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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观礼正阳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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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跟曹慈问拳四场的女子武夫。”

没有人觉得跟曹慈问拳,连输四场,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反而会让人由衷感到敬畏。

第一,不是谁都敢跟曹慈问拳的。第二,任何武夫问拳,曹慈就一定接拳吗?第三,郑钱问拳四场,曹慈竟然都接下了!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高大女子笑意盈盈,轻声道:“落魄山掌律,长命。”

身为化外天魔的白发童子,向石柔借了她那副皮囊,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原本挺好看一女子,就显得有些贼兮兮了,只见她趾高气扬道:“落魄山,石掌柜!”

今天比较收敛了,只以玉璞境气象示人。

陈灵均俯瞰脚下那座水龙峰,冷笑道:“记住了,大爷我来自落魄山,姓陈名景清!”

一条满身浓郁水运的元婴境水蛟站在琼枝峰上空,只是报了个名字:“泓下。”

她好像多说一个字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本该隶属于清风城的狐国之主竟然现身,自报名号。她天然妩媚,不笑也极能蛊惑人心,缓缓道:“落魄山,沛湘。”

来宝瓶洲挑选弟子的玉璞境老剑修于樾只觉得今儿得劲得劲,再不遮掩一身剑气,御剑升空,放声大笑道:“落魄山记名供奉,玉璞境剑修,今天暂且化名于倒悬。”

客卿?不能够,至少得是记名供奉起步!

魏晋察觉到一道视线,叹了口气,站在栏杆那边随口说道:“客卿,魏晋。”

白鹭渡那边,圆脸姑娘有些尴尬,自己怎么办,就说龙须河边上的铁匠铺子,余倩月?想了想,她就没有现身,只是折断一把芦苇,蹲在白鹭渡水边百无聊赖拨水玩。刘羡阳这个骗子,那个搬山大圣哪有什么飞升境。

白鹭渡,有背剑女子脚尖一点,升空悬停,神色平静道:“飞升城,宁姚。”

而作为落魄山主人的那一袭青衫,在正阳山山门口那边御剑悬空,微笑道:“落魄山前来观礼,山主陈平安,开始问剑。”

陈平安,朱敛,裴钱,崔东山,周米粒,周肥,米裕,长命,陈灵均,种秋,隋右边,泓下,沛湘,于倒悬,魏晋,宁姚。

一线峰,满月峰,青雾峰,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秋令山,茱萸峰,大小孤山……

落魄山一山,观礼正阳山群峰。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观礼,宝瓶洲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说不定从今往后千百年,都再难有谁能够模仿此举。

随着竹皇一声令下,正阳山诸峰所有镜水月都已经关闭。竹皇手持玉牌,亲自主持祖山大阵,那位好似由正阳山剑道显化而生的仙人,以视线巡视新旧诸峰,仅是目光所及,便有无形剑气将一些别家修士各展神通施展的镜水月悉数打碎。对此,竹皇也是无奈之举,家丑不可外扬,今天能够遮掩几分是几分。

白衣老猿死死盯住门口那边的宗主,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竹皇不愧是一等一的枭雄心性,神色异常平静,微笑道:“既然没有听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即刻起,袁真页从我正阳山祖师堂谱牒除名。”

白衣老猿双手握拳,手背处青筋暴起,冷笑道:“竹皇,你真要如此悖逆行事?稍稍遇到一点风雨,就要自毁山门基业?你真以为这两个小废物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

竹皇在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这两个年轻人,还不够为所欲为吗?

当年那趟下山,你这位护山供奉,为秋令山陶紫护道,一同去往骊珠洞天,当年既然你都出手了,为何不干脆将两个少年一并打死?偏要留下后患,连累正阳山?结果如今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人,都已经是杀力极高的剑仙,刘羡阳的本命飞剑品秩如何?夏远翠三人都没能拦下。而那个陈平安,袁真页你是不知道,先前在背后祖师堂内,这个年轻人是如何落座喝茶的,又是如何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中的。今天这场问剑,刘羡阳当然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这个躲在幕后笑眯眯看着一切的陈山主!

