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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不陌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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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不陌生

如今的青衫渡只是有了个仙家渡口的雏形,除了渡船停靠处,就只建造出一间负责登记乘客关牒、发放登船玉牌的屋子,在这里临时当差的是裘渎和胡楚菱。这个昵称醋醋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是一宗之主崔东山的嫡传弟子,在山上确实也算得上是一步登天的造化了。

按照从落魄山传下的老传统,屋门前摆了一张桌子,其实就是崔东山专门为周米粒准备的,作为每日巡山一趟的休歇处。青萍剑宗暂时还名声不显,也没有与桐叶洲各大山头、渡船签订契约。既然没有渡船,就自然没有修士落脚了,这张桌子就是个摆设。不过周米粒每天都会在这儿坐上个把时辰,与裘老嬷嬷和醋醋姐姐聊聊闲天。裘渎的大道根脚使然,对这个俱芦洲哑巴湖出身的洞府境小水怪天然亲近。

但是今天周米粒离开洞天道场后,一路巡山到屋外,将金扁担和绿竹杖都搁在桌上,不劳烦裘嬷嬷,自个儿烧了一壶开水,煮了三碗茶水,先端给老嬷嬷和醋醋姐姐各一碗,再拿着自己那份离开屋子,独自坐在桌边长凳上,两腿悬空轻轻摇晃:好茶好茶,老厨子亲手炒制的茶叶好,自己煮茶的手艺更是炉火纯青哩,相得益彰!

周米粒嚼着一片茶叶,揉了揉眼睛:真有客人来访?

只见远处来了两人,一个年轻人,背着个竹箱;一个胖乎乎的,随从模样,斜挎包裹,风尘仆仆的,就像两个风餐露宿的行脚商。

当年在故乡哑巴湖,周米粒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一下子就生出了亲近之心,小脸蛋上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挂满了喜悦。她赶紧放下茶碗,再将桌上的金扁担和绿竹杖取下,斜靠长凳,快步向前,只是没有跑出屋子太远,站定后,一只手轻轻拽住布挎包的绳子,稚声稚气道:“两位贵客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这儿叫青衫渡,属于青萍剑宗地界,与客人们道个歉,如今渡口建立没多久,尚无供人远游的渡船。”

背着竹箱的年轻男子看着那个斜挎布包的小水怪,神色柔和,轻声道:“我叫张直,是个走南闯北的包袱斋,来这边逛逛,不乘坐渡船远游。你们宗门有无需要外人注意的山水忌讳?”

周米粒摇摇头,笑道:“来者是客,无甚忌讳。”

其实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后悔了。怪自己业务不精啊,只是来巡山,渡口忌讳规矩啥的,得问过裘老嬷嬷和醋醋姐姐才行。完蛋了,完蛋了,如何补救,如何是好?黑衣小姑娘皱着疏淡的两条小眉毛:愁啊,等会儿与两位外乡人寒暄过后,得赶紧找裘老嬷嬷搬救兵去。

张直笑道:“这位小仙师能否容我们歇脚片刻?”

周米粒使劲点头,学暖树姐姐的样子与他们施了个万福:“请。”

一起走向桌边,张直身边的胖随从笑着自我介绍道:“小仙师,我叫吴瘦,胖瘦的瘦,道号灵角,空灵之灵,不是吃的那种菱角。”

周米粒赶忙回话:“大仙师,我叫周米粒,碗里米粒的米粒,能吃的那个米粒。”

吴瘦笑着点头,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密雪峰,以心声说道:“主人,庞超就在山上瞧着这边,不过看样子,不会主动下山来见主人。”

张直以心声答道:“见了也没什么可聊的,不见好,省得尴尬。吴瘦,如果能够见着那位年轻隐官,你就莫要旧事重提了,不讨喜,别搞得我们像是登门讨债似的。”

