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马镇(2/2)
伍太不觉生出一种作呕的感觉。伍太挥了挥大手,下逐客令:“走开,你走开!”
菜花不得不站起来,向门边走去。出了门还回头瞟了一眼,一脸的委屈。菜花想,今晚这个油壳澡还是白洗了。
十二
伍太第二天就让他那伙人把墙坎的尸体拉到了镇外的山坳上,挖了个大穴,要把这些尸体一穴埋掉。
这些尸体开始腐烂,上面爬着细细的白色虫子,让人起鸡皮疙瘩。难闻的臭气随风飘扬着,熏腥了半个镇子。
镇上的娃儿也很少来糟蹋这些腐尸了,伍太他们拉走尸体时,娃儿们只远远地看着,并不近前。大概对这些尸体的厌恶逐渐取代了那刻骨的激愤的仇恨。
伍太也一直没拢去。后来尸体拉到山坳上就要人穴了,伍太才走到尸堆旁,让人把那具无头无臂的残尸翻出来,想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怪样。
手下人照着办了。
伍太先望见了那个断蔸树花般的颈脖。喉骨间有一个小眼,像在无声地衷诉着什么。断脖两边是没了臂膀的肩膀,白色骨头支棱着,腐肉烂皮有一缕没一缕地吊着。看得出,这三个地方,都不是一刀就砍下的,而是一刀一刀割下来的,所以刀口才显得这样不规则。
那头现在在哪里呢?伍太心下想,若把那头合到这断脖上,又该是一个什么样子?照菜花说的,那头已被狗叼走了,也许有可能。那么那两只手臂呢?伍太不得而知。
伍太把目光从残尸上收回来,在地上踱了两圈。伍太又想起昨晚菜花走后做的梦。这个梦几乎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晚上,做得伍太有些心惊肉跳了。只要伍太一合上眼睛,那个脑壳就从阶基下滚了上来,滚过禾堂,滚进门坎,滚到伍太的枕边。那个脑壳上的眼洞、嘴洞,一下鼓起蛮大,一下又缩小到原样,仿佛有声音颤颤抖抖,从那三个忽大忽小的洞眼里一齐迸发出来:“把我、送、送回、去,送、送到我、我的、脖子、子、上……”
伍太大约就是因为这个梦,才决定埋掉这一批尸体的。
然而,那个怪头呢?并没有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呀。伍太停下了脚步,瞥一眼尸体,对手下人说:“你们留三四个人在这里,把穴掘得更深一点。其余的回镇上去找那个头,一定给我找到!”
找头的人开始行动。
可找了一个上午,却不见那头的影子。下午继续找,把镇里镇外的坑坑洼洼,砖缝石洞也搜遍了,仍然一无所获。还找来了菜花,她跟伍太说过的,看见狗叼走了那个头,到底叼往哪个方向去了?菜花说,她看见狗叼走了那个头,这不假;并且她看见是叼往铜古巷那边去的,但究竟叼到哪个角落里却不清楚了。
众人又把铜古巷再搜了一遍,还是毫无结果。
其中一个机灵点的小个子就对伍太说:“伍队长,昨晚你不是老梦见那怪头总是往你房里滚么?何不把你房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瞧瞧,说不定还真滚进了里面呢。”
伍太无可奈何,把房门打开了。
小个子几个人就跟伍太踏进了门坎。
房子不宽,床底门后,一下子就搜了一个遍,哪里有什么脑壳,各人的脑壳都在各人脖子上,硬是没有多余的。
“看来那脑壳是没办法自己滚进这房子的。”大家就嘀咕。
