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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间儿女空恩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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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间儿女空恩怨

方岚最近找婉初找得很是勤快,她先找荣逸泽要了婉初的住址。因怕她不去,特意亲自上门拉了她去听苏清元的演讲。

自从两人一同听了苏清元的演讲,交流了些感想,方岚对她更有说不出的自然亲近。她觉得婉初这样把自己锁在深闺高院里,真是浪费了青春好年华。

沈仲凌在军部的事务越来越多,沈伯允更有意给他施加压力和历练,回家的时间便越发少了。婉初也不想整天在家里思考那些事情,其实心里明白,不过是躲避。

这日京州有一个慈善拍卖会,方岚过来找婉初,想拍件不太贵重的礼物送人,可惜对这些又不太懂。

婉初推说着也不大懂那些东西,方岚就笑着摇晃着她的胳膊道:“怎么说也是王府的格格,见过的好东西总归比我们多,帮我参考参考吧。”

婉初拗不过她,只好随着她去拍卖场。

方岚只说想送个东西给相熟的同学,那同学家里是小户书香,家长在前朝时是个秀才。这份礼要送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可这个分寸让方岚大伤脑筋。看中的嫌贵重,不贵重的又看不上。

婉初心里便猜到怕是要送给一位男士。一般女孩子之间送东西,哪里有这样多的讲究,大都是可着人家喜欢的送。可送男士便有些不同了。

婉初听荣逸泽说过,方岚的父亲、荣逸泽的这个姨夫,是内阁里的交通总长。方家家世显赫,她要送男士的礼物,必须体面却又不夸张,不能让对方心里不舒服。

这时候放出一件拍品,婉初拉了拉方岚的袖子低声道:“这件前朝哥釉笔架,品相倒是不错。”

方岚看过去,是一件油灰色的笔架,拧着眉头道:“我倒是看不出来好在哪里。”

婉初低声指给她:“这哥釉要看釉色,这笔架釉色又腻又润,光泽也好,开片‘金丝’发色也是极好,送给读书人也是衬景的礼物,你不如拍下来。”

方岚听她这样一说,便动了心,可加了两回价还是被人拍了去。又不好买得太贵重,让人觉得太盛气凌人。拍来拍去,竟无一件顺意的东西。

方岚越看越觉得心里烦躁。场子里拍了不少罕见价高的古玩玉器,方岚看了又看,最后一声叹息:“人都说乱世黄金、太平玉,可世道也不太平,这些个东西拍出这样高的价格。也不知道是人家真的富贵,还是刮了太多的民脂民膏。”

今日里官商齐聚、冠盖云集,周围在座的听了这样的话都睨目瞧她。

婉初偷笑着拉了她的袖子,示意她小声,方岚一吐舌头。两人互笑间,台上又拍出了一只乾隆掐丝珐琅鹦鹉鸟笼。笼架通体镏金,下部有一扇椭圆形小门。镂雕着掐丝珐琅鸟纹,釉色正、掐丝灿然,线条极是优美流畅。婉初轻叹:“好漂亮的鸟笼。”

方岚回过头去看出价的人,转过来跟婉初说:“是梁大头的女儿拍下来的。还真是财大气粗,两千块银圆拍了个鸟笼。”

婉初心下一动,情不自禁回头去看,果然是梁莹莹。

梁莹莹今天穿着荷色七分袖小洋装,戴着宽檐帽。帽檐遮着小半张脸,她侧着脸同身边的同伴低声细语,似乎说到有趣的事情,抬手掩唇一笑。可那手腕上的东西忽地就刺痛了婉初的眼睛。

婉初转过头来,手腕上的紫玉手链冰得她心里难受。手腕收在宽宽的袖口里,她的手指从它上面拂过,虽然造型不算十分相似,也有八分相像。她曾问过沈仲凌,他说是他自己设计的,还笑着说世间仅此一件。

果真是仅此一件吗?什么时候,她的爱情沦落到和人平分秋色的地步?