吴瘦是昔年宝瓶一洲包袱斋的话事人,其实与落魄山还有点渊源,因为牛角渡最早的那个包袱斋就是吴瘦当初亲自与大骊宋氏打下的基础,只是吴瘦胆子太小,气魄不够,或者说是光盯着可见的财路,结果没做几年生意便早早撤掉了人手,关门大吉,只留下了个空壳子,算是便宜了后边与北岳魏檗一同接手牛角山的落魄山,山头都归人家了,自然就顺便将那些仙家建筑一并收入囊中。但是这么多年,落魄山一直没把那边的渡口生意真正做起来,一开始还是门派的底子薄,手里边没货,后来开辟出了一条俱芦洲东南航线,生意刚刚有点起色就开始打仗了,整座牛角渡被大骊军方征用,商贸运转一事就彻底搁浅了,这些年形势有所好转,但是还缺个会打算盘的主心骨。幽居修道,与跟人做生意,隔行如隔山。

因为吴瘦当年自作主张撤出宝瓶洲绝大部分的包袱斋,与大骊宋氏闹得不太愉快,在那之后,包袱斋等于是彻底失去了宝瓶洲这块地盘,只要大骊宋氏一天不改口,包袱斋就不敢擅自在宝瓶洲开张,哪怕是齐渡以南都已陆续复国,包袱斋还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走了个绣虎,来了个隐官,何况这两位还是同门师兄弟。

周米粒等到两位商贾落座后,问道:“张先生、吴仙师,要喝茶吗?”

吴瘦瞥了眼桌上的茶碗,茶叶与煮茶之水都不讲究,便摇头笑道:“不用了。”

张直却说道:“劳烦周仙师给我来一碗热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笑道:“好嘞,张先生稍等片刻。”

吴瘦疑惑道:“这只小水怪瞧着脑子不太灵光啊,就只是个洞府境,当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就不怕外人看笑话?”

张直微微皱眉。

一道白虹贴地长掠而至,飘然落座,招手大声喊道:“右护法,别忘了算上先生和我的两碗。”

除此之外,又有一位青衫客站在吴瘦身后,一只手搭在胖子肩膀上:“我家周米粒担任落魄山右护法,你一个外人,有意见?”

正是一路慢悠悠返回仙都山的陈平安和崔东山。

吴瘦愣在当场:自己不是以心声言语的吗,怎就被听了去?

吴瘦刚要有所动作,就发现肩膀上的那只手往下一按,他整个人身小天地的灵气运转就随之凝滞,如河水结冰一般。

那人继续笑道:“我问你话呢。”

张直抱拳道:“陈山主,吴瘦口无遮拦,多有冒犯,我先帮他道个歉……”

陈平安斜眼望向那位包袱斋老祖师,直接打断:“这里是青萍剑宗,你帮不了他。”

崔东山绷着脸憋住笑:好好好,这张直真是自家好兄弟,吴瘦更是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敢在青衫渡这么说小米粒,脑壳都给你敲烂。看看,自家先生平时脾气多好,更是一贯礼敬前辈的,这都给你们整生气了。活该活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我们小米粒的坏话。

陈平安单手负后,一手搭在吴瘦肩膀上,身体前倾,低头弯腰,微笑道:“再这么装聋作哑,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吴瘦颤声道:“恕罪,隐官恕罪,无心之语,多有冒犯,是我鬼迷心窍了,脑子犯浑。”

周米粒和胡楚菱一起端来三碗茶水,胡楚菱将两碗茶水轻轻放下,周米粒负责端给张直。她朝好人山主咧嘴一笑:这个张先生是外人哈,礼数要足,双手奉上。

陈平安笑眯起眼,轻轻点头:明白。

崔东山笑道:“右护法,你先跟醋醋回屋,外边天寒地冻,不比屋里暖和。”

周米粒皱着眉头:我一只大水怪,怕冷?天大笑话!只是她又灵光乍现:晓得了,好人山主要跟人聊正事,大买卖!

陈平安拍了拍吴瘦的肩膀,坐在余下的一条长凳上。

方才大白鹅见先生起身,就开始拿袖子擦拭身边长凳,白忙活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说了两句话:

“张先生喝完茶就可以走了,包袱斋在宝瓶洲重新开张一事,免谈。”

“就算大骊朝廷点头,哪怕是皇帝宋和答应,一样作不得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张直笑容如常,喝了一口茶水。

吴瘦苦笑道:“陈山主,难道就因为我这句冒失言语,就要与整个包袱斋交恶?”

