着,带着她走出舞池。

沈仲凌在旋转中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远到消失,却迈不开腿去追。

婉初的脑子一直发着木,被荣逸泽塞进车里,呆呆地在车上坐了一阵。

荣逸泽虽然开着车,可一直留心着她,见她突然伸手去拉车门,下意识以为她想跳车,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迅速地把她的手腕箍定在手里:“你发什么疯!”

“让我下去!”婉初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荣逸泽把车停到一边,婉初拉开车门,跌跌撞撞地下去,走了十几步就跌坐在路边,手蒙着脸低低地呜咽。她似乎强力地压抑着哭声,不想被人知道,所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胸中那些隐忍却不肯被压下去,又翻转着冲上来。婉初胃里一阵难受,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呕吐。

可她今天本来就没吃什么,吐了几口水再也吐不出来。可胸口的难受还是一阵又一阵往上泛着。

荣逸泽点了一支烟,靠在车门边冷冷地瞧她。缭绕的烟雾让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婉初哭了一阵,抹干脸上的泪,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仰首看他那模样,难道烟的滋味就这样销魂?抬手从他唇里抽出烟,放进自己的嘴里猛抽了两口。

辛辣的烟雾突然充盈着口腔,呛得她一阵咳嗽。

荣逸泽把烟给夺了过去:“这个不适合你。”扔在地上踩灭了。递了一方手帕给她。

婉初接过来,擦了擦眼泪唇角。他的手帕浆过,板直挺括,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烟草的味道,那味道让她的心慢慢地镇定下来。

“你早就知道是吧?我还是斗不过沈伯允。是啊,我怎么斗得过他呢?”婉初失魂地笑了笑,“可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二十一岁生日。为什么要在今天呢?四年了,我从十七岁等到二十一岁,就收到这么一个生日礼物,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婉初自嘲地笑了笑。

“你手里明明有筹码。把你有的那些往沈伯允面前一推,你还愁他不把沈仲凌给你?”荣逸泽淡淡地说。

婉初惊讶地看着他,他说的是什么?

“你不用那样惊讶地看我。你博尔济吉特家的秘密,我也知道。”荣逸泽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婉初有些心虚转过头看向远方,声音也变了。

“那我就明说吧,老王爷的那些金子,你怎么就不去用呢?给了沈伯允,他自然会把弟弟给你。”他说得坦荡而随意,仿佛根本不是她那个守口如瓶的秘密,而是街头巷尾尽人皆知的杂谈。

“你怎么知道这些?!”婉初只觉得害怕,面前这人,向来都面带笑容,可总让人看不清真实的面目。

荣逸泽却是无奈地笑了笑:“我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你父亲的红颜知己,你可相信?”

婉初笑着笑着又哭出眼泪来,她相信,她怎么会不相信呢。可她的心也凉下来,父亲当时说过什么,这个秘密他只告诉最爱的女人,她的母亲。可别的女人也知道呢。

荣逸泽看她那样子,有些不忍心,安慰她:“其实是你父亲醉酒后无意中说的,这样大的秘密总不好人人都说去。”

有些话,他是藏了下来的。在遥远的曾经,他是打过这金子的主意的。只是后来突遭变故,活着尚且不易,他哪里有精力去琢磨这个?后来沈伯允找上他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这么回事。可往来过几回,他的目标突然就变了,那些金子突然就不那么耀眼了。

“你要是以为金子在我这里,你就错了。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我都不知道金子在哪里。你该知道,我上面还有一个兄长。他才是真正的长房嫡孙,我阿玛明媒正娶的嫡福晋的儿子。如果你在我身上打的是这个主意,你完全打错了算盘!”婉初肃然正色道。

她的手收紧在胸前,大约不常说谎话,她只觉得心跳的声音那样的大,仿佛一不留神他就听了去。

荣逸泽也只是笑了笑:“我若是打的这个主意,我怎么会告诉你?我敢这样告诉你,只不过是看不得你受这样多的苦,替你不值。我荣三若是想要什么,哪怕大大方方就去争、去抢,也干不出欺骗女人感情的事情。”

“你做不做得出来,跟我都没关系。你不用解释什么。”婉初觉得浑身无力,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

