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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马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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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太一行人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古马河像还没睡醒的少妇,躺在古马镇的臂弯里,那幽白的浅浪仿佛恬然的梦靥。

过了黑瓦木栏的长亭般的古马桥,伍太一伙就在桥头站住了。脚下是灰色的石板,濡了露水,隐约向古马镇口的砖墙下延去。伍太他们看见了墙坎上的人影。那是两位日本哨兵,抱着枪缓慢地徘徊着,像两具丢失了归宿的游魂。伍太换出手枪,猫了猫腰准备动身往镇口侧面的墙垣爬上去。

“啪!啪!”这时伍太身后连响了两枪。

“哇哇……”墙坎上的日本哨兵枪一扔,号叫着,捧了裤裆,双双跪在了地上。

“又是你!”伍太泥住前倾的脚步,回头瞪一眼灯草,恶狠狠地咒一声,“坏我的事,今晚上弄死你。”

灯草的两把枪还手举在肩头。她的睫毛很长,沾着毛茸茸的露水,一双圆眼在睫毛下喷着滋润的亮光。

灯草的枪法是打蜡芯练出来的。夜晚在墙根上插上点燃的红蜡烛,远远地用枪点射,蜡芯射飞了,蜡光熄灭了,红蜡却仍然好好地插在原处。后来灯草每次举枪都把目标看成是红蜡烛,竟然从没放过空枪。刚才灯草从桥头往镇口的墙坎上一眼望过去,仿佛就一清二楚地看见了两位日本哨兵裤裆里两根倒悬的红蜡,于是心头一热,一双手痒痒地就抽出手枪,举起来,朝两支蜡芯点了两点。

一股烫烫的感觉从灯草的体内漫过。

灯草的两个食指又在扳机上勾了两下。这回灯草的目标移上了日本哨兵的额头。

伍太他们看见,两个跪着的日本哨兵头一啄,身一软,就伏在了地上,像是向伍太这伙不速之客行磕头大礼。

伍太他们从桥头奔下来,冲向镇口,爬上了墙坎。

镇里已是一片枪声。

天顾望望窗外,已经大白。他穿好衣服,把双瘦骨嶙峋的大脚伸进木屐里,吧嗒吧嗒就出了房门。

其实,刚才的枪声只响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对天顾和镇上人来说,这样的枪声已经习以为常,无法使他们的情绪产生些许波动。天顾一直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只凭窗外枪声如雨,直到他该起床的时候才起床。

天顾在门口站了好一阵。他脚下的高坎很陡,坎下有两株肥大的芭蕉树,那绿色的芭蕉叶在懒散的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以往天顾每次起床后都要从这里撒一泡尿下去,在芭蕉叶上洒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天顾喜欢听这种声音,觉得这种声音非常美妙,让人感动。然而今天早晨天顾却没撒尿。

天顾看见镇口的墙里摆着二十多具尸体。那个地方本来经常摆着尸体的,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以往枪声过后总是摆着中国人的尸体,这回却摆上了穿着黄皮的日本人的尸体。天顾一兴奋,把木屐提得很高,吧嗒吧嗒又进了屋。

天顾从门后取下一个竹筒,提了筒襻,复出门,向屋侧的石山走去。天顾心想,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他要好好煮一壶茶,过个瘾,再到小学堂里去给娃儿上课。他猜想那些娃儿今天肯定会从山上下来,到课堂上去听他讲课的。真难为了镇上的小娃,日本人还没攻破镇门,他们就从镇后的石山脚躲进了大山里。开始还以为半个月之内,日本人就会被赶跑的,谁知快两个月了,日本人还驻在镇里,虽然镇外来过三四拨人马,都没能攻下古马镇,每次都弃尸而逃。

绕了两个弯,出得铜古巷,就到了石山前的槽井边。槽沿上有几个女人正在弯腰取水,有点压抑但仍掩饰不住窃喜的说话声,在井槽里荡几荡,复又冒出井槽,泼湿了槽边的青色石板。

天顾早看出来了,那个腰圆臂肥的女人就是菜花。天顾从她两股壮硕的腿把子之间的缝隙间睃过去,看见她正在悬着粗粗的手腕,只一晃,就把满满一桶水撂到了槽沿上。就在菜花竖起腰回过头的那一瞬,天顾赶紧把目光移开了,脸上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惊慌。两人早就分开过了,还这么死死地偷看人家,像话么?天顾自嘲了。