一宗之主,与一山供奉,本是最该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双方,但谁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问剑结束的刘羡阳坐在几案后边,一边喝酒,一边吃瓜。

对那竹皇,刘羡阳大为佩服,觉得就这家伙的心性和脸皮,真是天生当宗主的一块好料。

先前在停剑阁那边,刘羡阳一人同时问剑三位老剑仙,不但赢了,还拽着夏远翠来到了剑顶,这会儿夏老剑仙舒舒服服躺在地上晒日头,忙得很,一边受伤装死,一边默默养伤,温养剑意,大概还要脑子急转,想着接下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从地上捡起一点脸面算一点。

老祖师夏远翠置身事外了,陶烟波和晏础倒是失魂落魄,急匆匆赶来了剑顶。

两位老剑仙身后跟着一大帮观礼客人,他们因为早早现身停剑阁,好像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只求着剑修如云的正阳山这次能够渡过难关。

听说竹皇要剔除袁真页的谱牒名字,陶烟波心中如掀起惊涛骇浪,顾不得什么礼数,对宗主直呼其名,勃然大怒道:“竹皇,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说疯话也要有个度,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是正阳山宗主,今天也没有资格独断专行,擅自将一位护山供奉除名!”

竹皇神色如常,心中却苦笑不已,还扯什么祖师堂规矩,一个不小心,我背后这座祖师堂都要没了。而且新旧诸峰,唯有你陶烟波的秋令山和袁供奉是如何都撇不清关系的,一线峰倒是还不至于。伤筋动骨难免,可总好过换个宗主,由你们从头再来。尤其缺了我竹皇坐镇正阳山,注定难成气候。

等到那一袭青衫倒掠出一线峰,御剑悬停山门外,一些个原本想要驰援正阳山的观礼修士都赶紧停下脚步,谁敢去触霉头?

以至于到最后,竟然唯有许浑独自一人御风赶来祖山,落在了剑顶之上,显得极为孤苦伶仃。

这让陶烟波和晏础稍稍心稳几分,今天意外不断,噩耗连连,总算有了个好消息。

许浑虽然来了,却难掩凝重神色,因为他的这个登山举措属于孤注一掷。

清风城和正阳山,两座宝瓶洲新晋宗门互为援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何况许浑身上那件瘊子甲,嫡子许斌仙与秋令山陶紫的那桩婚事,再加上幕后袁氏的某些授意,都不允许清风城在此关头举棋不定,做那墙头草。

竹皇对陶烟波笑道:“那咱们就先开一场祖师堂议事好了,只需点头摇头,就会有个结果。”

竹皇笑道:“陈山主,能否稍等片刻?之后一场问剑,如果势不可免,正阳山愿意领剑。”

山脚那边,陈平安双手负后,脚踩在那把夜游之上,鞋底离着长剑犹有一尺有余的高度,微笑点头:“可以,至多给你们一炷香的工夫,过时不候。”

随后竹皇立即飞剑传信诸峰剑仙,让所有正阳山祖师堂成员,无论供奉客卿,立即赶来剑顶,诸峰各脉所有嫡传弟子,则务必齐聚停剑阁。

一线峰山路上那几拨拦阻刘羡阳登山的群峰剑修,这会儿能醒来的都已经清醒,靠自己爬不起来的,也都被长辈或是同门搀扶起来了,方才得了宗主竹皇的传令,要么去剑顶议事,要么去停剑阁相聚。

一道道剑光流彩起自诸峰间,蛇有蛇路鸟有鸟道,按照祖师堂订立的御剑规矩,高高低低,循着轨迹纷纷赶赴祖山,只是剑修们再无平时那种闲适心情,毕竟各自山头高处的空中,还有一位位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大宗师的俯瞰视线,总觉得稍有不如意,就有剑光直下,或是拳意如虹劈空而至,打得他们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其中白鹭渡管事韦月山、过云楼倪月蓉,小心翼翼御风去往一线峰,两个师兄妹这辈子还从未如此同门情深。

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更是尴尬无比,那个米裕,剑气如阵,遮天蔽日,她自觉根本破不开那些霞光剑气,何况一旦出剑,岂不是等于向米大剑仙问剑?先前飞剑传信上的内容,已经让她战战兢兢,后来剑仙曹峻又是胡乱三剑,砍得琼枝峰三处属于风水宝地的形胜之地满目疮痍,再无半点仙家气派。可她本人是祖师堂成员,琼枝峰嫡传弟子也需要立即赶往停剑阁,若是滞留山中,像话吗?