只得又往门外走。走到门外,那小个子又踱了回去,把伍太那缩在床角的被子抓过来,用力就是一掀。
大家就实实地吓了一跳。
只见那脑壳从被子里滚出来,在床铺上重重地蹦了两下。
小个子把那脑壳提到手上,搂到了镇外坳上,让脑壳和那断花般的脖子合在一处。然后众人动手,把尸体都扔进穴里。怕残尸上的脑袋离位,只得最后放进去,卡在其他的尸体中间。
伍太松了一口气,要手下人掩土。
刚动锹,天上陡然下起大雨。伍太一伙只得匆匆掩了一层土上去,就离开山坳,落汤鸡般回到了镇上。
十三
天顾熬了一壶浓酽的茶。
天顾熬茶很讲究。他每次都要用他那个有些红亮的竹筒取水,取的是铜古巷石山脚下的泉水。这泉水不是流入槽井里的井水,而是从槽井上方一个细细的泉眼渗出来的,接那泉水要工夫和耐心,半天才取得了半竹筒。用竹筒取的泉水不走味,也不会沾上巷里的灰尘和异味,煮茶最理想。水取回来,倒少量进高嘴铜壶里,洗过壶,再把茶叶倾进壶中,放文火上温烤。茶叶是上等的峒茶,谷雨那天从峒茶树枝尖上摘下来单独烤制的。待到壶里茶叶烤得半燥,发出了香味,再从竹筒里灌少量泉水人壶。这时加大火力,壶中很快沸腾,即用竹片刮去茶沫,茶水倒入准备饮茶的紫色茶壶中,晃几晃再泼掉,算是清洗了饮具。铜壶里的一道水处理掉后,才注入二道泉水,用文火慢慢煮。大约煮一个时辰,铜壶里的茶水出了香也出了味,再离火,倒进紫色茶壶里饮用。
天顾平时少有工夫煮这样的茶水,一定是碰上了喜人的事才这样煮茶品味。天顾今天觉得也要碰上喜人的事了。
天顾捧着他那装满浓茶的紫色茶壶,去了老砖屋。
天顾坐在木板前,一边有滋有味地品着紫色茶壶里的茶水,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镇里的娃儿会陆续走进老砖屋里的。
然而天顾等了许久,也没见一个娃儿的影子。外边的铜古巷一直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偶尔有懒散的脚步声响过,瞬息间激起天顾的信心,但不一会儿那脚步声又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天顾有些泄气,轻轻叹息一声。
天顾一壶茶水都快喝完了。
天顾站起来,望一眼敞开的门。觉得有些无聊,又坐下去,把目光收回来。
怎能会不来呢?墙坎下的尸体已经埋掉了,娃儿们怎么会还不来呢?
天顾的木屐一下一下地在老砖屋里响起来。老砖屋空洞,阴暗,而且有些潮湿,那单调的木屐声失却了以往的脆亮,显得有些沉沉的,幽幽的。
在屋里转了两转,天顾举起紫色茶壶,喝掉了残剩的最后一口茶水。天顾再感觉不出茶水的醇香,满口的苦涩。
最后,天顾出了老砖屋。
他这才发现天上下起了迷蒙细雨,无形的寒意犹存的风,从小弄里,从巷口吹过来,把细雨抹到人的脸上。巷子里的石板是湿的,晃着似有似无的青光。
天顾脚上的木屐声,牵着天顾瘦长的身影在巷子里移动着,仿佛传说中的怪魂。
那身影一直从巷底的老砖屋,移到了菜花的屋背后,这才停了下来。木屐的声音于是消失了,却有不太大声的霍霍声,从菜花的屋角送出来。
“巴矩,你磨那匕首干吗?”天顾说。
那屋角,巴矩正在磨石上磨着小匕首。他磨得很起劲,屁股翘着,脑壳前伸,全身的重量都倾到一双手上。
天顾又说:“巴矩,你们怎么不进学堂?”