荣逸泽却觉得气闷,从来都是他不屑于跟别人解释。现在他主动解释,她却毫不领情,于是无言地坐回车里。

婉初在车边站了站,却没有上车的意思:“不劳三公子了,我自己回去。”

他从没在女人这里受过这样的挫折,本还想再说什么,可顿了顿,便又沉默了,接着飞快地把车驶出去了。

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而行,观后镜里,婉初的身影越来越小。风吹起她的裙子,像水墨画里开放的一朵墨莲,渐渐就被黑暗吞没。

他却更是气闷,他的教养让他做不出留一个年轻小姐独自走夜路的事情。于是他停了汽车,下了车在她后头默默地、不远不近地跟着。

荣逸泽一直看着她进了沈府才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脚下好像踩了个什么东西,挪开脚一看,是个耳坠子。金色的弯钩上,金线吊着一只华光异彩的圆润莹泽的珠子。他拾起来,他认得这是婉初今天戴着的。

那珠子在她耳边扫着,他贴着她的脸说话的时候,那珠子也扫过他的脸颊,温温润润的好像是她颈子上传来的体热,但是又带着一点的湖海里的凉气,又好像是她的冷。他嘴角弯了弯,拂掉上头蒙的灰尘,揣到了口袋里。

沈仲凌还是没撑到舞会结束,找了个借口回沈府了。他径直到了婉初的小园,轻轻在她门上敲。

婉初的心,此时就如轻舟过境千山,仿佛又通透了一番。

她回来换下礼服的时候才发现耳坠子掉了一只。婉初不爱戴首饰,所以首饰并不多。这对东珠耳坠子是旧时宫里一位皇后赐下来的,父亲送给了母亲,母亲又留给了她。她素日里珍爱,等闲不戴。今天才戴一回,回来的时候就少了一只。

婉初突然觉得,人生也便如此。你越是珍爱,越是容易失去。

她记得这个耳坠子小时候也丢过一回。那时候她把整个庄园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心情极其低落,上课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徐明远就笑着跟她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那时候,她并不懂得,心烦气躁地过了好久。日子久了,便忘了。可某一日整理东西,那耳坠子又找到了。其实失而复得,并没有预想的欢喜,但是“已失去”的感觉,却是刻骨铭心的痛苦。

看着手里那只形单影只的耳坠子,婉初突然觉得爱情于她,便像这只耳坠子。她越是珍爱,命运便要开玩笑似的故意丢掉一只。那么,这一回,她学着不再翻天覆地地去找,而是静静等着它回来的那天。

婉初轻轻地把门推开,沈仲凌的身影挺拔依旧。门里门外不过半米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沈仲凌神色紧张:“今天的事情我一点不知情,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婉初淡淡地说。沈伯允把他逼成这样,他不比自己好过到哪里。

他突然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婉初,我们走,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婉初静静地把手抽出来:“你走得了吗?如果能走,你早就走了。你走了你爹怎么办,你大哥怎么办?你担得起这个骂名,我担不起。仲凌,我是真累了,算了吧。”

“我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给我点时间。”沈仲凌说。

可婉初被这三个字割得心里难受。相信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今天你连站出来说个“不”字的勇气都没有,让我怎么相信你?你不过是一边敷衍我一边敷衍着梁小姐。

但这些话说出来很伤人,婉初咬了咬唇还是咽了下去。

婉初把手链摘下来放到他眼前,笑着说:“一样的东西送给两个小姐,凌少这是打算要享齐人之福吗?”手一松,手链摔到了地上,哗啦啦的珠子,弹跳着散了一地。

本想怒斥几句,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他们之间连海誓山盟都没有。

当初母亲和父亲闹的时候,尚能一边砸碎他的瓷、瓶、碗、碟,一边斥责他:“这就是你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就是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就是你的‘生死契阔’……”一桩桩一句句,刻在她心上的甜言蜜语,现在再用刻薄的语言一刀刀从心头割下来,血淋淋地丢给他。

可婉初想割都无处下刀,心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可心再怎么千疮百孔,它总是鲜活的,那些无形的伤痛也伤不了本原的身体,生活也总是要继续下去的。