米裕有些犹豫,要不要放走那个婆娘去议事,放了吧,没面子,不放吧,好像有点不爷们,显得是在故意刁难女子,所以一时间倍感为难,只得以心声询问周首席,虚心请教良策。

姜尚真笑呵呵以心声建议道:“米次席,这有何难,不妨开一道小门,只允许一人通过,不足一人高,山中莺莺燕燕,低头鱼贯而出,做飞鸟离枝状,岂不是难得一见的山水画卷?”

米裕恍然,不愧是当首席的人,比自己这次席确实强太多,他就按照周肥的法子做了,那一幕画卷,确实惹人怜惜。

与此同时,米裕眯起一双眼眸,查看琼枝峰与邻近诸峰的观礼客人们,看看有无怜惜玉之辈面露怒容,为琼枝峰仙子们打抱不平,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

陶烟波心中焦急万分,这位管着一山财库的秋令山老剑仙,怎么都没有料到竹皇当真会举办祖师堂议事,而且铁了心是要在门外议事,这成何体统?没规没矩,无章无法,丢人现眼至极地举办这么一场议事。竹皇竟敢如此作为,真是一个什么脸都可以不要的玩意儿!

陶烟波悲愤欲绝,恨竹皇今天行事的绝情,更恨那些观礼客人的背信弃义,前来观礼又离去,今天酒都不喝一杯,山都不登半步,当我们正阳山是个茅厕吗?!

只是好像需要这位正阳山财神爷记恨之人实在太多,陶烟波都得挑挑拣拣去大骂不已,可是那个大权在握的巡狩使曹枰,与正阳山下宗是近邻的山君岳青,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刘老成,陶烟波甚至都不敢在心中破口大骂,只敢腹诽一二。

曹枰此人的观礼,在很大程度上,原本就等于是大骊铁骑边军的道贺,何况曹枰还有一个上柱国姓氏。要说如今整个宝瓶洲山下谁最著称于世,其实不是宋长镜,不是大骊的皇帝陛下,甚至不是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是袁、曹两家祖师,因为一洲版图,从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到江湖市井,再到乡野村落,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挂着这两位文武门神的彩绘挂像呢。已经脱离大骊藩属的南方诸国,许多老百姓依旧是习惯悬挂这两位的门神画像。当地朝廷和官府哪怕有些心思,也不敢强令百姓更换为自家文武庙英灵的门神画像。

袁氏在边军中扶植起来的中流砥柱,不是袁氏子弟,而是在那场大战中凭借煊赫战功升任大骊首位巡狩使的大将军苏高山,可惜苏高山战死沙场,但是曹枰却还活着。

天君祁真和神诰宗至多是看不惯正阳山,未来不太可能真和正阳山计较什么。可书简湖真境宗、中岳山君晋青,则是板上钉钉要和正阳山站在对立面了。这就意味着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王朝境内,会变得极其不顺,下绊子,穿小鞋,不会少。

相较于陶烟波的心急如焚,一旁的掌律晏础脸色阴晴不定,思来想去,忧心之余,竟是灵光乍现,有几分柳暗明又一村的感觉,天塌下来,个高的先顶上,比如宗主竹皇、师伯夏远翠、袁供奉。

此外,秋令山与落魄山关系糟糕至极,今天绝无半点善了的可能性。可自家的水龙峰,与陈平安和刘羡阳,与落魄山和龙泉剑宗,可是素来无仇无怨的,事已至此,险象环生,最后到底如何收场,还是没个定数,给人感觉,仿佛宗门覆灭在即,只是不论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落魄山这场问礼,再咄咄逼人,哪怕真如刘羡阳所说,会拆了剑顶的祖师堂,可总不能当真一一打碎新旧诸峰吧?那么有无可能,谋划得当,帮着自家水龙峰以及与自己亲近的数脉山头因祸得福?