巴矩不抬头,也不吱声,仍然全神贯注磨着那把小匕首。
霍、霍、霍、霍……
天顾打一个冷战,觉得这声音有那么点怪模怪样,他想将这声音从耳鼓里赶出去,却怎么也赶不走。虽然这声音并不大,也并不尖厉刺耳。
十四
日本人还没有来。
墙坎已经修补完,伍太一伙人没有太多的事可做,闲得无聊。
灯草仍然一如既往,每天晚上都要打半个时辰的蜡芯,然后宿在老砖屋里。白天也很少跟伍太他们一起,一个人在镇里镇外转。伍太几次有事找她商量,她也不肯拢场。
灯草一转一转就转上了铜古巷后面的石山。站在石山顶,能隐约望见远处的洪江城。灯草的心里就有了怅然的感觉。那是她的故乡。她的父母兄妹都被日本人杀死在城里,她是被伍太他们救出去的,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
灯草在石山顶站了许久,一直到黄昏镇上陆续冒起了炊烟,她才从上面走下来。
灯草进了六排屋。
伍太和小个子他们在禾堂上玩骨牌。见了灯草,伍太就把前面的骨牌哗啦一推,离桌走过来。
灯草说:“你们倒有闲心玩牌。”
伍太偏偏脑壳,在灯草脸上望了一会儿。伍太心里想,菜花虽然大腿大臀大腰大胸,但菜花的面相却无论如何没灯草姣好。
灯草说:“站在石山顶就望得见洪江城。”
灯草又说:“日本人怕是不会再到这个偏远的古马镇来了。”
伍太把目光从灯草脸上撤下去。伍太的耳朵里当然听到了灯草后面说的话。
伍太说:“我找了你几次你都不来。”
伍太说:“我也知道你会爬到石山顶上去的。”
伍太又说:“日本人不来不是更好么?”
灯草狠狠地瞪一眼伍太,心上蹿了火。灯草咬咬牙,低低的却是硬邦邦的,说:“日本人不来当然更好,日本人不来,你天天可在这逍遥,晚上还可跟肥猪一样的菜花快活。”
伍太不吱声。
灯草一扭腰身,往外走去,在身后甩下一串毒话:“你们在这儿待着吧,把你们的尸身都烂到古马镇。我一个人走。”
灯草的毒话钻进伍太耳里,伍太浑身的不自在。伍太在地上怔怔站着。桌旁玩牌的人并不察觉伍太的情态,仍在高声喧闹着,把牌和得噼里啪啦响。伍太三两步走过去,将桌子猛地一掀,一桌的牌哗哗哗全都撒到地上,撒得满禾堂都是。
玩牌人脸上的笑眉嬉嘴便一齐定了格。
伍太背了手,转身咚咚走过禾堂,跨进屋里,将门哐地关上了。
小个子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掩住嘴巴,生怕漏出笑声来。
夜幕慢慢降临大地。又是一个初夜。
十五
天顾大病了一场。他那瘦长的身影更瘦更长了。他每天都要去铜古巷槽井上接一竹筒泉水来熬峒茶,然后慢慢品,品出许多滋味。镇上人说,不是这茶水吊着天顾的命,他恐怕早就没了。
伍太他们踏进天顾的门坎时,天顾的茶罐刚刚离火。天顾给自己的紫色茶壶灌了半壶,便给伍太他们一人倒了一小杯。
伍太望望天顾那瘦瘦长长的身影,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伍太有了一种气脉贯通的感觉。
伍太到古马镇一个多月了,只听人说过天顾的茶绝顶,却还从未尝过。这一尝,才知道真的名不虚传。伍太常喝菜花的茶水,原以为那样的茶水就算上乘了,想不到与天顾的茶水一比,根本就不是一个意义上的境界。
伍太又在茶杯上抿了一口。
伍太说:“敢问先生,古马镇与洪江城最近的路程有多远?”
天顾说:“春天以来这场雨下了好久了。”
伍太说:“从水路去洪江城大概最快吧?”
天顾说:“槽井上泉水都变了味。”
伍太说:“我们如果从水路突然攻进洪江城,是否能把日本人赶跑?”
