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唐狄公案壹(38)(2/2)
“我的意思一清二楚。”狄公冷冷地回答,“那个故事令人特别伤感,您也讲得格外生动,我听了之后可说是感慨不已。不过,它从头至尾都是编造的。仅举一例,您已故的夫人只有一个姊妹,可您说成三个。”
滕县令的脸色发紫。他想说些什么,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狄公站起身,朝敞开的窗子走去。他反剪双手,注视着窗外摇曳的青竹枝叶,然后继续背朝滕县令,说道:“您所谓的对夫人银莲的爱,也同漆画屏风的故事一样,是编造的。其实,您只爱一个人,那就是您自己。当然,还有您的诗名。您是一个极端自负、自私的人,而且绝没有任何疯病。不过,我怀疑,这种个性造成了您在另一方面的欠缺。迄今,您没有育得一男半女,也没有另娶妻妾。您利用这个欠缺制造了‘生死伉俪’的虚名。我虽厌恨通奸的女人,不过,我敢说,她作为您的夫人,生活是非常不幸的。”狄公停了停。他只听见身后,滕县令在急促地呼吸。
“有一天,”狄公继续道,“您开始怀疑自己的夫人与年轻的画家冷德有不正当的关系。她想必是在姊姊的宅院和他相识的。我想,两人之所以相互产生好感,是因为彼此的生活都有阴影。他知道自己活不长,而她嫁给了一个冷酷的丈夫。您为了证实自己的怀疑,悄悄跟踪他们到了西门附近的妓院,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您虽竖起围领遮挡自己的脸,但跛脚仍给鸨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潘师爷曾告诉我,大约在那个时候,您扭伤了脚踝。您利用暂时的跛脚极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身份,因为旁人通常只注意跛脚,而忽略了其他特征。而且一旦扭伤痊愈,您也不再跛脚。起初,我根本没有想到是您。直至昨晚,我听到随从乔泰对孔山扭伤脚踝发表了一点看法,又联想起潘师爷的话之后,才恍然大悟。”
“当今天下太平,女子的贞洁关涉三纲。依大唐律令,奸妇、奸夫一并处死。本来,您已拿到真凭实据,可以将两人定罪处死。倘若您不愿亲自出面,还可以上报州府,由刺史将两人斩首。然而,您的虚荣心阻止了您这样做,因为您不愿看到精心打造的‘生死伉俪’的美誉毁于一旦,不愿让旁人知道您的夫人不忠。您决定不露声色,但内心已开始酝酿杀害您夫人的计划。这个计划既能惩罚她的不忠,又能维护‘生死伉俪’的美誉。当然,前提是不能担当谋杀的罪名。您从祖父的疯病和漆画屏风中得到启发,拟定了一个十分巧妙的计划。您想必独自坐在这个书房苦心思考了许多个夜晚。也许就在那时,您的夫人正在她姊姊的宅院里和情人相会,但您毫不难受,因为您已经对她不感兴趣了。而且,我认为您恨她,这缘于她真正有诗才,您从她的作品中窃取了佳句。您不愿她的诗才显露,所以阻止她的诗集刊刻。不过我曾看过她的手稿,所以我敢说,您永远也达不到她那样的诗境。”
“您虚构了一个绝妙的故事。它具有种种打动人心的因素,能在全国各地的文人圈内流传,赢得羡慕和同情。可恨的家族疾病,神秘的古老屏风,浪漫的生死爱情——这一切我开始时是确信不疑,并为之深深感动的。倘若一切按计划发展下去,您会在一次精心伪装的疯病发作中杀死自己的夫人,然后到刺史大人面前自首。他当然会赦免您的罪,并让您提前告退,享受同样的俸禄。这样您就可以用余生进一步构筑自己的诗名。因为您对女人不感兴趣,所以不会续弦。您将忠实地悼念自己的夫人直至终日。”
“毫无疑义,您对冷德也有同样巧妙的复仇计划,只是您还没来得及实施,他就死了。对于他的死,您的夫人悲恸万分,而您却幸灾乐祸。我听说,过去的半个月里,您显得格外高兴,但是,您的夫人病倒了。”