刘羡阳其实受伤不轻,却也不重,他厚着脸皮,向木坊一位相貌相对比较平常的女修讨要了一块帕巾,撕下一片裹缠起来,这会儿正仰着头,堵住鼻血。

唯一奇怪之处是晏础和陶烟波这两个元婴境,被自己拽入梦境中,在河畔砍上几剑后,竟然伤势远远低于预期。

刘羡阳懒得多想,只当是正阳山这两位老剑仙确实不是纸糊的元婴境,还是有点能耐的。

如果不是陈平安那小子说留着这两位还有用处,刘羡阳一个发狠,陶烟波和晏础就不用登山议事了。

在陈平安下山之前,刘羡阳和他有过一番心声言语,因为实在好奇,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够让竹皇如此好说话。

“你给竹皇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愿意主动从谱牒上将那头老畜生除名?”

“让他二选一,在他和袁真页之间,只能活下一个。竹皇信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可以不信?”

“正常人都不信啊,我脑子又没病,打杀一个正儿八经的宗主?至少渡船曹巡狩那边,就不会答应此事。”

刘羡阳当时就瞥了眼竹皇,觉得这家伙如果知道真相,会不会跳脚骂娘。

“哪怕竹皇有九成把握,告诉自己不相信此事,可只要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他就宁肯舍弃掉一位护山供奉。听上去很没道理,可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因为这就是竹皇能够坐在那个地方跟我聊天的缘由,所以只要他今天坐在这里,哪怕换一个人跟我聊,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当然,这跟你问剑登山太快,以及诸峰渡船走得太多,其实都有关系。不然只有我在祖师堂里边唾沫四溅,磨破嘴皮子,喝再多茶水都没用。”

拨云峰和翩跹峰的两位峰主老剑仙都已经赶来剑顶。

刘羡阳对拨云峰、翩跹峰这些所谓的纯粹剑修,其实印象也一般,不坏,也不好。不坏,是因为他们在宝瓶洲战场上出剑不犹豫;不好,是因为身为剑修,他们没去过剑气长城。

宝瓶洲修士从原本最窝囊废的一拨山上仙师,变成了如今浩然天下最有资格挺直腰杆的修道之人,所以诸子百家练气士、山泽野修,如今很少看得起别洲修士,不过最佩服北俱芦洲的剑修,仗剑南游,敢杀敢打,说死就死,北地第一人白裳、浮萍剑湖郦采、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来自鬼蜮谷的白骨剑仙蒲禳……哪个不是剑光纵横千里河山,能让夜幕亮如白昼的剑仙?

但是偏居一隅的宝瓶洲修士,其实不太在意一件事,就是他们最佩服的北俱芦洲,尤其是那些剑修,个个跋扈,天王老子都不怕,与谁都敢出剑,唯独只佩服一地,那一处名为剑气长城。

而以一地剑修抵挡一座天下万年的剑气长城,哪怕是对某人观感不好的那撮剑修,都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这个某人,幸好是自己人。而这个人,就是那个和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的朋友。

刘羡阳啃着瓜果。

司徒文英,你其实可以晚走一步多看几眼的。

刘羡阳伸手捻动堵住鼻子的帕巾,再抬起手,使劲挥了挥,向远处一位上五境修士笑呵呵打招呼道:“清风城许城主,咱俩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你好啊,我叫刘羡阳,跟你媳妇儿子都很熟的。关于那件我家祖传的瘊子甲,陈平安已经跟你说了吧,许城主放一百个心,那就是我的意思,既然是一桩买卖,哪怕价格不是太公道,可到底还是买卖,我当年就认,今儿也认。”

许浑转头看向这个看不出伤势轻重的年轻剑仙,一言不发,自己和刘羡阳没什么可聊的。

刘羡阳见他装聋作哑,怎的,大家都是玉璞境修士,你因为不是剑修,就可以瞧不起人啊?

刘羡阳气不打一处来,啧啧道:“是陈平安忘记提醒你,让你今天最好别登山,还是你觉得剑顶这边,我已经无力再递剑了?”