天顾说:“古马镇真不抵事,大水一冲就冲掉了。”
伍太迷惑地望一眼天顾,这家伙怎么了?你问东,他答西,牛头不对马嘴。
天顾说:“那群孩子不听话,不肯到学堂里上学,却满镇地疯窜。真是造孽。”
天顾说:“我好久没病了。那年娃儿们不肯归学堂,古马河大水冲走了古马桥,我大病一场,结果日本人进了镇,杀了不少人。”
伍太他们不懂天顾话里的意思。他们觉得这天顾是乱弹琴,胡说八道。
其他人也感到诧异,天顾在床上三天三晚不下地,病后这两天也最多去铜古巷里打一筒泉水,他怎么就知道古马河发大水,把古马桥给冲走了呢?
伍太他们站起身,把杯里的茶水全都灌进喉咙里,然后拍拍屁股,走出门,走进雨后初晴的光影里。
一伙人开始分头行动,把镇上人家屋里收藏的干爽的木条全搜出来,搬到了河滩上。那座古马桥已被前天晚上的大水冲得无踪无影,河上的水没全退,水面宽阔了许多。伍太他们又拿来了斧头、篾缆,把木条推进水里,砰砰砰扎起木排来。一天多时间,一架又长又宽的大木排就扎成了。大家爬到排上用用力,那木排显得十分扎实,而且浮力很足。
晚上,伍太请菜花做了最美味的肉菜,煮了最醇的酒,弟兄们痛饮了一番。伍太向大伙宣布,明天开排离镇,杀向洪江。
大伙雀跃起来。他们在古马镇闷了这长时间,实在憋不住了。
十六
夜里伍太不再让菜花进他的房。明天就要离开古马镇,到洪江城去与日本人拼命,他不想把精力耗费在一个女人身上。没菜花在一旁,伍太的意念不免又会跑到另一个女人那里。他陡地生出一份渴念,想跟灯草待上一阵,哪怕是半个时辰也好。灯草的影子于是悠悠地向他飘过来,像一根游丝,将他缠住。忽而又化作一阵风,从他身边飘走了,飘得无影无踪。
过一阵,伍太又想起天顾那份奇异的样子和那神秘的语调。他不明白天顾不回答他的问题,却莫名其妙对他说槽井里的泉水变了味,说娃儿在外疯窜不肯归学堂,说大水冲走古马桥。伍太弄不懂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弄不懂天顾干吗要在他前面唠叨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真的,伍太弄不懂。
弄不懂,伍太的脑子里便一片模糊。模糊中,伍太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声音:“伍太,还、还给、我……还、还、给、给、我……”
还给你?你是谁?还给你什么?伍太感到很奇怪。伍太四处张望,却并不见说话的人。伍太想,是什么风吧?大概是听见风声,误认为是有人说话了。
可俄顷那声音又含含混混在伍太耳边响将起来。
伍太说:“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只是说:“还、还给、给、我……”
“你干吗不出来?”
“还、给、给我……”
“我欠你什么?”
“还给我,还、还、给、我……”
伍太东瞧瞧,西望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见。
但那声音还在阴阳怪气地荡着。
伍太用力把眼睛睁大,他这才从黑暗中看见了两道影子。但那影子似乎很遥远,虚虚无无的,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而那影子的声音就是清晰的。
逐渐,那影子一晃一晃,便晃到离伍太不太远的地方。伍太不觉毛骨悚然了,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伍太看见那是一双苍白的手。
那手没有人,鬼鬼祟祟在黑暗中悬荡着。且刚才的声音也是从那手上发出来。那手上似乎有一张似有似无的嘴巴,正一开一合,发出那个千遍一律的怪音:“还、还、还给、给、我……”
伍太后退几步,脑壳在墙壁上磕了一下,身上不住地颤着。但伍太还是麻起了胆子,朝那手叫道:“还你什么?还你什么?”
那双手还是那句话。
伍太怒了,从身上抽出枪,吼:“你滚开滚开,我枪杀了你!”
