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大唐狄公案伍(27)(2/2)
老掌柜重新从铺面屋后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本陈旧的账簿,放在柜台上,又用细长的指甲点着其中翻开的一页,咕哝不清道:“在这里,找到了。那紫檀木盒是四个月前从李珂相公手中买来的。”
“李珂是谁?他干何种营生?”狄公不由得急切地问。“哦哦,那李珂,大人,他是那类大伙儿称作二流小画师的人。说起来他也酷爱丹青,专绘山水,只可惜生不逢时,无人赏识。他整日整夜无休无止地画山画水,也不管别人买不买他的画作,总之画出来的要比卖出去的多得多。想想看,这年头,有谁掏银子来买新的山水画?这画上的青山绿水,只要出得城门,不费钱就到处都能瞧见。要是古董画的话,嘿嘿,那可就不一般了——”
“李珂现在住于何处?”狄公打断了他的唠叨。
“离这里不远,大人!就在钟楼下面的小街中,一间年久失修的小破屋,里面肮脏不堪。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那紫檀木盒当时是在李珂准备扔掉的一篮子陈年垃圾里,盒子周身上下都覆满了泥。要是李珂能看见盒盖上那片精美绝伦的绿玉……”老掌柜那只没了牙的嘴得意地咧了开来,但他马上补充说,“大人,当时我可是付了他一大笔钱!对了,李珂本人的亲哥哥李玫,正儿八经是个生意人,开着一家金银钱庄,那钱庄虽说不大,倒也殷实可靠……不错,我是向着李家兄弟中老大这一边的,那才是信得过的正派人,大人。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同李玫相公有买卖上的交易……”
狄公有点儿不解:“李珂既然有个钱庄掌柜李玫做哥哥,他本人怎么会如此贫困潦倒?”
老掌柜的头颅在瘦弱的肩膀上晃了一晃,表示不明底里。
“听说他们兄弟俩去年吵过架。大人,您明察秋毫,如今这年头,还有几人注重孝悌二字的?再也没有人明白父子一堂、长幼同居的道理。我常说——”
“行了,别再啰唆了。这里是银子。不,玉镯你不必包装了。”
狄公止住老掌柜,自己将玉镯收进衣袖中,就拉马荣走出了古董铺。他对马荣说:“这儿离钟楼不远,我们已获得了线索,最好顺便去拜访一下李珂相公。”
马荣点头答应。两人再次穿过大街,沿着钟楼下的平台兜了一圈,见那铜钟悬挂在红漆大梁下,古色斑驳。铜钟每天清晨撞响,告诉百姓起居的时辰。老掌柜说得不错,钟楼背后确有一条横街。在一个挑水人的指点下,狄公两人在狭窄的街后找到了李珂居住的地方,那间破旧不堪的木屋显然是租赁给小店主之流居住的。
屋子的前门是光溜溜的木板做的,满是修补的痕迹。门紧闭着,两侧有几扇窗子。
“李相公的房子可不像大户人家的。”狄公伸手叩着木板门,评论说。
“莫不是他也成了古董贩子?”马荣的语调明显是在挖苦。
敲了半晌,总算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拉动了门闩,开了嘎吱作响的门。
那是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高个儿男子,见来人是狄公和马荣,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顿时有点儿语塞:“你们……你们俩是何人?到底有什么事?”显然他等待的是来买画的生意人。狄公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干瘦的脸颊上仅有几撇黑胡子,两只不小的眼睛闪烁不定,一件破旧的长袍宽松地套在他身上,沾满了有颜色的污斑,头上一顶丝绒小帽破旧不堪。
“足下就是画家李珂相公?”狄公一边致意一边道,那人木然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狄公继续道:“我是本县县令,这是我的随从马荣。”狄公觉察到李珂微微一震,脸色变白,便安慰他道,“不妨事,不妨事!不是正式公务,不必介意!久闻李珂相公是丹青妙手,独擅山水,造诣颇深。本县最喜青绿山水,今天恰好路过,顺便登门拜访,以便略抒仰慕之情。”
“万分荣幸,大人!真是万分荣幸!”李珂赶忙应答,面色和缓了下来,“不巧的是,今天屋里分外杂乱,因小人雇的帮手昨夜未归,屋子无人收拾,恐无立足之处。若大人方便,何妨再稍缓数日,再恭请大人过来一叙?”