刹那之间,一条长河之畔,许浑瞬间披挂上瘊子甲,运转本命术法,如一尊神灵矗立大地之上,只是转瞬间,许浑就惊骇地发现,山河变幻,自己已置身于一处不知名战场,仰头望去,四周皆是双足就已高如山岳的金甲神灵,踩踏大地,每一步都有山脉如土堆被肆意开山。这些远古神灵好似正在结阵冲杀,使得许浑显得无比渺小,光是躲避那些脚步,许浑就需要心弦紧绷,驾驭身形不断飞掠,其间被一尊巍峨神灵一脚扫中身躯,躲避不及的许浑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原地,但是魂魄就像被牵扯而出、拖曳而走,那种惊人的撕裂感,让身披瘊子甲的他有绞心之痛,呼吸困难。这位以杀力巨大著称一洲的兵家修士,只得施展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遁地术。之后每一次神灵踩踏引发的大地震颤,对他而言就是一阵神魂飘摇,如同置身于熔炉之中被烹煮炼化……

许浑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他竭力运转神通,观察刘羡阳的动静,而对方根本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只见在那大地之上,刘羡阳竟是能够脚尖轻点,随意踩在一尊尊过境神灵肩头,甚至是头顶,刘羡阳始终带着笑意,就那么仿佛居高临下,俯瞰人间,看着一个不得不隐匿于大地之中的许浑。

刘羡阳笑道:“白瞎了咱们老刘家的这件瘊子甲,换成我穿戴在身,至少能够多远游个千年光阴。”

许浑刚要言语,刘羡阳就已经打了个响指,如同整条光阴长河随之停滞不前,一尊尊金甲神灵或双足踩踏大地,或单脚触底,一脚高悬抬起,大地之上,有大妖尸骸,只是鲜血流淌,就如汹汹江河滚走,有那神灵的兵器崩碎散落,处处金光绵延千百里……在这幅天地异象的静止画卷当中,刘羡阳身形飘落在地,轻轻跺脚,说道:“许浑,咱俩做笔买卖如何,就按照你们清风城的规矩走,没意见吧?”

许浑知道这个小兔崽子在说什么,是要自己交出身上这副已经被他大炼为本命物的瘊子甲!

刘羡阳微笑道:“有意见也可以,我身边可没有什么搬山大圣帮忙护阵,只好带你多走几处战场遗址,都是老朋友了,谢就不用了。刘大爷为人做事,脑壳儿贴两字:厚道。”

本来一笔陈年旧账已经两清,结果你许浑非要登山,当我刘羡阳眼瞎,当真瞧不见那件瘊子甲?!就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山巅老神仙。

刘羡阳不由分说,带着许浑走过一处又一处的远古战场,逆流而上,越走越远,然后清风城城主见到了一尊本该早已陨落的神灵,神灵位列十二高位之一。

那尊神灵高悬天外,只是因为实在太过庞大,以至于许浑抬头,一眼就能够看见对方全貌,神灵有一双神性粹然的金色眼眸,法相森严,金光照耀,身形大如星辰悬空。

那尊神灵只是微微挪动头颅,大道气象便如斗转星移,他微微皱眉,好像瞧见了一只胆敢在光阴长河中肆意乱窜的蝼蚁。

只是被那份大道气息远远压制,许浑瞬间就已经七窍流血,身躯神魂出现了无数条细微撕裂痕迹。许浑再顾不得什么,高声喊道:“刘羡阳,救我!”

刘羡阳盘腿坐在天幕处,摇头道:“可你身边也没有陈平安这样的朋友啊,谁来救你?”

许浑道心几近崩溃,哪怕面对一位仙人境修士,都不至于让他如此绝望,他扯开嗓子喊道:“刘羡阳,还你瘊子甲!”

不承想刘羡阳扯了扯嘴角:“既然已经卖给你了,我就没打算买回来啊。”

刘羡阳单手托腮,就那么遥遥看着一尊职掌雷部诸司的高位神灵将许浑连体魄带神魂一并五雷轰顶。

当然许浑承受的这份伤势,就像需要跨越玄之又玄的万年光阴流水,大打折扣了,兴许十不存一?反正刘羡阳自己梦游远古,步步为营,足够小心,迄今为止,还没真正领教过任何一位高位神灵的杀力,最为凶险的一次,只是被更高位的神灵随便瞥了一眼,然后刘大爷就被迫摔出了梦境,乖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

那个肩挑日月的老夫子陈淳安,曾经在崖畔闲聊时,与当时还没认出他身份的刘羡阳笑言一句:大概那条光阴长河,就好似一条打了无数个死结的绳子,有无数的蚂蚁,就在上边行走,生生死死,流转不定,可能所谓的纯粹自由,就是有谁可以离开那条绳子?