那双手就呼地荡过来,把伍太的枪砍到地上,然后左右开弓,在伍太脸上扇起来。且那手掌仿佛长了牙齿,在伍太脸上扇一下,就要狠狠地撕咬一下,疼得伍太像什么钻着心一样。
伍太撕心裂肺地惨号一声,醒了。赶忙去摸脸,幸好没有异样。
“娘的!”伍太咕噜一句,复又沉沉地睡过去。
可没过多久,那双手又出现了,又像刚才那样又吼又闹,来扇伍太的耳光。这么折腾了三四次,搅得伍太一夜睡不好。最后那次,那双手不去扇伍太的耳光,却以极迅速的动作往伍太的裆里捞去,伍太欲避不能,惊跳起来。这一跳,伍太就跳到了床下。眼睛一睁,外面已经大亮。而他的床前真的摆着一双惨白的手。
伍太见那双手真如梦中一样,那样狰狞可恶。伍太心有余悸,不知是醒了还是仍然在梦中,半天不敢向那双手走拢去。
其实那双手已经开始腐烂了。手臂那头的骨头露在外面,像个锣槌。
十七
伍太他们没有如期开排离开古马镇。
等伍太打开房门时,小个子几个人都守在门口。他们一眼望见伍太,不觉吓了一跳。伍太脸色寡白,眼睛里布满血丝丝,眼神呆滞,惊恐未散。整个一条彪形大汉忽然像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失去了神采。
小个子几个人赶忙过来扶住伍太,将他扶回床上。
小个子他们当然也看到了地上那双手。
伍太语无伦次地向小个子他们叙述了那个怪梦。伍太说那梦怪还不算怪,怪的是梦里那双手竟然真真切切就摆在他的床前。
小个子把那双手抓到手上瞧瞧,把它们扔到了屋角。小个子站了一会儿,又略有所思地走过去,把那双手又捡起来。
小个子说:“这是一双握惯了刀柄和手枪的手。”
小个子说:“伍队长你还记得那个日本人的残尸吧,你叫我们把他的脑袋找到,合到了他的脖子上,可那双手我们并没找到。”
伍太点了点头。
小个子说:“这双手就是那具残尸身上的。”
伍太说:“既然我们已满足残尸要求,把那个头安到了脖子上,那这双手怎么还老是纠缠住我不放呢?”
小个子想想,问伍太:“这双手只说要你还给它,但还给它什么并没说,是吧?”
伍太说:“我问过,那双手只一个劲说还给它,并没说还什么。”
小个子说:“我们上一趟镇外那个山坳,把这双手放回到那具残尸上。”
伍太他们一行来到山坳上。
把埋着日本人的土穴掘开,一股腐臭味腾过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变成了黑色,但腐烂程度却并不深。摆在尸堆中间的那具残尸,那颗曾经抛弃了尸身的怪头,还稳稳地扣在脖子上。
小个子爬进穴里。
小个子说:“我曾经问过镇上的先生天顾,他说这个山坳是镇上的风水宝地,尸体葬在这里很耐腐。镇人曾在这里埋过人,但那家人接着出了大乱子,整个镇子都被闹得鸡犬不宁。据说地仙事先说过,人埋到这里后,如果后人是大贵大富的命,就可成龙登金銮宝殿,否则就要大差错。那家人果然害怕,起出尸体,改葬到了别处。自此,镇上人自知没福分消受这块风水宝地,再不敢往这里葬人。”
小个子一边说,一边把那双手送到那尸体的臂膀上。一具残尸,看上去终于完整了。
小个子爬出来,招呼其他人掩土。
可小个子又即刻摇了摇手,说声“慢着”,复爬进穴里。
小个子把那具刚刚变完整的尸体那沾满黄土的黄裤一扯。
尸体的裆上一无所有,空空如也。
小个子低了头细瞧,见那里隐隐约约仿佛还留着不太清晰的刀痕。
小个子抬起头,望了望穴上的伍太。伍太一脸的惊愕。
一旁的人都也感到奇怪。
回镇的路人,小个子走在伍太的后面。小个子对伍太说:“伍队长,你梦中那双怪手要朝你要的,恐怕就是那个东西了。”
十八
菜花破着喉咙骂巴矩:“成天不归屋,从早到晚窜尸闹魂,看我放你的脚筋!”