婉初心里堵着石头一样,恹恹地熬着。她又不敢多想,怕冤枉误会了他,打定主意决定回去好好问问他。

散场后,方岚挽着婉初随着人流出了拍卖厅,梁莹莹和同伴走在她们前面。

一个女郎拉起梁莹莹的手,笑着说:“这是什么宝贝,总看莹莹你戴着,穿什么衣服都用这个配。”

另一个女郎打趣道:“就说你没眼力见,这可是凌少亲自画稿着人做的,那些外头随便买来的比得上吗?”

那个问话的女郎装作不知,又笑问道:“呀,是哪个‘凌少’,我怎么不知道?这样子我也喜欢,回去请他也给我设计一串。”

婉初觉得声音闹闹哄哄的,闹得脑子发疼,接着就觉得头有些晕,脚下的步子就缓了些。方岚也觉察出她的异样,停下来关切地问:“婉初,你怎么了?”

婉初强敛了心神,摇摇头:“没什么,大概人太多了,觉得胸口闷得慌,有点喘不过气。”

方岚笑:“你就是在家里闷得太久了,多见见人、多出来走走就习惯了。我可不信,你在法国也是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听说那边的交际极多,你这样的东方丽人,不知道多少人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

在法国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婉初自己都觉得有些模糊了。记忆里就只有母亲哀怨的模样,时而坐在园子里发呆,发起脾气来就把满园子种的玫瑰都砍了。伤了根不说,手也常常被刺刺伤。

庄园里有个叫noah的法国匠。虽然那时候婉初年纪还不大,但看得懂noah目光里对母亲的爱意。每次母亲毁了玫瑰后,noah都会默默地来把一丛一丛地收拾好,剪好枝整好根。

有一次母亲喝酒喝得实在太多了,noah看不过去,走上去拿掉母亲手里的玻璃杯。母亲又大闹起来:“你凭什么管我,你不过是我的匠,我付钱,你来做工。你这样假惺惺地关心我,不过看在钱的分上!”

那天以后,noah再没出现过。母亲倚在窗前,看着枯萎的玫瑰园,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婉初有时候想,为什么母亲不能放开跟父亲的过往,重新开始?如今却真的感同身受,那是不甘心。不甘心,我离家去国投怀送抱,不甘心我抛却所有,换来的却是不对等的对待。

婉初心里是害怕的,她怕自己身上流着母亲疯狂执拗的血液,让她也同母亲一样愤恨终日。可另一面,她又要强地想要证明自己和母亲是不同的,她不会遇人不淑。

京州军部里,沈伯允指着地图:“桂军和左家军越打越厉害。听密报,桂朝瑞的左膀右臂代齐不知道为着什么原因,被关到邢台监狱里去了,一半的军队群龙无首。桂帅的儿子身体羸弱,带不了兵;偏偏侄子也是个不争气的。现在桂军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发了密件来,说我们只要和桂军联手灭了左家军,不仅通江五县他们不再讨了,到时候左家军的地盘也愿意平分。此时正是我们的好机会……梁家,现在我们还是不得不仰仗他们的。”

他停了停又缓缓说:“明天晚上督军府的舞会,你去吧。我替你约了梁小姐做舞伴,她答应了。”那语气里没有商量,全是安排一样。

沈仲凌静静地立着,看着哥哥因兴奋而激动的面孔,蹒跚地转着轮椅在地图前指点江山的身影。他嘴唇动了动,一个“不”字如有千斤重,最终只变成默默的点头。

方岚几次邀约婉初去看自己话剧社的排练,婉初都没去。这天她难得一时兴起,自己出门寻她。

到了京州大学里,婉初才想起来忘了问话剧社在哪里排练。好在方岚在学校里也算得上风云人物,所以没问几个,便问到了她的所在。

她刚走到礼堂门口,就听见里头的排练声。

一个俊朗的男声道:“西萨里奥,你再给我到那位忍心的女王那边去;对她说,我的爱情是超越世间的,泥污的土地不是我所看重的事物;命运所赐给她的尊荣财富,你对她说,在我的眼中都像命运一样无常;吸引我的灵魂的是她的天赋的灵奇、绝世的仙姿。”

另一个清亮的女声说:“可是假如她不能爱您呢,殿下?”

男声又说:“我不能得到这样的回音。”

女声说:“可是您不能不得到这样的回音。假如有一位姑娘——也许真有那么一个人——也像您爱着奥丽维娅一样痛苦地爱着您;您不能爱她,您这样告诉她;那么她岂不是必得以这样的答复为满足吗?”