张直微笑道:“这种个人恩怨,别扯上我的包袱斋。”

吴瘦心一紧,使劲点头:“是我又说错话了。”剑修的恶劣脾气,这回算是真正领教了!

崔东山哀叹一声:“张直啊张直,你真是带了个活祖宗在身边。原本好端端的,柳暗明又一村的机会,结果给这么一闹,雪上加霜了不是?一下子就少掉两洲生意,搁我是你,这会儿已经先甩自己两个大嘴巴,再甩吴老祖几个耳光了。”

周米粒守在屋门口盯着所有人的茶碗,等会儿一看到谁喝完碗里的茶水,她就可以准备随时添水。至于几人具体聊了啥,她听不清楚,也不会偷听,多半是大白鹅又抖搂了一手术法神通。瞧瞧,大白鹅正朝自己挤眉弄眼呢。唉,如今都是当宗主的人了,也没个正行。再看看好人山主,正跟人谈笑风生呢,估摸着这桩送上门来的生意是十拿九稳了!

又有一位剑修化虹而至,落在桌旁,崔东山看热闹不嫌事大,抽了抽鼻子,眼神幽怨道:“米首席,这位吴老祖方才骂我们小米粒脑袋不灵光呢。”

米裕原本还面带微笑,闻言瞬间脸色阴沉,盯着那个满脸呆滞的……吴老祖:“哦?那就是元婴的境界、飞升的胆子。聊完事就给自个儿找块地去,挖个坑。”

周米粒瞧见了米裕,悄悄抬起手勾了勾:余米余米,来这儿来这儿,好人山主在跟人谈买卖呢,咱俩不是这块料,都不掺和。

于是米裕的脸色又变了,眼神温柔地走向屋门口,其间转头看了眼张直和吴瘦,张直还好,依旧神色自若,吴瘦只觉得如坠冰窖。

张直喝完碗中茶水,转过身,笑着提起手中白碗,周米粒赶忙拎着火盆上边的炉子飞奔到桌旁,接过茶碗,倒了七八分满,再递还给那位张先生,张直就又与小姑娘道了一声谢,笑道:“下次煮茶待客,取水需有讲究,我是无所谓,风餐露宿惯了,只要能解渴就是好茶,但是好些山上仙师嘴刁,一喝就能尝出滋味高低,哪怕表面不说,心里却要犯嘀咕,只是将就而已。以后煮茶之水不如从山中清泉汲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三座旧山岳中都有不错的水源。”

喝茶有这讲究?真是这样吗?周米粒看了眼好人山主,见陈平安点点头,她立即绽放笑容,与张先生道谢:“受教!”

张直喝了一口茶,笑道:“落魄山果然不一样。”他双手捧住茶碗,“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张直,洛阳木客出身,坏了祠堂祖训,就被谱牒除名了,在山下做点小本买卖,积少成多的路数,比不得范先生的深谋远虑和刘财神的家大业大。”

“旁边这位,吴瘦,道号灵角,曾是宝瓶洲包袱斋分部的负责人。吴瘦只盯着算盘和账本,从不抬头看长远大势,唯一的功劳就是误打误撞,为牛角渡留下了那些建筑,如今归属落魄山,实属万幸。这么些年,与各洲包袱斋同行碰头,唯独此事可以让吴瘦挺直腰杆说话,吹几句不打草稿的牛皮。”

吴瘦满脸苦涩。主人极少这么与人言语的,何况先前还专门告诫自己不许提及牛角渡一事。

不过张直最后几句倒也不算什么虚情假意的场面话,吴瘦确实经常与同行炫耀此事,只是稍微更改了事实,说自己与那位年轻隐官当年是怎么相识的,如何相逢投缘,称兄道弟。那会儿的陈平安还只是个窑工,但他吴瘦何等眼光,一瞧就看出对方不简单,酒桌上撂下一句“我觉君非池中物”,陈平安那会儿都不信呢,只是与自己敬酒,干了一大碗……说得多了,说到最后,吴瘦自己都快信了。不要觉得这种低劣手段如何滑稽可笑,生意场上,还真就有可能换来真金白银。

陈平安说道:“桐叶洲这边,我管不着。”

张直明显松了口气。

吴瘦低下头,擦了擦额头汗水。至于是不是做样子给人看,哑巴吃黄连,有苦自知。

张直也是直爽人,直接问道:“敢问陈先生,除了你们青萍剑宗,在这桐叶洲地界,能说上话的势力有几个?”