巴矩把菜花的骂声当做耳边风,跟着他那几个蟹兵虾将从屋前溜到屋后,不一会儿就见不到踪影了。
灯草从天顾屋里出来。天顾要她赶快离开古马镇,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但不能跟伍太一起走,伍太那人一脸不吉之气。灯草对天顾的话将信将疑。但她心里却有一种什么预感,这预感似乎刚好与天顾说的有些吻合。
灯草脑壳里这么稀里糊涂地悟着,耳边就响起菜花的诅咒声。灯草立住脚,皱了一下眉头,便进了菜花的屋。
菜花正在弯腰折一叠衣服。菜花折得好认真,折一件,还要用手掌在衣服上抚一抚,把皱折处抚平。菜花其实是那种挺讲究的女人,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灯草就在那叠衣服里看见了一件特殊的男人的衣服。
见灯草进了屋,菜花赶忙车转身,给灯草搬凳让座。还倒了上午才熬的茶,递给灯草。
灯草喝一口茶水,喉咙就滋润了许多。灯草的声音也圆润了许多。
灯草说:“菜花,你是个好女人。没有你,我们是拿不下古马镇的。”
菜花没吱声,只顾折衣服。
灯草说:“也难为你了,跟日本小队长纠缠,让人任意……”
说到这里,灯草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了,她本是要说“糟蹋”或“作践”这样的话的,但她说不出口。灯草自己也是女人。何况菜花是为了镇上人,为了他们能顺利歼灭日本人,拿下古马镇。事实上,若不是菜花缠住日本小队长,他及时赶到墙坎上的话,伍太他们是根本没法爬上古马镇的墙坎的。灯草心想,她当时之所以要往日本人裆里放枪,也是因为她同情菜花的遭遇,要为她泄恨。
这时灯草看见菜花眼里的泪水“噗”地掉到她前面的那叠衣服上。
灯草心上一酸。
但灯草还是狠狠心,把要说的话说给了菜花。灯草说:“可你不该报复伍太呀。伍太现在可惨了,我从来就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原来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菜花折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来,眼望着灯草。她眼里晶莹地转着泪水。
菜花说:“都是伍太出的主意,不然我怎会跟日本小队长……”
菜花说:“为这,天顾跟我分开了,巴矩从山上回来,也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别看巴矩才十余岁,他心眼多着了。”
灯草久久不能言语。
最后灯草把茶杯放到桌上,立起身,准备离去。灯草感到头有些晕眩。
灯草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是前世的冤孽啊!”
十九
伍太离开古马镇的时候,他那伙人马有一半以上没跟他走。
因为伍太杀了小个子。
伍太把账都算在了小个子身上。小个子太精明了,发生在伍太身上的怪事,小个子似乎都知道来因去果。伍太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可能设想这一切都是小个子所为。
所以伍太毫不犹豫就杀了小个子。
其实开头伍太并没这么去理解。是后来小个子又给伍太找到了日本小队长裆里那个丢失了的东西,伍太才突然萌发了杀机。
伍太他们从镇外的山坳上回来后,伍太就让小个子他们去找那个东西。伍太在山坳上小个子扯开日本小队长那具怪尸的裤裆,发现日本小队长那东西已经不在,伍太就认可了小个子的说法,觉得他梦中那双手要他还的那东西就是这个东西了。
小个子他们便从伍太的房间开始搜寻。他们吸取前次找那颗头的经验,将伍太的被褥翻过来又翻过去,同时把床铺草也一根根清理了一遍,却没见那东西的影子。接着他们搜了六排屋的每个角落,之后又扩展到铜古巷和整个镇子。结果一无所获。
到了傍晚,小个子他们又空着手回到六排屋。这时他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是菜花。
菜花拿着一件洗净叠好的衣服,款款走进伍太的房间。
伍太背对着门口,面壁而立。伍太心绪麻乱,好像没察觉菜花的到来。
菜花说:“队长,你的衣服洗干净了。”
菜花说着,把伍太的衣服放到伍太那翻乱了的床上。菜花在床前停了停,想把床上零乱的被褥和草整理一下。
这时小个子一步跨进了门坎。
小个子在门外看见了菜花手上的衣服。小个子于是过去把衣服拿到了手上。小个子拿了衣服,对伍太说:“队长,这衣服是你的么?”