菜花几个女人挑着水走远了,天顾才抬起脚,向井槽挪过去。不想木屐在女人弄湿的石板上一溜,天顾身子往前倒去,差点栽进井里面。“娘的!”他骂了一句。

伍太一伙搬进原先日本人住的六排屋。伍太和灯草的房子靠近铜古巷,透过木格子窗户正好望得见石山下的槽井。

伍太和灯草喘着气,扔了枪,躺在铺上。昨晚爬了一晚的山路,今早又开了一仗,他们觉得很累。伍太双手枕在头下,眼望着窗格,刚才与日本人对阵的情形,又回到脑壳里。好久没打过这么漂亮的仗了,想不到那二十几个小日本这么容易干掉。还多亏了灯草,除了那两个哨兵,栽在她枪眼下的小日本不下几个。

这么想着,伍太就侧了头去瞟身边的神枪手。灯草叉着腿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这的确不像一个女人的姿势。伍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又掉转头去看窗格。

窗外这个时候传来女人的语音和水桶吊在铁钩上发出的“吱吱”的响声。

伍太就觉得那种声音蛮好听,就像配了乐的弹唱。伍太忍不住撑起身子,往窗外瞟了一眼。这一瞟,他就瞟见一个大腰大臀大腿的女人。那女人挑着一担水就似挑着戏台上的篮子,轻轻松松把一起离开槽井的女人甩在后面好远。因为轻松,那女人虽然挑着水,却仍然有闲劲地把红润的脸昂得很高,把胸前的大奶挺成一座山。

那女人就是菜花。

伍太闯过的世界也不少了,弄过的女人也不少了,可伍太却还没有见识过菜花这样惊心动魄的女人。伍太的目光混沌起来,嘴里不自觉地就发出“啧啧”的怪音。

“啧什么啧,你?”灯草这一会儿用手在伍太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她并没睡着。

“没、没什么。”伍太把目光从窗外抽回来,不满地瞥了瞥灯草,“外面有一个槽井,槽井上有人。”

“放你娘的臭屁。谁还不知道外面有槽井,槽井上有人?”灯草嘴上这么说,也不由得欠起身望了望窗外。

灯草的目光也混浊起来。

她当然不是看到大腿大臀大腰大胸的菜花,菜花她们的影子早已不见了。而且就是菜花她们还在窗外,灯草的目光也是用不着混浊的。

灯草看见了从槽沿上走下来的天顾。在枪声大作后平静的清晨,在朝阳就要洒过来的深巷里,天顾那颀长的身影,虽然说不上是那么清奇,却多少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

后来,灯草的脑壳里便一直存留着这种异怪的意味。

“吃饭去吧,日本人锅里的饭已经熟了。”伍太没有察觉灯草脸上微妙的神态,背起枪,精神抖擞地出了房。

天顾在铜古巷底的老砖屋里待了两天,仍没见一个学生的影子。屋里光线黯淡,方砖铺就的地板生了青黑的苔花,泛着湿润的霉味。天顾坐在一块用来写石粉字的木板前,手上端了一把紫色茶壶,不时低首用嘴唇在壶嘴上嘬一下,咂一口茶水,不时抬着望望台下十几张奇形怪状的小桌凳,眼里是一种失落的光。

娃们都回村了,怎么不来上学呢?天顾左右不明白。他放下紫色茶壶,朝门口一步步挪去,脚下的木屐在砖屋里留下空落而单调的回音。

天顾的木屐声从砖屋门口一直敲到铜古巷的石板上,最后从巷侧的小弄里绕到了镇边。

在墙坎上,天顾这才发现这天的阳光似乎比以往要灿烂得多,古马河泛着浅黄波光,似有似无地辉映着远远近近的山峦。古马镇上空流溢着从未有过的澄静。

天顾这时看到了他的娃们。

他们在墙坎里的坪地上攻击着日本人的弃尸。伍太一伙枪击日本人时很来劲,对他们的死尸却提不起兴趣,所以两天了还横七竖八地扔在原地。那伙娃们从山上跑回镇里时,看到了这批死尸,很兴奋,一个个都拿着棍棒或长竹签拢去戳日本鬼子,竟然把上老砖屋念书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开始他们还有些胆怯,生怕日本鬼子会突然爬起来,瞪着眼来掐他们的脖子。戳了几次,见死尸全没了活着时那股凶神恶煞劲,娃们胆子就大了许多,敢近前去用石头砸,用脚踩,觉得这样非常解恨。有些还扬起手在日本人脸上扇,扇得啪啪响,就像日本人活着时扇中国人一样。