崔东山晃着白碗:“消息这么灵通,是玉圭宗还是大泉王朝户部走漏了风声?”

陈平安喝完茶水,笑道:“如今管事的是崔东山,你们聊你们的。”

他起身告辞,走向屋门口,摸了摸周米粒的脑袋,笑道:“不用继续帮忙添水了。”

米裕双臂环胸,背靠墙壁,始终盯着吴瘦。

陈平安没好气道:“干吗呢,眼神能杀人,我怎么不晓得剑仙这么牛气?”

米裕笑容尴尬。

进了屋子,陈平安与裘渎、胡楚菱笑着打过招呼,坐在屋内一个火盆边,伸手烤火取暖,犹豫了一下,说道:“小米粒,刚才有人觉得……嗯,反正说了些不是什么好话的混账话,凑巧被我听着了。”

周米粒挪了挪小板凳,靠近好人山主,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不是那个张先生,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那个叫吴瘦的胖子。张先生还是很喜欢你的。”

周米粒一下子眉眼飞扬起来:“哈哈,猜中了,我就知道不会是张先生!”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肩膀一起一落的,还蛮开心,好像不管吴瘦说了啥,已经被她忽略不计了。

她光顾着开心了,就像她经常一个人在落魄山崖畔看风景,不开心的事儿就随云飘走吧,开心的,如鸟雀停枝头,留下做客吧。

陈平安就要忍不住站起身,这下子反而轮到米裕慌了,咳嗽一声:“隐官大人,实在不行,还是我出手吧。”

周米粒伸手轻轻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摇摇头,咧嘴一笑,好像在说,在自己家里呢,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小姑娘挠挠脸,又开始与好人山主窃窃私语,说自己与裴钱也会在背地里说岑姐姐是憨憨嘞。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右护法说了啥,我怎么没听清楚?不知道,记不住。”

周米粒:“哈!”

陈平安:“哈哈。”

周米粒:“哈哈哈!”

陈平安:“你赢了。”

米裕看着隐官大人,唏嘘不已。也就是隐官大人不拈惹草,不然自己加上周首席都不是对手吧?

陈平安转头怒骂道:“滚你的蛋。”

米裕愣了愣。奇了怪哉,隐官大人怎么听到自己的心声了?

落魄山一张饭桌旁坐着朱敛、陈暖树、谢狗。

谢狗感叹道:“朱老先生,我还以为以隐官大人的能耐,你们落魄山得有大几千号人马呢。”

剑修几十上百个,练气士来个数百号,纯粹武夫几千人,再加上些外门弟子、杂役、奴婢啥的,年轻隐官一声令下,指哪打哪,有事没事就去大骊京城耀武扬威,逛荡一圈。实在没想到,落魄山上就这么点人。小陌也真是的,半点气力都不肯出,估计还是懒。

他们这拨老不死的,她跟小陌,加上那个名字都没想好的无名氏都是不差的,不过都是独来独往。至于那个满身宝贝的离垢,还有那个大胸婆姨,也都是不喜欢热闹的。但是其余比如王尤物几个,都是肯定会重新开宗立派的。呵,小样儿,杀力不够法宝凑,本事不高喽啰多。

朱敛笑道:“其实还有一座莲藕福地,加上那边,人就多了。”

谢狗毫不掩饰自己的嗤之以鼻,夹了一大筷子菜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那也能算人?加在一块儿能顶个玉璞境使唤吗?”

陈暖树闻言,只是默默低头嚼着米饭。

朱敛笑容如常:“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虽说各有各命,不管怎么说都是命。”

谢狗哦了一声,只是下筷如飞,心不在焉敷衍一句:“有理有理。”

之后陈暖树便收拾碗筷,去了灶房。

朱敛笑着提醒道:“谢姑娘,以后就不要随便试探人心了。我们落魄山虽说规矩不多,但是为数不多的几条,不管是谁,都得稍稍在意几分。谢姑娘初来乍到,所以我得把这个理儿说清楚。”

谢狗打了个饱嗝,咧嘴笑道:“晓得了,入乡随俗,客随主便,道理我懂!”她站起身走出屋子,“散步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呸,是活到九万九!”