沈仲凌被她决然的容色伤得不轻,地上落的珠子当当当的声音像极了当时在通城城头耳边的枪声。虽然没有一发子弹射中自己,可于心的煎熬恐惧却又是真实的。

“我总会有法子的。你,好好休息,不要乱想。”沈仲凌抿了抿嘴,最后转身离开。

婉初在房里昏天黑地地睡了几天,连饭都没好好吃,每次都是胡乱对付几口。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她终于被腹中的饥饿叫起。

用凉水猛泼自己的脸,望着镜子里憔悴苍白的面孔,她伸手在镜子里描绘着自己的脸庞。她辛辛苦苦织了一个茧,以为安全,以为温暖,以为可以保护自己,以为可以躲避外头的风声鹤唳。但是,到如今才发现,没有什么是真正安全的避风港,现在是要离开它的时候了。

婉初走出房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拉开门的瞬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凤竹焦急的面孔,婉初冲她笑了笑:“今天早上吃什么?”

凤竹看她面色憔悴,可居然是带着笑的。

大清早沈福就特意过来交代过,二爷要跟梁小姐订婚了。凤竹替婉初委屈落泪了一夜,她不明白,这样登对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就是这样的结局呢?

可她一个下人,就算被主人宠着,也明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看到婉初强颜欢笑,她心里更难过,可又不敢表现出来:“早饭的点儿都过了,不过厨房里头还留着饭,今天做的是小笼包子和白粥,您要是想吃牛乳面包,也是有的。小姐您想吃点什么?”

婉初微微一笑:“可巧都不是我爱吃的,算了,我去外头吃吧。”

“小姐,我陪你去吧。”凤竹的担心都写在脸上。

担心她做傻事吗?她不会。

婉初轻轻拍了拍凤竹的手,算是一个安慰,笑了笑,转身出门去了。凤竹望着她的背影,这才注意到今天的她有什么不一样。

素日里她总穿着修长的高领衫袄,今天却穿了件碎的连身长裙。凤竹记得给她整理衣橱的时候曾见过这条裙子,那时候婉初说这条裙子是她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母亲送的。后来她身量长了,这裙子便短了些,露出了一截藕白小腿,脚下是一双漆亮的小高跟皮鞋。

婉初让车夫把自己落在合富锦大街上,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可人走着,心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原来,行尸走肉,就是这个样子。

原只想散散心,才发现这心好像早没了。空空旷旷的胸口,更像是带着躯壳在漫步。总要习惯这样一个人生活的,婉初安慰自己。

逛到红磨咖啡,她进去坐下点了块欧培拉。吃了一小口,却是食不知味。一杯咖啡在手里搅了又搅,直到没有一丝的热气。

她坐在临窗的座位,她以前爱吃这里的舒芙蕾,喜欢那柔软的口感。可如同她的爱情一样,一口的甜蜜后,便是无尽的茫然。

从前沈仲凌总叫她一同出来,她不愿意。他就顺着她,给她带一份回去。本来舒芙蕾是在瓷盅里烘焙的,并不能外带。可她爱吃,他就同经理打了商量,许他外带回去。

婉初坐在那里,好像看到他来这里外带的样子,和煦地笑着跟侍应生打招呼,身影匆匆地再往家里赶,生怕晚了一刻那东西口感就差了……

以后,他会陪另一个人来这里,也许他们就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同喝热咖啡,一同聊天。想着想着,婉初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韩朗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往窗外望着的傅婉初。他觉得这个女孩很面熟,一时又想不全她的名字。

剧团演出很成功,团友在这里订了一个庆祝的蛋糕。想着方岚爱吃栗子蛋糕,韩朗就特意过来交代店员做成栗子口味的。

想到方岚,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小姐就是傅婉初。只是那天她穿着传统而繁复的衫袄,今天却梳着披肩的公主头和小洋裙,因此才差点认不出她来。

韩朗笑得风和日丽,上去跟她打招呼:“傅小姐。”

婉初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熟人,忙敛住神情,可眼底的潮湿还是让韩朗看见了。

“你怎么了?”韩朗担心地问,问完才觉得唐突了。

婉初觉得尴尬,低了低头:“没什么,刚才眼睛眯了沙子。”

韩朗“哦”了一声,看她面前的欧培拉没怎么动过,咖啡也是满的,连热气都没了,便问她:“东西不好吃吗?”