男声又起:“女人的小小的身体一定受不住像爱情强加于我心中的那种激烈的搏跳;女人的心没有这样广大,可以藏得下这许多;她们缺少含忍的能力。唉,她们的爱就像一个人的口味一样,不是从脏腑里,而是从舌尖上感觉到的,过饱了便会食伤呕吐;可是我的爱就像饥饿的大海,能够消化一切。不要把一个女人所能对我发生的爱情跟我对于奥丽维娅的爱情相提并论吧。”

女声道:“哦,可是我知道——”

男声急切:“你知道什么?”

女声转而深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女人对于男人会怀着怎样的爱情;真的,她们是跟我们一样真心的。我的父亲有一个女儿,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正像假如我是个女人也许会爱上殿下您一样。”

……

婉初以前在法国上学的时候,也常常排练些话剧。这剧她熟悉得很。莎翁的《第十二夜》,似乎是第二幕中的一场。

本想在礼堂外面等她,可又忍不住想进去看看。转进去,看到方岚扮演的是薇奥拉,一个英俊的男学生扮演着公爵。方岚的眼神一直流连在他的脸上,仿佛是在演戏。但婉初却一眼就觉得那不是戏。

听到那句“正像假如我是个女人也许会爱上殿下您一样”,方岚的脸上浮起了一点羞涩。

这时候场边导演模样的人喊了停,对方岚说:“岚岚,你的感情不太对。不应该是羞涩的表情,你不要忘了,这时候薇奥拉是装扮成男人的。”

方岚的脸却是又红了红。

婉初没想到那样意气飞扬的方岚,遇上感情的事情也不过是小女儿的羞涩模样,便觉得有趣,找了个靠后的位子坐下,静静地看他们排练。

等了快一小时,终于排完了。方岚从台上下来,她眼尖,远远看到婉初冲她微笑,忙挥手摇了摇,小跑几步过来,拉着她的手轻摇了两下,脸上溢满了兴奋:“婉初,你来看我,我太高兴了!”

两人说了几句,一个年轻的男学生走过来,递了一瓶汽水给方岚。婉初认得他是演薇奥拉的孪生兄长西巴斯辛的。方岚却不太领情,翻了他一眼,很是没好气地说:“你成心害我呢,刚用了嗓子,怎么能喝这个!”说着牵着婉初就往前走,“咱们吃好东西去!”

那男生吃了瘪,却也不退缩,笑嘻嘻地跟着:“姑奶奶,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哪!别人送了我母亲些上好的杭白菊,下回我泡了水给你带来……对了,岚岚,你怎么不介绍介绍你的朋友给我啊,你们去哪里吃东西,一起呗。”

方岚拉着婉初的手从他身边擦过,拧着眉头嗔道:“才不介绍漂亮女孩给你认识!”

舞台下站着刚才演奥西诺公爵的男生和演奥丽维娅小姐的女生。两人正在交谈,女生言笑晏晏,公爵也含情脉脉的样子。

方岚和婉初从他们身边经过,“公爵”微笑着点头跟她们打了一个招呼,正准备再跟奥丽维娅小姐说什么。

方岚却停下来:“梁树培,你不是想找一本法文的《茶女》吗?别人有没有我不知道,我这个朋友那是肯定有的。我来给你介绍,我朋友,傅婉初。她可是在法国长大的,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问她保准没错。”

梁树培的眼睛亮了亮,礼貌地微笑着说:“傅小姐,你好,我是梁树培。我正在学习法文,有些不懂的地方,以后还请指教指教。”

婉初谦虚地笑了笑:“我那里是有书的。可也就是随便读读,太深奥的问题,我也说不通。市面上我看过林纾先生与王寿昌先生的译作,那真是译得很好的,可以对照着看的。”

几个人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市面上的小说上来,婉初蜗居沈府,别的不做,小说、书报那是看得极多的。聊起这些来,也能侃侃而谈,却又不卖弄,谈到自己的意见的时候也是十分婉转。

梁树培似乎是有意去法国留学的,也顺道问了些法国的风土人情。

“奥丽维娅小姐”在边上开始还能持着清淡的微笑,到后来那笑意就越来越勉强,只是冷冷地瞧着,也不多话。等到耐心全没了,她轻轻说了句:“天色不早了,你们聊吧,我要回去了。”说着就自己走了。

梁树培看她走了,也停下了交谈,礼貌地说:“是不早了,聊了这么久,大家都回家吧。明天还要上课呢。”告别后,追着“奥丽维娅小姐”就出去了。

方岚咬了咬下唇,什么都没说,但婉初却看清楚了这关系。心想,这导演倒会选演员。就是不知道最后,这些人是不是能像剧里另一个名字一样《各遂所愿》?