朱敛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不懂装懂不可怕,就怕懂了却假装自己是在不懂装懂。

归根结底,这个只是来找小陌的白景还是不觉得这座落魄山当真吓人,所以除了小陌,没有什么是值得她真正上心的,哪怕是仙尉,在白景眼中,可能只能算半个人?

谢狗走出宅子后,扯了扯嘴角。可惜了,朱老先生学问再大,到底是读书人,规矩多了点。

之后谢狗就开始闲逛落魄山诸峰,比如会去竹楼,趁着陈暖树打扫一楼屋子的工夫,若无其事地跨过门槛,走进去看几眼。陈暖树见状只是停下了手上的活计,等到谢狗离开屋子也没说什么。

谢狗又去了后山,坐在屋顶上看着俩年轻男女练拳。两人察觉到屋顶上的不速之客,立即停下走桩,满脸疑惑地望来。谢狗只是伸出手,示意他们继续练,当自己不存在就是了。

谢狗就这么晃悠了几天,这天暮色里来到了山下,正巧碰上看门的仙尉。

仙尉一般看门到戌时就准时拎着竹椅回大风兄弟的宅子去,不怠工,但也绝不多待,反正如今落魄山也没啥外来客人。

一寸光阴一寸金,多读一本书,哪怕是多翻几页,都是增长一分学问哪。

仙尉见那头戴貂帽的少女不太开心的样子,便双手插袖站在原地,打算跟这个小姑娘随便聊几句,再回宅子继续看书。等她临近山门口了,就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这是学岑姑娘练拳呢?”

谢狗揉了揉貂帽,摇摇头:“学啥拳,不晓得咋回事,可能是哪句话不小心说错了,这不就惹恼了朱老先生,算是把我赶下山了,发配到骑龙巷的一个店铺当差。”

仙尉大为惊讶:朱老管家那么好的脾气,谢姑娘你是造了多大的孽、作了多大的妖,才能让朱先生都觉得不顺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谢姑娘,我们山上一向是言语无忌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帮你复盘复盘,找到了纰漏所在,大不了我陪你一起上山去与老厨子道个歉认个错,就可以继续留在山上了。”

谢狗直愣愣看着这个身穿布道袍的假道士:这厮除了头顶那根木簪,真是怎么看都不是那个道士啊。这要是被那个神出鬼没的王尤物找着了,小陌又不在山上的话,还不得落个嘎嘣脆的下场?

仙尉笑道:“谢姑娘,认个错有多难,千万别觉得丢面儿,不至于。”

谢狗眨了眨眼睛:莫不是个傻子吧?自己跟小陌在内,他们这一小撮差不多道龄、辈分的,撇开杀力和防御各前三,其余那几个老废物……其实按照一般修士的计算法子,也没有那么废,算是各有擅长吧。比如道号山君的王尤物,术法最杂,保命逃命、潜藏偷袭都是一把好手,之所以背了把剑,是因为王尤物还是个半吊子的剑修,虽说极不纯粹,两把被大炼的飞剑都是半路强抢来的,但剑术勉强还算是剑术。

此外,王尤物的道号不是白取的。所谓山君,可不是说那个老东西在山中就可以学那三教一家的圣人坐镇天地,而是与山下的人和有关。再说得简单点,就是只要世道不好,山下活不下去的人越多,王尤物的道行就越高。书上说了,苛政猛于虎嘛。所以王尤物比起其余醒来的几个是有先天优势的,先前去见白泽,老东西故意绷着脸,一路上偷着乐呢。

王尤物如果早点清醒过来,又能早早潜藏在浩然天下,精心挑选一处隐蔽道场,比如那个曾经战乱不断的扶摇洲,一个不小心,真有希望被那厮跻身十四境,只因为那厮的合道契机就在道号寓意中。但是谢狗一直觉得这个啥都肯学又啥都不是的老东西根本配不上“山君”这个本身极好的道号。