“不,不是的,今天胃有些不舒服,所以吃不下。怎么,红磨咖啡也是韩先生家的店?”

韩朗被她称作“韩先生”,觉得很是有趣,笑着说:“京州城十之八九的西餐店都是我家的。”

婉初礼貌地笑了笑,却不想再聊下去,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韩朗挠了挠头,本打算直接去厨房,想了想,还是回到柜台给荣逸泽挂了一个电话。

“三哥,我刚才在店里头看到那个傅小姐了,就是跟方岚在一块儿的那个。”

荣逸泽嗯了一声,问:“她一个人?”

“是啊,不知道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好像受了什么委屈。”

荣逸泽想了想:“你替我跟着她。”

“跟着她?”韩朗咧了咧嘴,“我还有事情呢。”

“我姨母最近总催我给岚岚物色个好婆家……”荣逸泽随意地说。

“好、好、好,跟着就跟着!”韩朗忙打断他,心里想父亲说得真不对,他说荣老太爷那可是出了名的枭商,家财万贯的,可惜了只养活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可韩朗觉得,荣三哥这个人可不像别人传说的那样简单,他可是一肚子的手段。或许真同别人说的那样,聪明都用到女人身上了?

“一直要跟到她回家。”荣逸泽又郑重地补了一句。

“万一她不回家呢?”韩朗问。

“她无处可去,不回家去哪里?她一个女孩子不会逛太久的。”

韩朗就接了这个“不会太久”的差事。可发现,不是“不会太久”,而是“太久”。

婉初漫无目的地闲逛,看到鸿翔时装店,就走了进去。有店伙计看她身上穿着舶来品的上等衣料,猜到是哪家的小姐,殷勤热切地上来问她要做什么衣服。

婉初本就是闲逛,只是看到了“时装店”三个字,就想把衣橱里头的衣服都换了,并没有具体的想法。

师傅给她量好了身材,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本衣服样子的目录画册,请她坐在那里慢慢地挑选。

婉初在软椅上坐了下来,画册放在腿上。如今最时髦的就是旗袍和洋装,画册里头有各样时兴的款式。

这时候试衣间出来一个衣着光鲜的太太,面色极是不悦:“经理,怎么回事?这衣服说是今天就改好,怎么还有不合身的地方?我可是等着穿去人家寿宴的!”

经理忙跑过来:“冯太太息怒,冯太太息怒。”仔细看了看衣服,对了对订单,赔着笑脸道,“对不住、对不住,您这衣服本来是昨天要做好的,谁知道这几天梁家的人过来订了许多的四季衣衫。这硬货、软货师傅都忙着给梁家小姐做嫁衣,其他的活就慢了些。看来是师傅忙糊涂了,以为改好了,真是怠慢老主顾了。”

婉初的手停在翻页的动作。真是到哪里都有人提醒她,梁小姐要嫁给沈仲凌,生怕她忘记一样。看这样子,婚事那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连嫁妆都开始预备了。

婉初烦乱地要了几件裙子,觉得店里闷得慌,匆匆地离开了。

一路走到了西山公园,站在西山湖边,对着湖水就是发愣。湖面在夕阳下是一大片的金,风一吹,那金就碎成一片一片的鱼鳞。

韩朗跟着她一路,走走停停很是伤体力。小腿、脚跟酸痛不已,也只能暗自叫苦。这时候公园里头已经没什么人了,她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在这里,他更是不敢走。

韩朗一直跟着她,也没好好吃上饭。随手在路边摊上买了块饼子充饥,盘算着回头得好好让荣逸泽请一顿大餐。

婉初呆呆地在湖边,直到觉得有些冷意,才觉察到天色不早了,也该回去了。刚走了几步,鞋跟却陷在了路缝里。她崴了一脚,跌坐在地上。

犹记得小时候,跌倒的时候总有人冲出来扶她起来,吹着伤口,安慰她。如今才短短多少年,家国不在、父母双亡,爱人如今也没了。虽然有个兄长,长她二十多岁,却一直在北地也没有什么往来。她如今真真正正是只影漂浮、寸心虚旷了。

想到伤心处,婉初索性抱着膝盖哭开。往常身边总有人,现在这四下无人之处,也不再遮掩,放任自己大哭。

韩朗正啃了一半的烧饼,看她那样子有心去扶一把,又怕她觉得难为情。他只好远远地看着她哭,哭得他心里都觉得很不好受。这样的女孩,捧在手里都来不及,谁会舍得这样伤她的心呢?