婉初看她郁郁寡欢的模样,微笑着说:“不如我请你吃饭,化悲愤为食量?”

方岚知道婉初笑她,嗔怪着剜了她一眼。“孪生兄长西巴斯辛”有点不明所以:“你要化什么悲愤为什么食量?”

方岚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事情?女孩子家的话,是你随便听的吗?”

说着她携了婉初的手,往外走。“西巴斯辛”却拦下她们:“不是去吃饭吗?我请客。第一次见傅小姐,我请客应该的。对了,你们刚才聊得那样开心,都没人介绍介绍我。我叫韩朗。”说着伸出手去。

方岚一把打掉他的手,看了看他:“好吧好吧,知道你钱多没处用,帮你好了。”

韩朗也不生气,咧着嘴接着傻笑了一声。

三个人刚来到校门口,一辆汽车就停下来了。韩朗把司机叫下去,给她们拉开了车门,自己坐到司机的位子上。

方岚拍拍他肩膀,一百个不相信的样子:“你会不会开车啊?”

韩朗回过身得意地说:“我一年前就会开车了。女士们你们就安心地坐好吧,保准安全到达。”笑起来的样子,也是俊朗愉快。

坐在车里,方岚和婉初低声谈论着大学趣事、街上风貌。这时一对身影从窗外划过去,正在笑着的方岚却突然噤了声。婉初觉得奇怪,扭头看过去。

大街上,梁树培和“奥丽维娅小姐”站在一个小食摊前,正在分食一块糕,眼神里是那样一种柔情的笑。

方岚的嘴情不自禁地就嘟了起来,婉初也不好说什么。碰上这样落有意、流水无情的事情,外人的安慰总抵不了当事人心里的苦。

三人到了一家西餐馆,又有人接了韩朗的钥匙。方岚抬头看了看招牌,恨得直跺脚:“韩朗,怎么又去你家馆子吃饭!”

韩朗挠了挠头,笑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何况我家馆子也不差啊,京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当然了,京州城里的西餐馆十之八九都是你韩家的,当然数一数二了。”方岚很是不屑。

韩朗不理会她的抱怨,仍旧笑嘻嘻地迎了她们进去。

落下座,婉初四下里打量了一下,餐厅装修得很是豪华。无论是灯光、音乐还是西崽侍应生,都带着浓浓的西方情调。婉初这才想起来,那回同方岚和荣逸泽吃饭的时候,她似乎就抱怨过不愿意去某人家的馆子,想来“某人”便是这个韩朗了;那么那天费心费力挑的礼物,怕就是要送给梁树培的吧。

吃了头菜喝了汤,换了副菜方岚就嘟囔:“最不爱吃这些,碗碗碟碟换来换去的,叮叮当当看着就烦!”

婉初知道她是心情不好,便笑道:“吃东西都是要看心情的。若心情好的时候,吃西餐这样一道一道的,觉得不知道多有情调呢。这样,下回我做东请你吃中菜。”

韩朗只是赔着笑,道:“你们等着,我得亲自去监督大厨煎牛排,不能在两位小姐面前失了水准。”方岚没好气地说:“去吧去吧!”

方岚意兴阑珊的模样,婉初看在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不管怎样的人,怎么遇到爱情这个问题都不像自己了呢?

方岚唉声叹气了一阵,看婉初定定地看着自己,脸红了红。但她毕竟是生性开朗,于是打趣自己道:“这怕就是佛说的‘求不得’的苦了吧?”