剑顶那边,几位老剑仙都察觉到了异样,然后清风城许浑整个人就像鲜血如绽放开来,身形踉跄,一个向后仰去,摔落在地,然后艰难起身,摇摇晃晃,看了一眼依旧气定神闲坐在几案后边的刘羡阳,竟是直接御风离开了剑顶。

夏远翠再不敢装睡,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许浑身上,老剑仙一个鲤鱼打挺,飘然落地,站在了晏础身后。晏掌律立即横移两步,再后退一步,和夏师伯并肩而立。

刘羡阳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厚道。”

发现一大拨视线往自己而来,刘羡阳拍桌子怒道:“看什么看,剑顶路不平,许城主是自己摔倒在地的,你们一个个的,不一样只会看戏,就唯独怪我不去搀扶啊?”

刘羡阳伸手捂住鼻子,又赶紧仰起头,重新扯开两片帕巾,分别堵住鼻血,然后埋头吃瓜,继续斜眼看热闹。

那天晚上,刘羡阳和陈平安各自躺在藤椅上,身旁那个家伙,双手笼袖叠放腹部,说:“咱们俩问剑,最多砍几个人,没有太大意思,让正阳山那些剑仙反目成仇,相互问剑,在人心上砍得血肉模糊,可能更有意思些。你放心,到时候心头挨剑最多的,肯定是那头老畜生。”

袁真页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千年光阴,兢兢业业,功劳苦劳皆是首屈一指的大,搬山徙岳迁峰,护山千年中曾经打退明处暗处的强敌一拨又一拨,私底下还要做那些脏活累活,最后,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原本属于自己风光无限好的一场庆典之上,落到众叛亲离的田地。

当时,刘羡阳侧过身,好奇询问:“你就这么恨袁真页?”

其实照理说,陈平安虽然确实记仇,但不至于非要这么滴水不漏,算计一头才玉璞境的护山供奉。

陈平安沉默片刻,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笑容灿烂,给了刘羡阳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确实是陈平安会说的话,会做的事。

“他当年差点打死你啊,所以我从学拳第一天起,就开始记仇了,老子一定要让那头畜生身心俱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清风城许氏家主,一位攻守兼备的堂堂玉璞境兵家修士,竟然好像被那刘羡阳看了一眼,就给打伤了,英雄意气,慷慨赴会,带着伤势,黯然离场。

故而正阳山内外,就有了个不约而同的想法。谁评的宝瓶洲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眼睛呢?为何没有刘羡阳这么一号人物?!

而那个罪魁祸首的“眼瞎之人”,茱萸峰的“田婉”,这会儿正在水龙峰一处宅子里边,脚踩长凳,啃那剩下半盘的酒泼蟹,一旁站着的,是个快要疯了的龙门境修士。作为掌律老祖师晏础的得意门生,管着一山谍报的重要角色,他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这个女子祖师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称呼自己“天才兄”的,又是夸赞自己“天纵奇才,千年不遇”的,然后又开始说些没头没脑的糊涂话,说:“刘兄你未能登评,怨不得曾经的我啊,没事,回头见着了刘大哥,我就自己甩自己十七八个大嘴巴子,作为赔罪。”

刘羡阳未能入选年轻十人,看似是吃了岁数大的亏,其实是田婉这个婆姨有意为之,入选之人,年纪最大四十岁,当年刘羡阳刚好四十一岁。

师兄邹子在幕后评选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师妹田婉就依葫芦画瓢,故意选择刘羡阳到了四十一岁的时候,才为正阳山精心挑选出了那两份居心叵测的榜单。

那个管着正阳山情报的修士颤声问道:“田祖师今天来这边,是有事要与晚辈商量吗?”

以前他对这个田婉一向是直呼其名的,但是今天的田婉,跟个疯婆子差不多,他心慌。

田婉斜瞥了他一眼,嗓音还是那个嗓音,只是从眼神到脸色,绝对不正常:“天才兄,都不稀罕与我同桌饮酒吃蟹?怎么,瞧不起人?信不信我衣衫不整地跑出门去,扯开嗓子说你垂涎美色,酒后乱性,非礼我?”