伍太这时才转过身来。伍太望望衣服,又望一望小个子和菜花,最后又把目光停到小个子手上那件衣服上。
伍太有些莫名其妙。
但伍太莫名其妙了良久,最后还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小个子就在衣服上瞄了一阵。那是件浅灰色的衣服,已经打了补丁,领口和袖口处磨起了毛,显出了白边。小个子瞄一阵,就把衣服抖开了。然后小个子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
小个子就这样抓了一把东西出来。
这正是男人裆中之物。
不过小个子手中这物已经有些枯干萎缩,看得出已脱离男人身子好久一段时间了。
一旁的人,包括伍太和菜花,都是一脸的惊异之色。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伍太梦中怪手要伍太偿还的东西,竟会藏在菜花洗过的伍太的衣服里。
而伍太这时就冒出了对小个子怀疑的念头来。伍太想,为什么唯有小个子偏偏什么都晓得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这天傍晚,伍太要小个子他们再一次掘开了镇外山坳上的坟地,小个子又爬进穴里,把那物放回到它原来的地方。
然而,伍太没等小个子爬出穴来,就抽出枪,朝小个子的脑壳勾了一下扳机。
小个子跟日本人躺进了一个穴里。
伍太的人为小个子的死感到震惊,他们中间一部分人便立即离开伍太,躲起来,伍太上排时,没跟着一起上排离开古马镇。
连灯草也不在排上。
镇上人说,灯草沿原来他们那伙人进镇的旱路出了山。还说那批没跟伍太走的人跟了灯草,他们要重新组织人马,另立山头。
二十
天顾好久没到石山下的槽井里接泉水熬峒茶了。天顾觉出泉水里的异味,这异味跟前不久那回的怪味有些相似。但天顾讲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异味。
镇上人也隐约体味出来了。
但镇上人照常去槽井里打水,他们不像天顾熬茶这般讲究。
接下去的日子便如这异味样,模模糊糊,说不清,道不明。镇上人只管过着,没谁去认真理会这日子的好坏。
倒是镇上的娃儿都自觉地归了学堂,每天去老砖屋里等候天顾上课。其中数巴矩最为积极,他再不玩他那把小匕首,总是第一个推开门跨进老砖屋。
可天顾不再去学堂里上课。
天顾说:“镇上一连出了那么多的事,已经大祸临头,给娃儿教再多的学问也不顶用。当初想把他们规在老砖屋里别到处乱窜,都没能规住,如今已为时太晚。”
灯草就是这个时候回到古马镇的,身边是那批背叛了伍太的人。
灯草把全镇的男女老少都赶到六排屋里的禾堂上。
灯草站在中阶上,腰里两把手枪,枪把露在盒子外面。灯草甩着手来回走了几步,最后站住不动了。灯草望着前面那些参差不齐、大大小小的脑壳,阴着脸说:“你们快逃吧,洪江城里的日本人就要来了。他们原先是不打算再来古马镇的,因为这块偏僻的地方对他们没太多的意义。可后来他们听说他们的小队长被割了脑壳后还割了双臂,还割了裆里的那物……”
灯草说到这里顿了顿,睃一睃镇上人,接着又说:“光听说,他们也许下不了这个决心,可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具被割了头又被割了双臂和裆里那物的残尸。他们把这残尸当成了他们的小队长,这残尸与他们的小队长很相似。他们是在洪江城楼下的木排上看见这具残尸的,那木排七零八落,只剩最后一截了。日本人把这具残尸当成是对他们的挑衅。”
众人堆里起了一阵骚动,一片议论。
灯草说:“听我说。那残尸当然不是日本小队长。日本小队长还在镇外山坳上的土穴里。”
灯草说:“那残尸是伍太。”
众人哗然。
灯草又说:“日本人看见伍太的残尸,要来收拾古马镇,要把镇上男人的脑壳、双臂和裆中的物统统割掉。我有个想法,想请你们承认是谁破了伍太的木排,把伍太弄成那个惨样,然后交出伍太身上的三样东西,我要还他个全尸。然后我们大家离开古马镇。”
灯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微喘了。
这能是谁呢?镇上人纷纷议论着,满脸的疑惑。
这时人群中一个高大的汉子走了出来。大家都踮起脚尖去瞧。
灯草一看,是天顾。
灯草说:“先生,你干什么?”