婉初看她年纪轻轻,却用这样老成的语气,扑哧一笑:“我觉得,韩朗比你苦。”

方岚听她凑趣,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想了想,平日里梁树培对自己也不过就是淡然,可自己对韩朗却是一副往死里折腾刁难的劲儿。觉得婉初说得还挺有道理,也忍不住笑出声。

韩朗正在后面唠叨大厨师傅,突然打了个冷战,这是什么人在背后说自己呢?刚从厨房走出来,突然有人一把把他拉进包厢里。

他定神一看却是荣逸泽:“呀,三哥今天在这里吃饭?”

荣逸泽点点头:“刚和一个朋友吃完饭。外头是岚岚?”

“是啊,还有一个是岚岚的朋友,叫……叫什么来着?”韩朗挠挠头。

荣逸泽笑了笑:“除了岚岚,其他的小姐你估计都不上心。”

韩朗却是得了奖赏一般挺了挺胸:“那当然,我对岚岚那绝对是一心一意的……”

荣逸泽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我知道了。”

韩朗呵呵地笑了,瞥见他手里的牛皮纸包,鼻子里闻到些草药的味道,揉了揉鼻子:“府上这是谁病了?”

荣逸泽道:“还不是给我四妹配的补药,没什么大碍。对了,帮三哥一件事,回头三哥在姨母面前多给你添添好话。”

西崽侍应生端上新烤出来的牛排,韩朗也随后跟着坐下。

方岚看他在后头待了这许久才来,东西也没顾上吃几口,心里也觉得自己对他过于差了,便收了笑,推了个手帕给他:“看你热的,擦擦汗。”

韩朗受宠若惊地接过手帕,却舍不得擦,握在手里想闻闻,又怕方岚恼他。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汗,他把手帕收回口袋里:“都弄脏了,回头洗了给你。”

方岚胡乱地“嗯”了声,开始吃牛排。

各自沉默了一阵,韩朗神秘兮兮地说:“你不是最爱听新闻吗?我给你说个秘密。”

方岚这才来了一些兴致,却依旧意兴阑珊地说:“什么秘密?说来听听。”

韩朗四下看看:“这可是京州城里未来的大新闻啊。”又压低了声音说,“知道吗,沈梁两家要联姻了,明天晚上督军府里有舞会,舞会上就要宣布沈仲凌和梁小姐的订婚消息。”

婉初正吃着一块牛排,但明明是鲜嫩多汁的东西,怎么如鲠在喉,仿佛吞了石块,怎么都咽不下去?

方岚并不太清楚婉初和沈仲凌的事情。她不以为然地说:“报纸都没说,你怎么知道的?”

韩朗说:“宴会从我家订了饮食,好多东西今天都不放出来卖了,是刚才听我们经理说的。”

后面的话,婉初都听得不大清楚了。哽在胸前的东西,让她胃里一阵一阵地疼,闷得难受。沈仲凌还要瞒她到什么时候?

婉初勉强地吃了几口,起来说不舒服想要回去。方岚看她那样子,自己也吃不下去了,站起来搀着婉初一同离去了。

韩朗愣愣地看着离开的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有人走到他边上:“都说了?”

韩朗回过头去看他:“三哥,都照你交代的说了。不过……我怎么觉得……”

荣逸泽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他的别管,想追到岚岚,有我帮你才能事半功倍。没我帮忙,怎么能成功?”

韩朗被他话语间的弦外之音鼓噪得极是兴奋,刚才的那一点犹疑早就寻不见踪影了。

沈仲凌忙完了公务,回到沈府的时候已经快近深夜了。凤竹打着哈欠托着腮坐在园子里的台阶上,看他走过来,忙起身道:“二爷,你可回来了!”

沈仲凌没想到这么晚的时间,凤竹还在这里,问她:“是不是婉初有什么事情交代?”

凤竹扑哧笑了笑:“可不是!让我在这里守着您呢。让您到小园子一趟。”

“这样晚了,她还没睡?”

“您也知道这样晚了,以后也早些回来。小姐一个人又没什么朋友,就指望您回来陪她说说话了。”

沈仲凌也觉得抱歉,让凤竹先去睡觉,自己往婉初的小园子里去。

婉初坐在园子里的石桌边,摇着一只团扇,歪头望着天发呆。冰肌近著浑无暑,小扇频摇最可怜。这场景说不出的宜人悦色。

“夜里这样凉了,还摇着扇子做什么?”他轻笑着坐下。

“哪里是怕热,是在赶飞虫而已。”她莞尔一笑。

沈仲凌这才注意到石桌中间放着一个蛋糕,不解道:“今天是?”