韩朗也不是没见过女孩子哭,可她那样一种伤心,光是看着都忍不住跟着难过。他想,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伤心事,才能哭得那样悲恸?

那烧饼,便如鲠在喉再也吃不下去了。

丢了烧饼,韩朗就坐在一棵大树后头,偷偷看她那么一直哭一直哭。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她突然一歪,倒了下去。

韩朗一惊,忙冲过去扶起她,怎么叫她都没回应。看状况,已然昏过去了。他一着急,只好横抱起她到路上拦了黄包车去医院。

荣逸泽接了韩朗的电话没多久就赶来医院,他来的时候婉初还没醒。问韩朗,韩朗只说是一天没吃饭,在湖边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荣逸泽打发了他回去,自己在病床前坐下。

护士小姐进来,看这人不是刚才送她来医院的人,就问:“刚才送病人来的人呢?”

荣逸泽道:“我让他回去了。”

护士小姐看他衣冠楚楚,眉目俊朗里藏着一丝忧虑,便说:“你是病人家属吧?”

荣逸泽还没来得及说“不是”,护士小姐就责怪他:“病人怀着孕,怎么就由着她不吃饭呢?看看血低成什么样子了!”

这话却让荣逸泽吃了一惊,一时不能消化,犹不可信地又问了一句:“等一下,你说她怀孕了?”

护士小姐心里一直断定这两个人是少年夫妻或者是男女朋友的,在她看来这两个人是般配得赏心悦目。

护士于是换成了笑脸说:“怎么,你还不知道呢?也是,刚怀上,还是早期。要好好照顾病人。她身体还不错,就是没吃饭比较虚弱。给她吊了些葡萄,回头醒了就可以回去了。哦,对了,她血小板低,要注意补血呀。”

荣逸泽还在震惊里,听她聒噪了一顿,也只能茫然地点点头。谢过她,转回她身边坐下。

怀孕了?难怪这样伤心。她单身未嫁,现在未婚夫又要娶别人。

可心底泛出些酸意,又有点瞧不上沈仲凌:做得出却没点担当。他心里又有点气闷,觉得她这样要死要活的,自己的身体也不爱护。

这样五味杂陈地胡乱搅和在一处,四周静谧,暗夜已至,灯光昏然里居然就睡着了。

婉初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一扭头就看见荣逸泽一手撑着额头打盹。动了动手,上面连着针头。冰冷的液体顺着透明的软管子和冰凉的针头源源不断地流进血管里。

她向来怕打针,更别提输液,看着针头她心里就有些打抖。可如今再看这些,突然就没了感觉。

荣逸泽听到动静醒过来,捏了捏眉心:“你醒了?好些了吗?”

婉初看了看四周:“这是医院?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公园昏倒了,被人送过来的。你这是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居然饿晕了?”

“你在跟踪我?”她原以为那天就把他给气走了。沈伯允目的达到了,沈仲凌要娶梁小姐了。他既然明确表示不是图谋她的金子,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来纠缠自己?

“你也可以说,我在关心你。”他语气里惯常地任性妄为。

“三公子何必这样白费力气呢?”婉初无力地说。

“就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吗?”

“三公子这样的朋友,婉初高攀不起,也不敢高攀。”

“既然如此,不如当我是个可以合作的生意伙伴。我在你这里不过是感情投资,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还能有交易有合作。你放心,我荣三是个信誉极佳的商人。这样,会不会让你觉得安心些?”言毕,又是一副你奈我何的笑容。

这人耍无赖也总是耍得这样倜傥不群。婉初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他去吧,自顾不暇。

吊完了水,婉初起身坐起来,却发现床下面只有一只鞋子,怕是路上弄掉了。婉初只好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走。

荣逸泽在她后头走着,看着她。吴足霜雪白,凌波微步、轻尘暗生。一时移不开眼睛。

走出一会儿,婉初也觉出不舒适来,索性脱了另一只鞋,光着脚走路。

荣逸泽眉头蹙了蹙,地面冰凉,她有孕在身,外头还不知道地上有些什么东西。想到这里,身形已然到了她跟前,不由分说便抄起她,横抱起来。

婉初却受了一惊:“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送你回家。”