那个龙门境修士只得战战兢兢坐下,破天荒为田婉倒了一杯酒,小心翼翼提醒道:“田祖师,宗主有令,咱们得去一线峰了。”

只见田婉蓦然跷起兰指,媚眼如丝:“急什么,喝了酒再走不迟。”

可把修士恶心坏了。

一线峰山门口那边,那个说愿意多等一炷香工夫的青衫剑仙环顾四周,微笑道:“规矩之内,各凭喜好行事。”

米裕瞥了眼脚下的琼枝峰,留在山中的女子有的正仰头望向自己,一双眼眸好似被秋水润泽了。把米裕气得不轻,一个个的,真当老子是不挑食的老光棍了?也不打听打听,家乡那边,老子之所以混得名声那么差,至少半数是那帮老少光棍的嫉妒使然。

老剑修于樾闻言大喜,摩拳擦掌。

柳玉离开琼枝峰后,没有直接去往祖山停剑阁,而是一个急急坠落,落在了一线峰山门口,搀扶起气息孱弱悠悠醒来的庾檩。她满头汗水,颤声问道:“陈山主,我们能走了吗?”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当然。”

庾檩和柳玉其实跟这场问剑没什么关系,两人只不过是被竹皇这些老剑仙抛出来故意恶心刘羡阳和龙泉剑宗的。

柳玉心性不坏,可眼前这个庾檩,就算了,确实和正阳山十分投缘,一早就该在此修行。

陈平安以心声与这位雨脚峰的年轻峰主说道:“装样子都装不像,难怪会被赶出龙泉剑宗,以后在这正阳山,再接再厉,有样学样,争取先练出个元婴境,学陶财神、晏掌律那般出剑,再练出个玉璞境,就又可以学夏老祖师了。”

庾檩嘴唇颤抖,脸色铁青。

在今天之前,他哪怕在龙泉剑宗那边受了一份奇耻大辱,可到了正阳山之后,他依旧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子,甚至都跻身了金丹境,成为一位四十岁的年轻剑仙,并且已经开山雨脚峰,能够收取嫡传弟子,雨脚峰一脉剑修,从此开枝散叶。他心中充满了憧憬,迟早有一天,他会问剑龙泉剑宗,问剑神秀山!

陈平安转头笑道:“还不走?走的时候,记得演戏演到底,不然活蹦乱跳的,明明有力气问剑却不敢问剑,以后名声不得烂大街?只会连这么个正阳山都要混不下去。”

对不用掺和到其中的宝瓶洲各路修士而言,今天简直就是远远看个热闹就都看饱了,差点没被撑死。

先有风雷园园主黄河在白鹭渡现身,遥遥递出一剑,剑光分散,同时落剑诸峰,就像为外人观礼正阳山揭开序幕,替今天的典礼开了个好头。

原本有此一幕山水画卷就已经不虚此行,哪怕是去不了一线峰落座喝酒的山泽野修,也不算白跑一趟正阳山地界了。

宴席上仙家酒酿是酒,市井酒水一样是酒,不一样的价格,一个喝神仙钱,一个同样可以喝够热闹。

再有龙泉剑宗嫡传剑修刘羡阳现身祖山山门口,一场场问剑,意外迭出,让旁人只觉得目不暇接,心中倍感过瘾。琼枝峰柳玉、雨脚峰庾檩、满月峰女子鬼物各自领剑,结果都未能拦下刘羡阳登山的脚步,非但如此,拨云峰和翩跹峰的两座剑阵,面对刘羡阳的问剑,竟是纸糊一般,不堪一击。之后秋令山和水龙峰两拨剑修,更是死伤惨重,跌境的跌境,断剑的断剑,还有一具观海境剑修的尸体,更是被刘羡阳直接抛到了山门口。

而且谁都没有料到,负责把守停剑阁的三位老剑仙,都未能拦下这位之前在宝瓶洲寂寂无闻的年轻剑仙。刘羡阳不但成功登顶,还让夏远翠这位德高望重的满月峰老剑仙,与庾檩沦落至同样境地,还被他拽去了剑顶。

在这期间,就像与这些问剑遥相呼应,一条条仙家渡船,一位位山巅修士,或光明正大,或悄无声息,陆续离开正阳山地界。

天底下有这样的观礼吗?