官乙也差不多,如果早点跟随蛮荒甲子帐赶赴浩然天下,每一个厮杀惨烈的战场都由她来收拾残局,再一路吃过去,可能要比那个白莹更有用处。

归根结底,都怨白泽老爷遇到大事就喜欢犯糊涂呗,太迟返回蛮荒,太晚喊醒他们几个。

那个如今化名胡涂的家伙估摸着就是在故意恶心白泽吧。也难怪,当时白泽瞧见他们几个后,视线好像在胡涂身上逗留最久。

傻了吧唧跟白泽老爷抖机灵,找死不是?亏得如今蛮荒天下缺少顶尖战力,不然就要嗝屁喽。

当年那位小夫子是出了名的讲道理和好脾气,白泽也差不多,好说话。可问题在于,这两位不讲理和不好说话的时候有多可怕,她都是亲眼见识过的。

谢狗哈哈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粗浅道理,怎么不懂?”

仙尉赔着笑,心中忍不住腹诽一句:怎么瞅着这个小姑娘不像是个实诚人哪,懂个锤子。

谢狗沿着山路往小镇走去,仙尉拎着竹椅去往宅子,打算将大风兄弟的旁白批注单独汇集成册,以后自己的职务高升了,再不当这风吹日晒劳苦功高的看门人,总得给下任留点宝贝。从郑大风起,到自己,再往后,代代相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是一桩美谈。

开春时节,雨过群山,青翠如滴。

清晨时分,仙尉缩着身子,正坐在竹椅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仙尉道长。好不容易撑开眼皮子,仙尉瞧见了一张熟悉面孔,黄帽青鞋,原来是小陌先生回了。仙尉赶紧坐直身体,伸手轻轻拍了拍脸颊,难为情道:“熬夜看书,容易犯困。”

小陌微笑道:“眼下正是春困的时候,辛苦仙尉道长了,赶明儿起,我来看门几天,仙尉道长只管养好精神……”

仙尉连忙摆手:“不成不成,怎敢让小陌先生看大门,成何体统,小陌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保证看门看书两不误。”

小陌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长呼出一口气。

仙尉问道:“小陌先生,陈山主没有一起回来?”

小陌挤出一个笑脸,道:“公子在桐叶洲还有点事,稍晚些返回。”

仙尉有些奇怪,试探性问道:“是有心事?”

小陌想了想,说道:“得去见个人,不太想见,又躲不开,就有些犯愁。”

这个对他纠缠不休的白景,大概能算是小陌的唯一苦手了。

仙尉点点头。人人各有烦心事,很正常,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开解什么,双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拍打,沉默许久,哼起一支老家的乡谣:

“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近路愁,远道愁,南一声,北一声。”

“思悠悠,恨悠悠,江水流,河水流。梦难成,意难平,东山青,西山青。”

压岁铺子多出个店伙计,代掌柜石柔当然不会有意见,就是添一副碗筷的小事。周俊臣就不太乐意了,不用想,又来个混子。结果才一天相处下来,那个名字古怪的少女就让周俊臣刮目相看,满是好感。

谢狗对待挣钱一事,竟是比周俊臣更上心,先与石柔借阅了历年积攒下来的账簿,算出每日入账的银两数目,然后开门见山说以后铺子得跟她明算账,超出这笔钱的五成收入归她。石柔无所谓,周俊臣觉得这笔买卖怎么都不亏,就算通过了这项决议。然后谢狗就堵门去了,但凡是去隔壁草头铺子的客人都要被她软磨硬泡拉到压岁铺子来瞧瞧,周俊臣看她的架势,恨不得要去槐黄县城满大街墙壁上张贴告示。

谢狗还与两人合计,说牛角渡那边可以立一块招牌,就当是给压岁铺子的糕点招徕点客人,反正牛角渡也属于自家山头。木牌上边除了写明压岁铺子的具体地址,还要写哪几种糕点被某某剑仙、某某宗主、某国皇帝陛下尝过了,赞不绝口之类,比如阮邛、刘羡阳、祁真、宋睦、杨……总之宝瓶洲谁名气大谁就登榜。管他们有没有吃过呢,大不了被谁骂上门来,就与他道个歉,再换一块牌子呗——其实都不用换,抹掉个名字就行……

这般生意经,听得石柔目瞪口呆,周俊臣倒是眼前一亮,要不是石柔拦着,小哑巴已经去后院找木板和准备笔墨了。周俊臣见过挣钱凶的,但没见过为了挣钱这么不要脸的。谢狗自有理由:人总不能为了面子,连钱都不挣了。周俊臣一下子就觉得踏实了,在外人面前难得有个笑脸。

谢狗问他:“周俊臣,你既然是陈山主如今唯一一个徒孙辈的,结果一年到头只能苦哈哈在这儿挣点碎银子,混得也太惨了点,不觉得委屈啊?”