娃儿中有一个最大的,大概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就数他格外顽皮。天顾看见他又戳又砸又扇耳光,忙得最开心,后来还俯身下去,在日本人嘴巴里塞一个石头,然后撸出自己裆里的鸡鸡,对着日本人的嘴巴撒尿,撒得尿花四溅。

后来天顾看清楚了,这个大孩子就是他和菜花生的巴矩。

天顾走到娃们身后时,巴矩还在日本人嘴巴里撒着尿,其他的娃儿也学巴矩样,各人找一个日本人,兴致勃勃地发泄着快乐。天顾没惊动他们,在后面站了一阵。

终于天顾长长的身影被一个娃儿觉察到了,这娃儿就把鸡鸡塞进裤裆里,捅了捅巴矩。

巴矩回头,看见了天顾。

“先生,你也来撒尿吧?”巴矩的头回向天顾,一双手却仍卡着鸡鸡,好像撒尿还没撒够似的。巴矩好久没喊天顾做爹了。自从菜花跟巴矩离开天顾后,巴矩也做了老砖屋里的学生,巴矩就跟别的孩子一起称天顾做先生。

天顾没吱声,只望着巴矩。他记得这娃从小就格外喜欢撒尿,每天晚上都要撒一泡蛮大的尿在床上,把一张床差不多全洇湿,把一个屋子熏得臊气冲天。晚上撒了尿,早晨起了床还要撒,从门口撒到坎下的芭蕉叶上,那吧啦吧啦的声音比天顾撒的还要响亮。天顾还发现巴矩的鸡鸡也发达,比他同龄的孩子都大,撒尿时坚挺挺的。天顾心想恐怕是老子的劲火给了小子,要不然他就不老这么蔫蔫的,满足不了菜花,最后菜花再也不愿跟他混了。

“回学堂去吧。”天顾打一个激灵,这才想起他到这里来的意图,张口说娃们。

“不回去,我们要打日本鬼子。”

“读书没得打日本鬼子味道。”

“读书有什么用?”

娃儿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根本就不把天顾放在眼里。

天顾做声不得,呆呆地望着娃儿们在搞打日本鬼子的表演。

灯草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蜡,天断黑她就到铜古巷底的老砖屋里打蜡芯去了。这是她几年来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练一阵枪法。她发现天顾那个作教室用的老砖屋宽敞,就决定去那里练,已经一连练了两个晚上。

蜷在铺上的伍太觉得很无聊。他不满灯草每晚都去打蜡芯,把他一个人丢在屋里。伍太一无聊一不满,就往那扇朦胧的窗户觑,心里想着槽井边上说不定又有一个在打水。那人当然应该是大腿大臀大腰大胸的菜花。菜花被伍太请来给他们一伙人做饭,每天都要到槽井上去挑好几次水。伍太一想着菜花,就会把灯草全忘掉,伍太认为菜花比灯草有味得多,伍太越来越不满灯草那小腿小臀小腰小胸的样子。

不过这时窗外没有任何动静,这使伍太感到失望。伍太就把眼睛闭上,没了觑那扇窗户的兴趣。

但很快伍太的眼睛又张开了。他听到隔壁食堂里有了响声。那响声很粗重,伍太耳朵一支就听出来了,那是菜花在清点碗筷。晚饭后菜花回了自己的屋子,大概这会儿才抽空到食堂里来。伍太的血就加快了流速。

“过来,菜花你过来。”伍太喊。

菜花就真的推开了伍太的房门。看得出菜花正在洗碗,黑暗中她的围裙还挂在襟前,一双手在裙上揩着。

“伍、伍队长喊我有事?”

“嗯。”

“灯草不在屋里么?”

“嗯。”

嗯了两声,伍太这才发觉是自己找菜花,而不是菜花要找他。他就说:“菜花,镇上人都说你茶煮得好,怎么不给我煮?”