婉初拉开他袖子,看了看表,已然过了十二点:“今天是我旧历的生辰。”

沈仲凌眉头微皱,一脸的歉意:“往年都是过公历的生辰,今年要过旧历的生辰,也不早跟我说,看我连个礼物都没预备。”

婉初笑着摇摇头:“你能来就好。你近日里总是那样忙,本来想约你一同过,又听说督军府有个舞会,怕你被大爷拖去又是脱不开身,所以今天先过也是一样的。不过反正过了十二点了,也算是赶上日子了。”

沈仲凌听到“舞会”两字,心里就有些虚。本来就不情愿敷衍梁莹莹,这下听说要错过婉初旧历的生日,更觉得抱歉。

他单膝蹲到她裙边,把她双手握住:“明天的舞会大哥下了命令,我推不掉。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婉初笑了笑。一起去?去看你跟别人的订婚宴吗?笑着笑着就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把手抽出来,可那动作冰冷生硬得让沈仲凌也为之一愣。

婉初也觉察到自己的异样,抽出的手顺势落下,理了理他的领子,微笑着说:“我不去,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胸闷得慌,你自己去吧。不过,可不许跟别的女孩子跳舞。”

婉初难得地露出拈酸吃醋的模样,看得他胸口一热。

可明天去就是要当梁莹莹舞伴的,想到这里,沈仲凌表情就为难了一下。

可那闪过的表情还是让婉初心里阵阵地疼。婉初又强挤出一个笑意:“逗你玩儿呢。”

他是知道的吗?如果你明明知道,你还如此?

沈仲凌觉得今天的婉初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抬手环上她的腰:“婉初,不管怎样,你都要相信我。”

不管怎样?那么会是“怎样”的呢?

一整日沈仲凌都没有回府,直接从军部去了督军的行辕。

尽管四周静悄悄的,婉初还是觉得脑子里闹哄哄的。让凤竹早早歇了,自己一个人呆呆地从日落坐到月升。

看了看钟,到了八点,该是舞会最高潮的时刻了吧。他此时又在做些什么呢,是怀抱佳人跳舞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还能改变什么吗?那么她在这里又等着什么呢?等着明天看报纸登出来,然后给她弃妇的身份盖上一个戳?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激动起来。不,就算是被遗弃,她也不能做最后一个知道的。有什么不能去面对?她一路走来,就算得不到自己预料的结局,也不愿意被谎言愚弄。

婉初匆匆起来,用凉水洗了洗脸。镜子里的她脸色有些许的苍白,薄薄地施了一层粉,又打了一圈胭脂。鬼使神差地描眉勾唇,换了一身礼服,焕然一新。为什么这样装扮?镜子里的她美得这样凄凉,美给谁看呢?

穿戴停当,避开了下人,婉初一个人从侧门出来。出了门,刚准备招呼路上的黄包车,就看见有人倚在一辆汽车边,夜里有一颗红光明明灭灭。

荣逸泽果然没猜错,傅婉初还是忍不住出来了。他料想她不会从大门走,便在侧门守着。还好没等太久,就看见她窈窕的身影从门里出来。

头顶欧式的盘发,隐约几枚珍珠的簪子,耳边一对莹圆的珠子晃着。难得见她妆色这样浓,清孤冷傲的气质里竟然透出别样的一丝妖娆艳丽来。可她的目光又是冰凉的,配着身上墨蓝色蕾丝礼服,潋滟动人。

婉初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他,看他的样子,倒像是专程在等人。

“傅小姐,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送你一程。”荣逸泽踩灭了烟,挑唇一笑。

婉初也没推托。你们不就是想让我亲眼看到吗?那好,我便去看。

婉初在车上就没给荣逸泽什么好脸色,荣逸泽也只是笑着说:“想着你大概会去,可怕你没请柬,所以在这里等你。”

“三公子,不,大爷想得真周到。”婉初冷冷地说,然后把头偏向车外。

荣逸泽余光里看到她看向窗外,雪白的颈斜出一条秀美的线。颈下是裸露的一大片瓷白的肩,锁骨那里有两个小窝,小窝下是他臆想里柔软的峰峦叠嶂。她居然也会穿成这样?