“没关系,没关系。”狄公笑着摇头,同时径自向黑黝黝的房内踱进去。
李珂只得将两人引入后边一间低矮的大屋,屋里只有暗淡的光线透过两扇污秽的纸糊窗户。他把一张腿脚摇晃的高背椅子拖到支在屋中央的桌子前,请狄公坐下,给了马荣一个竹圆凳。
接着李珂在靠墙的长桌旁倒水沏茶。此时,狄公不经意地瞥了眼前的桌子一眼。只见桌上放着一小卷纸帛、一个插放画笔的笔筒。洗子里的颜料已干得龟裂,石砚上积了薄薄一层尘土。看来画师李珂刚刚用过早餐,因为桌子另一头还有个粥碗,以及包着一小块咸菜的油污纸片。
狄公抬起目光,打量左边墙上悬挂的十多幅山水画,那些画全都用纯墨画成,其中有些倒也称得上墨分五色,风骨俊秀,颇有韵致,可称佳作。但等他把目光转向对面墙上展开的卷轴时,双眉不由得紧蹙起来。卷轴上画的都是神佛图像,但又非正统的大乘佛教供奉的圣洁、美好的男女神灵,而是小乘密宗的那些半裸的、面目狰狞的魔怪。他们形状可怖,长着许多个脑袋和许多条手臂,面容如同怪物,龇牙咧嘴,戴着死人颅骨做成的项链。有的魔怪怀里还抱着同样半裸的女怪,二者相拥成交配状。这些画幅反而均用重彩工笔绘成,着色明艳,敷以金粉石绿,故而金碧辉煌,夺人观瞻。
李珂敬上茶来。狄公指点着山水画,夸赞道:“相公笔下的山水令人爱慕不已,观之不倦。构图用笔,俱见功力,直逼前朝大家。”
李珂面有得意之态,不觉表白说:“在下雅好山水风景。春来秋去,时序转换,必出城远足,或城北之高峰,或城东之峻岭,从不视为畏途。敢说这一带的奇山佳水,没有我不曾登临过的。如此,以笔下景再现眼中景,方能距名家风范不远。”
狄公敷衍地点头称是,但他立即又转向神佛图卷,话锋也随之一转。
“只是不解像李相公这样志存高远的艺匠,如何又屈事这种种异端邪神?这岂不有玷相公名誉?”
李珂一屁股坐在窗前的长竹椅上。他惨淡一笑,回答道:“其中实有苦衷,大人有所不知。如果只画山水的话,小的连糊口都糊不成,恐怕早就饿死了!倒是这些佛画,因城中百姓多的是鞑靼、回纥部族的人,需求量不小,换得来银子。大人想必也听说过,鞑靼、回纥族的人相信邪教的胡说,以为男女交媾即是天地化合,并且可以因此得到超度。痴迷的信徒们还把自己等同于这些可怖的魔怪或女妖。他们的祭祀礼仪包括——”
狄公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
“本县了解借着宗教的幌子所进行的肮脏勾当,它们是放荡和罪孽之源。还是在汉源县任上,我就处理过几桩在道观里发生的凶险谋杀案,那也是利用秘密进行的祭祀礼仪作案的。佛教的宗教祭礼和道教是相仿还是根本不同,我无意打听,也绝不在意。”说着,狄公的语调渐渐激愤起来,不住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他的目光变得分外锐利,盯着李珂,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否是说,密宗那些可憎可怖的礼仪,至今仍在这一地区流行?”
“谨奉告大人,那倒也不尽如此。密宗在此地流行,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在东城门外不远的山陵上有座紫云寺,是属于密宗的,香火极盛,许多鞑靼和境外的异邦信徒纷纷来此,举行秘密的仪式。后来官府明令禁止,派人进驻,僧尼们也就离开了紫云寺。只不过城中信仰佛教的百姓,仍旧皈依密宗。他们购得这些佛画,供奉在家中住宅的祭坛上,烧香跪拜,坚信这些面目狰狞的魔怪会保佑他们逢凶化吉、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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