“哪里哪里。”菜花说,“不过伍队长肯喝我的茶,我回去给你舀一勺来,我今天下午才煮了一罐。”

菜花说着,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菜花就回来了,手上拿了一个竹勺。那件围裙已脱掉了,隐约显出蓝花布衫里的肥躯。

伍太接过竹勺,一仰脖就灌进了嘴巴。伍太觉得这茶的确爽口,通体都清润起来。

“好喝好喝。”伍太说着,捋捋嘴边几根稀疏的胡子。

菜花就来接勺。

伍太顺手抓过菜花肥肥的手,一牵,把菜花牵过来。他去抱菜花,却感觉菜花的肥躯的确有些肿胀,他的手的长度似乎不够用。但菜花还是被他箍住了,虽然菜花用力扭了扭。

“别,别!”菜花使劲推着伍太的嘴巴。

伍太终于没能将嘴巴戳到他要戳的地方。伍太于是放弃了努力,一把推开菜花,大声吼道:“滚,滚开吧!”

菜花就站在铺前,没动。

伍太说:“菜花你说,我是什么人?”

“你是伍队长。”

“还是什么?”

“还是,还是打日本的英雄。”

伍太就笑了。伍太笑着说:“是的。既然是打日本的英雄,难道弄个女人也不应该?”

菜花说:“你不是夜夜弄灯草么?”

伍太说:“弄灯草不算。”

菜花说:“灯草也是女人,而且是美女。”

伍太说:“灯草美是美,但没味道。”

菜花说:“我就有味道?”

伍太说:“你有味道,你大腿大臀大腰大胸,你就是比灯草有味道。”

伍太稍停一下又说:“你有味道,我要弄你,我是打日本的英雄。”

菜花就开始脱衣裤。

菜花一脱衣裤,那大腿大臀大腰大胸就更大了。

伍太就骑到菜花身上去。菜花在下面一个劲地扭摆,嘴里哼着奇怪的声音。菜花这是太快活了,她觉得她做女人以来从没这么快活。

菜花于是更没命地扭摆,更没命地号叫。

不过扭摆归扭摆,号叫归号叫,这时窗外晃过的一个依稀的影子,菜花还是觑见了,或者说是感觉到了。

菜花感到有些扫兴。

天顾决定找一回伍太。

天顾远远地看见伍太窗上扒着一个人,天顾就紧走两步,想问那人在看什么。结果那人从窗上溜下来,一拐,就从屋角拐得不见了。

“嗐。”天顾这时认出了那人影是巴矩。“嗐,这娃。”

但天顾没去追巴矩,也没拢窗子,而是从屋檐下绕到六排屋的禾堂里,去找伍太。他想他不是小孩子,没有闲工夫去扒人家的窗子。

天顾有重要的事情。

天顾站在伍太房门口,没去敲门。已经黑好一阵子,伍太也许已经上床,说不定正和灯草热火呢。天顾从前和菜花常是这么个时候上床热火,只是热火多了,天顾渐渐没了兴致,渐渐竟失掉了热火的能耐。菜花就咒天顾。尽管让菜花咒,天顾也不恼,后来却叫菜花挪了窝,自己过起了没有热火的清静日子。

在伍太门口停了一会儿,天顾想还是不要打扰伍太算了,自己的事情明天来办也不迟。天顾就转身,往回走。

没走上几步,迎面碰上一个人,竟然是灯草。灯草那个细长的身子在天顾前面立定了,天顾便赶忙侧身给灯草让路。

灯草说:“是先生哪。”

天顾说:“哦,哦。”

天顾一边哦哦,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伍太也是,人家灯草还没归屋,他就把房门关死做什么?

灯草说:“先生找谁呀?”

天顾说:“哦,哦。”

灯草说:“你没回答我呢?”

天顾还想哦哦,觉得这哦哦有些不对了,便张皇地望一眼灯草。他发现灯草轻轻巧巧地笑了,那笑在夜色里显得神秘而姣好。天顾觉得灯草的笑蛮迷人。天顾就在心里说,菜花可从没这么迷人地笑过,菜花的笑也和她那身肥躯那样气势汹汹,让他喘不过气来。

灯草又说:“先生是找伍太吧?我帮你去找。”

天顾于是跟灯草又折了回来。

灯草在门外喊:“伍太,你在屋里吗?”

屋里没动静。

灯草去敲门,发现门是闩着的。灯草又大喊:“伍太,这么早你就挺尸呀!”