天顾说:“割日本小队长和伍太的人,就是我。”
镇上人都瞪大了眼睛。
灯草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天顾说:“你们若不相信,就跟我来吧。”
大家给天顾让开路。天顾在先,灯草和众人在后,离开六排屋,走进铜古巷,直接向石山下的槽井方向走去。天顾的木屐声很脆亮。
天顾在槽井边站了站,也不吱声,然后一纵身,跳了进去。
大家就听见井里咚地响了一声,且有难闻的怪味腾上来。
大家打捞天顾尸体的时候,才一并打捞出灯草所要的东西:头,双臂,男人裆物。
也就在这个时候,镇口的墙坎外响起密集的枪声。灯草心上一动,大声问:“你们看见她没有?就是菜花那**人,还有她的儿子巴矩!”
镇上人才意识到,今天怎么就没见菜花和她的儿子巴矩呢?
然而谁都顾不了这些了,纷纷作鸟兽散。
枪声已越来越紧,越来越近。
二十一
若干年后,古马镇上来了一支人马。到了镇口的墙坎边,这支人马就停了下来。旋即,就见一个高大的汉子,搀扶了一位老妇人,从中间走出来,一步步上了墙坎。
汉子和老妇人都不说话。阳光从镇后的石山顶上射过来,斜斜的,将汉子和老妇人的影子投到墙坎的坪地里。汉子和老妇人的目光在墙坎下停留片刻,然后他俩就掉转头,缓缓朝镇里走去。
镇上已是一片废墟,断垣残瓦之间,长着茂盛的蒿草和芭芒,野鼠和不知名的虫鸟,飞突其间,发出各色声音。风吹过,这些蒿草和芭芒狂舞起来,仿佛鬼怪的乱发,将地下和空中的生灵吓跑。
汉子和妇人在草丛间移着步子。他们脸上缺少表情,漠然地僵着。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石山下。那槽井隐在柴草间,井沿布满黑青的苔衣,井里黑幽幽的,被井壁上的草苍半遮半掩着,透不出井面的水影。
离开槽井,汉子和妇人顺着荆棘之间依稀的石板路的影子,向前走去。两边偶尔一堆断瓦,瓦砾旁是焦黑的残柱和板壁,上面盘踞着蜂窝什么的。
石板路的尽头,是半堵老砖墙,墙上蛛丝马迹,透着阴湿的霉味。汉子和老妇人在墙边呆立良久,又转身顺来路走了回来。在一处石坎旁,两人停住了。汉子从老妇人身旁走过去,下了石坎,在一处瓦堆中停下。他扒开瓦堆,下面是一道石坑。汉子拍拍沾了瓦灰的手,然后从腰里抽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小匕首。
小匕首尖尖的,闪着白光。汉子把小匕首举了举,用眼睛瞄了一会儿刀锋,脸上掠过极其复杂的神色。
最后,汉子用舌尖舔了舔匕首尖,把它塞进了石坑下面的石洞里。
汉子和老妇人回到镇口的人马中。
他们带着那支人马匆匆上了路。那个废弃了的古马镇很快在他们身后消失了。消失了的还有古马镇那个稀奇古怪的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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