在蛮荒天下,开山老祖的亲传、嫡系徒孙,在自家或是外边,不弄出点幺蛾子,都没脸在山上混。

周俊臣咧咧嘴:“我跟陈平安又不熟,这么些年就没见过几次面,拢共没聊几句天,什么祖师徒孙的,反正我跟他,谁都不当真。”

谢狗点点头:“有志气。”

她突然抹了把嘴,嘿嘿笑起来,让周俊臣觉得怪瘆人的。

谢狗走出柜台,扶了扶貂帽,从门口探出头,望向那个走进骑龙巷的家伙,黄帽青鞋绿竹杖,嘿,俊俏!

小陌没有停步,眯眼以心声道:“你来浩然天下做什么?”

谢狗皱着脸。惨啊,造孽啊,小陌这种说辞,跟书上那种背弃前月下山盟海誓的负心汉有啥两样嘛。

小陌缓缓前行:“别装了,有意思吗?”

谢狗哦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蹦出门槛,站在骑龙巷街道中间,径直说道:“给陈平安当死士,是那个存在的意思?”

小陌点点头。

谢狗怒道:“那你知不知道,如果陈平安在城头刻的不是‘萍’字,而是‘平’或者‘清’字,你的下场是什么?”

小陌还是点头。那位持剑者找到自己的时候,就明白无误说过此事。

与其问剑?小陌既不敢也不愿意,毕竟自己一身剑术,绝大部分都传自这位远古至高存在之一。

逃?逃不掉的。

谢狗摇摇头:“都不是我认识的你了。”

小陌冷笑道:“我们本就不熟。”

之前的白景,真正的她,并非如今这般少女姿容,而是极美艳的,充满野性。

谢狗笑呵呵问道:“找个地方,喝点小酒?”

沉睡万年,一觉醒来,她发现如今天下顶尖修士的战力好像变化不大,唯独酿酒技艺高了不少。

小陌摇头道:“喝酒误事。走走这条骑龙巷台阶,走到顶部,谈拢了是最好,谈不拢,你我去海外。”

练气士饮酒可以与常人无异,想要喝个痛快自有手段,至于大醉过后想要睡多久,没个准,就看练气士的个人喜好了,反正能够早早敲定醒来的时辰,大修士还能够凭此养神,醉个几年几十年不算什么稀罕事。

谢狗撇撇嘴,说道:“陈平安又不在,能误啥事。”

小陌面无表情。

谢狗一跺脚,撒泼一般,双手乱晃:“不就是没喊一声陈公子吗,你为了个外人就跟我起杀心?”

喊公子?喊个大爷的公子。自己来了落魄山这么久也没能瞧见对方一面,架子忒大,当自己是白泽还是小夫子啊?

谢狗直截了当说道:“陈平安故意撇下你单独见我,这种人,这种脾气,我不喜欢。你跟着他混,我不放心。按照这边的书上说法,这就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果然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剑气长城还敢抛头露面赚点战功,挣点名声,说到底,还是放心背后城头上有陈清都坐镇呗,笃定会护他性命。你瞧瞧,到了这儿就露馅了,还不是怕我杀他,担心你护不住他。”

小陌说道:“公子是临时要去见一个人,很重要,一个白景,根本不能比。”

谢狗疑惑道:“谁?桐叶洲有这么一号人物?”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桐叶洲的顶尖战力是要远远逊色于俱芦洲和婆娑洲的。

两人一起拾级而上,小陌说道:“与你无关。”

谢狗说道:“真不喝酒?”

小陌犹豫了一下:“就在草头铺子喝便是了,贾老神仙那儿有酒,回头我再与他打声招呼借几壶来,贾老神仙不会计较的,都不用我事后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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