灯草敲一会儿门,又喊一会儿,伍太硬是不开门。灯草来了火气,飞起一脚向门板踢去。门“哐当”一声开了,床上两个人坐起来。

“好呀,伍太你这鬼,我去练枪还没练上半个时辰,你混上了女人。”灯草过去将被子一掀,掀出一团肥大的白肉。

天顾没进门,但他在门外也看出来了,那团肥大的白肉就是菜花。天顾心想,菜花那团白肉也要伍太这样的角色才对付得了,他天顾已是无能为力了。

灯草的两把枪一把点一个,说:“两个狗男女还不快穿衣裤。老娘火急了,点了你们的狗卵。”

灯草用枪把菜花逼出屋。菜花一边捋衣扎裤,一边从天顾身边侧过去,还斜了天顾一眼。天顾装作没看见,把脸别一边。

灯草见菜花消失在门外,又望一眼呆立着的天顾,火气消了蛮多。灯草把枪插进腰里,对天顾说:“先生有事,就进来说吧。”

天顾并不进屋。

天顾说:“也没啥了不起的事。”

天顾说:“我想让娃们回学堂里上学。”

灯草说:“好,你就要他们去上学呀。”

天顾说:“娃们不肯回去,他们只对日本人的尸体感兴趣。”

灯草说:“那这与我们有啥关系?”

天顾说:“请你们把日本人的尸体埋掉。”

伍太这时恢复了常态,伍太瞥了天顾一眼,不耐烦地说:“我们只负责杀日本鬼子,从来没兴趣埋他们的尸体。”

天顾说:“那娃们……”

伍太说:“算了吧,我没闲工夫与你扯这些。你走吧,我要休息了,明天要砌工事,说不定日本人哪天要来报仇。”

天顾不吱声了,掉转头,往回走。

灯草在后面说:“先生你好走。”

灯草又说:“埋日本人的事,你和镇上人看着办吧。”

菜花拐几个弯就到了屋里。

菜花的胸口里面有东西咚咚地在蹦,脸上像是被火烧着一样灼热。菜花清楚,她当然不是因为被灯草和天顾撞上了而心有余悸,她整个的心事还沉浸在汹涌的激烈里。她想那伍太真有两下子,比天顾强百倍。

菜花用碗在茶罐里倾了一碗茶,咕噜咕噜喝下,这才感觉平静了些。她用铁夹在火塘里扒了扒,火塘里立即显出红红的火仔。菜花于是拿了松明戳进火塘里,另一只手捏个火筒对到嘴上,一鼓腮,一运气,火塘里的火仔忽地一亮,松明就燃了起来。菜花举着松明进了房间,在窗边的圆镜里看见了晃亮的火把。她走拢去,镜里的脸仍然是红扑扑的,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满足。菜花就用手在脸上捂了捂,烫烫的,恐怕熔得了铁。

也不知在镜前站了多久,是手上的松明火快烧着了手指头了,菜花才陡地惊一下,从那份痴态中回过神来。她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出了房门,在屋里屋外寻找起来。

“巴矩,巴矩,你在哪里?这么晚了还不归屋!”菜花喊。

菜花边喊边寻,一直没见到巴矩的影子。菜花有点急了,就打算到天顾屋里去找,说不定这小子躲到天顾那里去了。

其实巴矩哪里也没去。他就在屋后的墙壁下,拿了一截白石灰在乱画着。看样子他在画一个人。不过他画人的秩序有些特殊,先画一双脚,然后画肚子胸脯,再画脖子脑壳。菜花在屋前喊他的时候,他正画着那人的脑壳,画得很专注,对菜花的喊声无动于衷。画成了,巴矩退两步,瞄瞄。墙上那人被初夜稀稀的月色晃着,有点滑稽。瞄一阵,巴矩似乎还不满意,又走拢去,举手在那人的嘴边添了两笔。

这一下,巴矩觉得差不多了。巴矩的眼睛从人像上移开去,把白石灰往檐外一扔,一别脚,转到屋角下,伏了身子去石洞里掏着什么。

不一会儿,巴矩就掏出一样东西,是把小匕首,尖尖的,闪着微光。巴矩用手指在匕首尖上拭了拭,旋即又转过身子,回到檐下的人像前面。

巴矩把匕首举到鼻尖上,眯了一只眼睛,认真地瞄着墙上的人像。

这时菜花已从天顾屋里转回来,刚要抬脚进屋,她就听到了屋后“咚、咚”的声音。

菜花看见巴矩了。

巴矩一门心思往墙上放着飞刀。巴矩放得很准,墙上那人的眼睛,鼻梁,嘴巴,咽喉,都有了洞。菜花过来时,巴矩刚好又放出一匕首,这一匕首“吱”一声,不偏不倚插进那人的胸口,匕首的木柄还悠悠地颤了颤。

菜花的身子也不由得颤了颤。

菜花鼓着眼睛仔细想,觉得墙上的像似乎像一个人,尤其是他嘴边那几撇胡须。

但菜花立即把目光收了回来,去瞧巴矩。

菜花说:“巴矩,别疯了。还不跟娘回屋去?”