一位位纯粹武夫、剑仙,御风悬停在高空,分别脚踩诸峰。这不明摆着是要搬山一场吗?落魄山今天所搬之山,就是正阳山。

至于那个作为落魄山主人的青衫剑仙,现身山门口那边,到底会如何问剑,无法想象。

有刘羡阳一场场问剑在前,诸峰看客们多少觉得很难再有更大的意外了。

柳玉和庾檩离去后,陈平安仰头望向剑顶那边,向那场祖师堂议事之人善解人意地出声提醒道:“一炷香过半了。”

言语之际,剑顶上空出现了一粒精粹至极的剑光。连魏晋都抬头望去,聚精会神地瞧着那粒剑光,好像觉得颇为意外。

只见最初那一粒芥子大小的剑光,瞬间拉伸出条条气势如虹的璀璨剑光,皆笔直一线,朝四面八方各自迅猛蔓延而走。然后一道道剑光同时悬停止步,总计十条雪白直线依稀可见,凝滞处,凝聚出‘甲’‘乙’‘丙’……‘壬’‘癸’,总计十个剑气凝聚而成的蝇头小楷,金光熠熠,璀璨夺目。

十个剑意浓郁的金色文字开始缓缓旋转,十条剑光长线随之转动,在正阳山一线峰上投下一道道纤细阴影。

之后是剑光往四周迸射,这次是十二地支的剑道演化,又细分出十二条剑光轨迹,各有文字,开始驾驭那些比天干稍短数丈距离的剑光长线有序旋转,这使得一线峰之上多出了十二道可以忽略不计却极其惊心动魄的“荫凉”。

紧随其后,圆心处的那粒剑光,又分出二十四条剑光直线向外绽放开来,而剑光顶端处,有二十四节气的金色文字蓦然悬停,而且相较于天干地支的纯粹直线,这些文字现身之后,有仿佛达到天人感应之境的剑道显化出一年四季中的二十四种不同节气景象。

在那之后,犹有二十八条剑光扯起,犹如二十八星宿,列星旋转在天,最终形成一条圆形星河。

之后是三十六座山峰显化而生,如海市蜃楼,矗立在天空一道道剑光分割出来的版图中。

然后是六十甲子年表,如同一个古怪的账房先生,在为天地间悠悠岁月排列年份。

犹有七十二条剑光,仿佛是从三洲摹拓而来的江河,再被仙人以大神通,将一条条蜿蜒大水强行拉直。

在那之后,是一百零八条最短直线剑光,最终通过顶端好似一百零八颗宝珠的金色文字,再次衔接为圆。

一圈圈剑光,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剑气冲霄,遮天蔽日,剑意浩然,井然有序。

一人问剑,列阵在天。以至于整座正阳山祖山,剑顶和停剑阁所有修士都被笼罩在剑光阴影当中。

要说自创拳招一事,比起那场功德林问拳中那个自称新拳“不到三十”的曹慈,陈平安是有点逊色。可老子是剑修啊,你曹慈有本事自创个剑招试试看?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这也太不要脸了,不能拉着好友曹慈这么做比较。

突然横移一步,一袭青衫飘然落地,陈平安抬起手臂,双指并拢,轻轻碰了碰发髻间的玉簪子。

剑顶那边,其实已经开始议事,所议论之事,很简单,各自表态,点头表示答应剔除袁真页在正阳山金玉谱牒上边的名字,摇头表示拒绝。但是有些老祖师犹犹豫豫的,很不爽利。

陈平安后退一步,伸手握住夜游的剑柄。

他是事后才知道,齐先生当年曾经和那头搬山猿说过,如果在他年轻时,他离开骊珠洞天,就会一脚踩踏正阳山。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如此一来,反而轻松太多,喃喃道:“那就走一个?”

手持夜游,一剑横扫,剑光绽放,一线横切正阳山山脚,直接斩断正阳山一座祖山的山根。不但如此,陈平安右手持剑,剑尖直指山门,左手一敲剑柄,整座一线峰被一挑而起,高出地面数丈!

随后天空中那座剑阵,稍稍缩小规模,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坠地,瞬间打烂整座剑顶祖师堂,尘土飞扬,惊世骇俗。

你们继续议事就是了。我先开峰,再挑山,拆掉祖师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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