“我自己能走!”婉初又羞又怒。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听得他俩的声音,都侧目看他们。

荣逸泽却像没听见一样,全然不在意,凑在她耳边道:“你若是想叫更多的人围观,你可以叫得更大声些。”

婉初只知道他虽然名在外,平日里对人还是非常周到的,却没想到此刻他如此的霸道不讲理。好在路并不远,索性闭上嘴,老老实实地由他抱进车里。

一路沉默不语。窗外青草带着露水的草腥味道灌进车里,婉初还是觉得有些累,歪头靠在窗户上。荣逸泽把车停下,俯过身子摇起她那边的车窗。“夜里风大,小心过了凉气。”

“我觉得闷。”婉初低声道。

“我这边给你留着半扇窗,会有风吹进来的。”

车子又启动,风从荣逸泽那边吹进来,风头上婉初能闻到青草里头还带着淡淡的薄荷烟草味道。

到了沈府,婉初拉开门就要下车。荣逸泽拉住她胳膊:“地上凉,当心过了寒气。我抱你下去。”

婉初这回说什么都不肯。荣逸泽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只好说:“你在车里等着,我叫人给你带鞋子过来。”

婉初这才点点头。

荣逸泽下了车去,婉初看见他抬手拍开门,跟门房交代了几句,也听得不太分明。她想,这人虚情假意的也能让人觉得温暖。或许是自己太寒冷了,哪里有一点点的热,都情不自禁地想靠过去取暖。

凤竹在家里等了婉初一整天,早就急得哭了。沈伯允和沈仲凌一整天都没回家,她自己也不敢去惊动沈老爷子。苦求了沈福,沈福却只是安慰她说没关系,婉初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

她最后没了主意,只能坐在台阶上干等着。见门房一个听差的过来,说婉小姐回来了,要她拿双鞋子去。凤竹一高兴,急匆匆地提着一双鞋子就跑出去。

见了婉初,凤竹又是喜又是悲,心事都化成眼泪往上涌。那模样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倒让婉初过意不去。

凤竹出来得匆忙,这会子才发现自己提了双系带的小皮鞋。她过去给婉初穿鞋,刚才情绪波动得厉害,一会儿伤心、一会儿开心的,那带子怎么都系不好。

荣逸泽笑了笑,让她让到一边,单膝跪下去:“看你手忙脚乱的,回头让你小姐扣你的工钱,我来吧。”说着就去拉婉初的脚。

婉初吓得把脚缩到后面:“不劳三公子,我自己来。”

可荣逸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执拗,捉着她的脚往鞋子里放。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不就是怕被人瞧去吗?要是再这样拉扯,我就穿得慢些,叫更多人瞧见。”

说话间修长的手指快速地打出了两朵蝴蝶结,笑着说:“瞧,这不就好了吗?”然后抬起头,微笑着看她。

那眉目舒朗,笑容纯净得像是岩边雪松被太阳照耀下的清明朗翠,晃得婉初有些头昏。

荣逸泽站起身来,伸手把她扶出来,俯身就在她耳边低沉且温柔地说了一句:“小心。”

凤竹看得有点傻了,她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先是二爷跟别的小姐订婚,现在是荣三公子给自家小姐穿鞋。女人的脚,那是顶私密的地方,怎么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给婉初穿了鞋?

荣逸泽的车刚停下没多久,沈伯允和沈仲凌的车跟着就停下了。沈仲凌是认得荣逸泽的车牌的。鬼使神差地,他呆坐在车上没下去,冷眼瞧着荣逸泽单膝跪下给她穿鞋,冷眼瞧着他牵着她的手。

方向盘上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你就这样来伤我的心?沈仲凌的心一阵紧过一阵地疼,冷着脸下了车,擦肩从几个人身边走过去,一言不发地进了门。

侍从在后头伺候了沈伯允下车,挪他到轮椅上。他淡笑着跟荣逸泽和婉初打了声招呼,也进了门。

婉初望着沈仲凌的背影,心下恻然。他们之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伤谁,谁又叫谁伤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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