伍太把他那伙人和镇上懂泥工的人赶到镇边。伍太挥舞着大手叫:“懂泥工的去挑石灰来搅三合泥,其余的兄弟抬石头,从河里抬到墙坎上去。我们要把墙补牢,不能让日本人有机可乘。”

等伍太叫完,一伙人就分头行动起来。

灯草就站在伍太身后。她没事做,就在墙坎上来回走动,把瘦长的影子支到墙下的坪地里。镇上的娃们又走了拢去,在日本人尸体上恶作剧。

有人开始抬着石头爬上墙坎,把石头扔到缺口处,让泥匠们调了三合泥来垒砌。伍太也下到河里去翻石头,偌大一块的石头,人家要两人用竹篓抬,他“嗨”一声,把石头撂到肩上,一个人就扛上了墙坎。

灯草在墙坎上走了几个来回,觉得有些碍人家的事,便下了墙坎,回到了镇里。她沿着铜古巷走下去,在石板上留下橐橐的足音。

到了巷底,灯草发现老砖屋的门是关着的。灯草觉得奇怪,她晚上进老砖屋打蜡芯,这门都是敞开着,白天竟然还关住了。她敢肯定,那些烂桌歪椅已经不值钱了,不会有人进去拿的,灯草他们到古马镇来了好几天了,她看出这里的民风好像还算古朴。

灯草这么自忖着,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她白天没到过老砖屋,晚上从这里进出时,竟没仔细瞧过老砖屋的模样。灯草看到老砖屋高高的门楣上画着刘关张的像,木门黑漆斑驳,隐约留着从前庄严的痕迹。门上还有字的痕印,但已无法辨认是什么字了。灯草猜测,这里从前一定是一座宗祠之类的建筑,怪不得天顾要把他的学堂放到这么个庄重的地方。

后来灯草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她把手放到门上,一用力,那黑漆木门就“嘎”一声袭开了。灯草把自己的身影和浅黄的阳光一起推进阴暗的屋子里。

灯草看见了天顾。

天顾一动不动地坐在写字的木板下。手上是那把紫色茶壶。头微垂,双目似开似闭。整个的一尊千百年的古塑。

灯草走过去,站在天顾前面。灯草有些感动了。灯草喊:“先生——”

良久,天顾才缓缓抬起头。

灯草说:“先生,你在这里干吗?”

天顾只叹一声,没有回答。天顾把紫色茶壶举到嘴边,抿了一口。他的喉头不紧不慢地一滑,立即有轻轻的咕咕声透出。

灯草说:“先生,你在等你的学生吧?”

天顾说:“是的,等我的学生。”

灯草说:“你每天在这里等吗?”

天顾说:“每天在这里等。”天顾又说:“日本人来了,娃儿们都逃走了,从那时开始我就天天等他们。日本人被你们赶跑了,杀死了,娃儿们也回来了,我以为他们会回学堂了,又在等,结果他们还是不肯进这个学堂。”

灯草说:“得想办法把他们弄回来。”

天顾说:“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心要打日本人,哪还有心思进学堂?”

灯草就不吱声了。灯草回过头,看到门外的阳光从裂开的门缝上洇进来,再洇进来,把阴暗的老砖屋映得光亮了许多。

菜花用水桶挑着茶水向镇口走去。菜花还是穿着那件蓝花布衫,那大腿大臀大腰大胸摆着,扭着,晃着,颤着,很澎湃。

菜花每天给伍太那伙人做饭。凭那身力气一天做三顿饭不在话下,还有许多闲工夫没事做。没事做时,她就站在六排屋的廊柱下垂着手发呆,或者用眼睛瞟瞟伍太和灯草的房门。那房门紧闭着,伍太带着他那伙人修补墙坎去了。菜花就想起自己在那房里干过的事。原先是跟日本小队长,日本小队长只晓得哇啦哇啦乱叫。后来跟伍太,伍太晓得说“你有味道”,伍太的劲头也格外的足,菜花也真的体会了伍太说的味道。菜花想,伍太真不愧是打日本的英雄。