荣逸泽觉得心底一阵臆动,这不受自己操控的感觉让他觉得很糟糕,忙敛了心思专心开车。

女人见过那样多,居然还有这样的冲动。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难道这就是“得不到的,总是好的”或者说“别人家的自然就是香些”?可心里又有些纳闷,舞会那种场合,去交际的少,猎艳的多,她做什么穿得这样出挑?

督军行辕前排满了车,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那样一种衣香鬓影。

婉初突然后悔了,她突然说:“不要停在这里,我不要去了!”

荣逸泽却是轻笑:“你在怕什么呢?”

还是自顾自将车停下,绕过车头,拉开她那边的车门,支起一只手到她面前。

是啊,她怕什么呢?总要面对的,不是吗?

婉初咬了咬唇,搭着他的手腕从车里出来。荣逸泽顺势把她的手臂弯在臂弯里,侧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别怕,有我在。”

可这句话让她心里更忐忑了,她是怕的。那种怕是那么真实,像吐着信子的蛇,又带着恐怖的诱惑,引着她失魂地往前行。

荣逸泽携着婉初步入了行辕里。流光溢彩的大厅画栋飞甍、金碧耀目,六朝金粉下的靡丽繁华在乐曲里荡漾着纸醉金迷的高潮。

婉初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荣逸泽在她身后,冲着一个方向微笑着挤了挤眼睛。那一边,沈伯允手里正捏着一只高脚玻璃酒杯,冲他扬了扬。

一曲终了,男女散开,司仪缓步走上台阶:“今日贵客云集,都是来庆祝京州军大捷,督军得了通江五县。不仅如此,京州军还有一件喜事……”司仪故意拖缓了声调。众人都在台下窃窃私语。

沈仲凌刚和梁莹莹跳完一支舞,心不在焉地立在人群里,正想着找个机会脱身,可一转眼就看见了盛装的傅婉初。

她立在荣逸泽身边,荣逸泽在她身后,时不时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脸上是春风得意的笑。那笑让沈仲凌分外觉得刺眼,手攥紧了,又缓慢地松开。

旁边有人捅了捅他,沈仲凌才回过神,郭书年笑着说:“凌少,说你呢。”

沈仲凌敛住心神后入耳的第一句话就是:“沈仲凌和梁小姐的订婚……”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更加听不清周围的话语,他不可置信地低声问郭书年:“他、他刚才说什么?”

郭书年诧异地看着他:“刚才说您和梁小姐订婚的消息啊,参谋长连我都瞒过了,怎么,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沈仲凌呆呆地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他眼睛里只看得到傅婉初颊边清冷的微笑,那笑意却蕴着他从未见过的沉凉,暮雨秋山,万千萧瑟。

沈仲凌猛地回头去看沈伯允,沈伯允却装作没看到他一样,和梁世荣亲热地交谈着。梁莹莹也没想到今天就会宣布订婚的事情,脸上还是有些羞涩,可是又强作着大方。

司仪又在台上说:“下面这支舞,请凌少和梁小姐单独跳,大家给他们鼓掌支持!”

一时间场里掌声雷动。沈仲凌只觉得那掌声每一声都是巨雷,劈在他心上,心上是焦枯一片。

梁莹莹红着脸等着他邀舞,沈仲凌觉得脚下有千斤重。他应该分开人群而去的,他应该在人群里拉起婉初的手带她走的,这样尴尬的场合,这样耻辱的场面,他怎么忍心让婉初一个人面对?

可沈伯允滚动轮椅的模样,在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碾过来碾过去。婉初,应该能体谅自己的难处吧?是的,她会的,她那样爱我。

婉初觉得脸上的笑要塌下来了,她快撑不住那笑了,虽然一点都不好笑。她的视线快要模糊得看不清他的动作了。可还是清楚地看到他一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把梁莹莹的手放进自己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扶在她的后腰。那样的行云流水,那样的浑然潇洒。

婉初觉得胸口闷得难受,脚下都是虚的。荣逸泽的手环住她的腰,他能感觉到她飘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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