“是孔山杀害了您的夫人。她是在安详中死去的,根本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就在孔山将药粉尽数吹出后,您跨进了梳妆室,所以您也被麻醉了。当您醒来时,以为是自己杀死了她。对此,您并不感到忧虑,您所担心的是,由于日夜酝酿计划,自己大诗人般的天才头脑受到了损伤。正当您为此惶惶不安的时候,我来拜访了。您此时已无心去想实施漆画屏风的计划。因此,惶惑中,您愚笨地向管家撒了一个谎,说您的夫人去看她的姊姊了。接着,您又匆匆地将我打发走。但是,升堂过后,您平静下来,意识到我来威平是天赐良机,因为这等于给您提供了一个能认同漆画屏风故事的证人,提供一个能陪您去见刺史的同僚,其证词无疑会让此事增添更多的悲剧色彩。于是,您派班头召我去听您那催人泪下的自述。”
“然而,班头没找到我。您感到极其失望,因而又恢复原先的状态,再次怀疑头脑是否受到损伤,怀疑计划能否奏效。此时,奴仆们对卧房的门一直锁着感到纳闷儿,里面的尸体也开始成为您的心病。于是您不假思索,贸然地将您夫人的尸体搬到沼泽。”
“那天深夜,我终于来了。您绘声绘色地陈述了自己的经历,自信心又恢复了。然而您感到十分失望的是,我开始谈论一些疑点,暗示您可能并没有杀害自己的夫人。当时您对我的话不知有多反感。不过,您已经愚蠢地把尸体搬到沼泽,心想我也许能有一个好办法将此搪塞过去。因而您同意推迟面见刺史,并放手让我去找真正的凶手——对此,您确信是子虚乌有。”
“如今案情已真相大白,一切变得对您十分有利。固然您没有获得亲手杀死自己夫人的满足感,却造就了一个悲剧色彩更浓的英雄形象,您心爱的夫人被凶残地杀害了!我不怀疑在今后的几年里,您的诗名将会大振。漆画屏风的故事是夭折了,‘生死伉俪’的故事却广为流传。尽管您的诗艺没有长进,但人们会说,这是由于您遭受了那个沉重的打击而变得心灰意冷。大家都会同情您、称赞您,甚至对您的评价比以前更高。如果您成为我朝闻名的诗坛泰斗,我不会感到惊讶。”
狄公停了一会儿。之后,他疲惫地概括道:“滕大人,以上就是我要向您说的话。当然,有关您的一切我会严守秘密,只是别指望我再读您的诗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狄公只听见窗外青竹枝叶的瑟瑟响声。终于,滕县令说道:“狄大人,您完全误解我了,我并非不爱自己的夫人。对于她,我是爱得很深的,只是两人没有生育后代,感到美中不足。她的不忠对我是个残酷的打击,我为此伤透了心。事实上,这事已经把我推到了疯狂的边缘。正是在那些极度失望的日子里,我想象出了漆画屏风这个可怕的故事。如您刚才所说,我完全有能力杀死自己的夫人,但我没有这样做。既然如此,孔山的招供已使案情真相大白,那么您对我说这些话就是多余的了。即便您知道漆画屏风的故事不是真的,也应该可怜一个充满幻觉的人,而不应该像刚才那样,抓住我的所有不足,极尽暴露、嘲讽之能事。狄大人,我对您感到极度失望,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您向来仁慈,富有正义感。然而,仅仅为了证明自己的聪明而羞辱我、贬低我,这不能说是仁慈的行为。而依照一些没有根据的荒唐推论,污蔑我恨自己的夫人,粗暴地论及我的个人生活,这也不能说是正义的表现。”
狄公转身面对滕县令。他以犀利的眼光盯着这位同僚,冷冷地说道:“我说话向来以事实为根据。您第一次去西门附近的风流场所是完全正当的,因为必须核查自己的夫人是否真的和他人通奸。假如您当时冲进房内将他们杀死,或者跑出去自杀,或者做出其他任何一种过激的举动,我都会相信您爱自己的夫人。但是您回到了县衙,之后还进行了第二次盯梢,这就暴露了您不光彩的人格,也为我提供了所需的全部证据。告辞!”
狄公施礼而去。
只见乔泰牵着两匹马在县衙大院等候。
“大人,我们真的要动身回蓬莱?”他问,“要知道,您才来了两天。”
“够长了。”狄公简短地回答。他跃上马背,两人骑着马出了县衙。
他们从南门离开县城,沿着沙石公路策马奔驰。忽然,狄公察觉袖中有样东西在晃动。他勒住马,将那东西从袖中摸了出来,发现是最后一张印着“沈默,牙人”字样的红色名刺。他把这张名刺撕成碎片,看了一会儿,用力一抛。
那些碎片在马后飘了一阵子,然后同尘埃一道落到地面。
黄禄善 译
五朵祥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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