菜花这么想的时候,往往就对伍太产生了由衷的感激之情,她感激伍太搞死了那些日本鬼子,包括日本小队长,更感激伍太很有劲火地给了她味道。

菜花还想,伍太和灯草在里面时,不知是否也有味道。菜花口上不说,心里说,如果她像灯草那样有福气每天晚上跟伍太在一起,那她一定幸福死了。

禁不住地,菜花脸上就烧起来。

菜花脸上一烧,她就待不住了。她几步进了屋,忙起来。

菜花大火大鼎,很快就烧好了两水桶浓酽的茶水。她挑着茶水,出了门,悠悠然然,很快到了镇口。

菜花一眼就望见了墙坎下,日本人的尸体还乱七八糟地摆在那里,一伙顽皮的娃儿在日本人尸体上鼓捣着,那般兴致勃勃。菜花在那堆尸体里,似乎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日本小队长,这时正有一个孩子在他身上猛踢着。

不一会儿,菜花就把茶水挑到了河滩边。正在忙碌的汉子们,见有人送来了茶水,都瞟过来目光,咧嘴而笑。他们吃了几天菜花做的饭菜,很可口的,那菜花烧的茶水也一定不赖。

伍太当然喝过菜花的茶水,晓得那是什么味道。伍太扔了手上的石头,第一个走到菜花的身边。

菜花有意把大胸耸了耸,用竹勺为伍太舀了一勺茶水。

伍太的目光在菜花的胸脯上黏住了,一时忘了去接竹勺。伍太一下子悟起那晚在这又韧又软的大胸上快活的情景,身上的筋脉突地鼓胀起来。

伍太好久才接过竹勺。

伍太接过竹勺,却并不急于把嘴巴戳进竹勺里,伍太要留着嘴巴做别的用场。

伍太说:“你好味道。”

菜花说:“你还没开始喝呢?”

伍太说:“没喝也知道味道。”

菜花说:“总没有她有味道吧?”

伍太说:“她?她是谁?”

菜花说:“她是灯草。”

伍太说:“灯草没你有味道,灯草细腿细臀细腰细胸,哪有你有味道。”

菜花说:“味不味道,先喝吧,其他人拢来了,也要喝。”

伍太这才把茶水喝进肚里。

伍太把竹勺交给下一个要喝茶的人,离开菜花好远了,还把头回转来,用锋利的目光在菜花的大胸上刮。

汉子们一个个都喝得心花怒放。

一心花怒放,肩上手上的劲就十足,动作起来就蛮利索,两天的活一天干完了,还不晓得累似的。

灯草起得早。她是被窗外的冷风吹醒的。醒来好一会儿,她还木木地不知自己这是躺在哪里。反正至少不是原来六排屋的房子,因为六排屋的房子窗户是木格的,而这里实际没有窗户,只有两个老砖那么大小的窗洞,像老人无牙的嘴巴,在砖墙上森森地张开着。

灯草意识到刚才的冷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那是春天的清晨寒气凛冽的山风。

灯草也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了。

与往常一样,昨晚灯草又在老砖屋里打了半个时辰的蜡芯。她打得顺手,几乎是弹无虚发。往六排屋走回去时,灯草不禁哼起了小时候常哼的一首不知名的童谣。可当她哼着童谣走到六排屋门边时,那门又从里面闩了。灯草心头升起无名火,想一脚把门踹开。可她忽然释然了,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咕噜了一句:“好吧,那骚货有味道,就让你们味道去吧。”然后灯草又掉头走回了老砖屋。

灯草走出老砖屋的黑漆木门时,天空还是一片迷蒙的灰白,并没全亮。她耳闻着自己有些脆响的足音,走过铜古巷,绕过两条小弄,到了镇口的墙坎边。稀粥般的乳雾里,日本人的尸体还横阵于墙坎下。且有三五只瘦狗,在尸体旁走动着,或闻或啄。灯草已经闻到随风而至的腐臭味。灯草不免慈悲,可怜起这些暴尸异国的孤魂野鬼来。

不知不觉,灯草就到了墙坎边。

“嘘——”灯草身上颤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前面一具日本人的尸体,被割掉了脑袋和双手,好恐怖地摆在那里。灯草敲掉的日本人脑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了,那些尸阵如山,白骨遍野的场面也不是没经历过,可这种无头无手的残尸却似乎还没见过。灯草不忍细瞧,转过脸,对那几只远远盯着死尸,久久不肯离去的瘦狗吼二声,然后匆匆离开了墙坎。

回到镇里时,人们还没起床。

灯草就几拐拐进了六排屋。伍太的房门还紧紧关着。灯草心里骂:伍太这狗弄出的,昨晚味道了一个晚上还味道不够,天亮了这么久了还在房里味道!灯草哗啦从腰里抽出那两把枪来,朝房门上瞄了瞄。灯草知道房里床铺的方位,她只要一勾扳机,两颗子弹就会从门板上射进去,在两个男女的身上犁两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但灯草没有勾扳机。灯草的手垂了下来,枪眼朝向地下。灯草的眼光也收回到眼帘里,她抬着头,眼皮紧紧地合了拢去。

有晶莹的泪水从灯草的眼角溢出。

只见灯草一咬牙,手中食指使足劲,狠狠地勾住了扳机。

“啪啪啪啪……”

灯草的脚边的石板立即火花四溅,硝烟味和岩石碎末弥漫起来,呛得灯草猛咳了两声。

“谁在外面放他娘的枪!”伍太在房里高声叫。

灯草又勾了几下扳机。

枪声过后,听得见伍太骂骂咧咧起了床,走到了门边。

门“嘎”一声开了,伍太的脑壳嵌在了门上。几乎是同时,一个什么东西从门上方砸将下来,不偏不倚扣在伍太的脑门儿上。

伍太“哎哟”一声,趴在了地上。

伍太的脑门儿前头,一个苍白的头颅在青石板上来回滚动了两下。最后不动弹了,那挖掉了眼珠的眼坑和敲走了牙齿的嘴巴,阴森地向伍太洞开着。

伍太爬起来,把那怪头搂起,一甩,甩到了阶基下。

“咯、咯、咯咯咯……”怪头滚着,弹着,最后掉进基脚的水坑里。

伍太说:“灯草,你做的好事。”

灯草说:“我做的好事?”

灯草也迷糊了,谁做的好事呢?让伍太遭这样的报应。

十一

菜花晚上又早早地进了伍太的屋。菜花还是穿着那蓝花布衫,淡淡的油壳香味从那蓝花布衫里面飘出来,招引着伍太的感觉。

菜花用油壳水洗了身子。

菜花每晚进伍太的房都要用油壳水把个丰沛的身子洗得非常干净,非常细滑。她知道男人喜欢女人干净细滑的身子,而且越干净就越喜欢,越细滑就越喜欢,只要男人一喜欢,女人就有快活可享受了。

可这晚上,菜花没享受到快活。

伍太没兴趣答理菜花。他坐在床边,嘴巴鼻孔都朝着楼板,目光呆呆痴痴,挂在楼板下的蜘蛛网里。菜花身上的油亮丝毫发挥不出引诱男人的功能。

但菜花不急不忙。男人心里不痛快,你是撩不得的,只能默默守在身旁,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不痛快一点一滴地释放出去。释放完了不痛快,剩下的全是痛快了,男人的气色就会变得灿烂,变得热烈。

菜花就默默地搬把小椅,默默地坐一旁,离伍太不远不近,像只温驯的肥母狗。

这样呆守了良久,伍太才把身子放开,僵尸般摆到了床上。菜花见有了动静,不觉在心里暖了一下,提起屁股,移到了还留着伍太气味的床沿上。

轻轻地,菜花说:“别生那颗头的气了,那颗头被你扔到阶基下后,被一只狗叼走了,它是再不会来吓你了。”

伍太的身子这时还了阳似的,蠕动了一下。

伍太说:“屁,我还怕它吓?”

菜花见伍太不但有了动静,还跟她搭起腔来,菜花的脸上就生动了许多。菜花心想,今晚的油壳澡总算没有白洗。菜花就有了把伍太逗得更开心的欲望。菜花接过伍太的话,说:“你知道那颗头是谁吗?”

“还有谁!日本人。”

“不只是日本人,还是日本小队长。”

“日本小队长?”

“就是那个被你击杀的日本小队长。今早晨我跑到阶基下看过了,他的嘴巴边也有几根稀稀的胡须,跟你一样。”

伍太侧过头,瞪了菜花一眼。嘴边的几根胡子滑稽地弹了一下。

“没有错。”菜花自顾自地说,“只要一见那几根胡须,就错不了。”

伍太说:“当然错不了,你跟他睡过觉,像啃我嘴上的胡须一样,也啃过他嘴上的胡须。我没说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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