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青稞饼(2/2)
哪怕北狄的骑兵踏碎了积雪,自林间包抄过来,朝这灰狼抛出了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也很明智地一声不吭。
那奴山的山神在治疗李慕渊。他早该料到的,狼牙玉对李慕渊有反应,意味着山神依然承认他是查干族的一员。可这怎么可能?乌尔嘉想得头都疼了,两只爪子烦躁地在雪地中来回刨,恨不得挖出两只坑来。
李慕渊还活着。乌尔嘉咬紧牙关。他会将他找回来的。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躺下的方位,正好让胸前狼牙形状的玉贴上了李慕渊的额头。那玉石随着李慕渊残留的呼吸一闪一闪,渐渐地,竟然让他的脸色逐渐好转起来。
八
“好吧,好吧!”乌尔嘉恨恨道,“这是山神的意思,可不是我要救你!”
巨大的狼形傀儡趴在林间,头顶着一层薄薄的雪。
灰狼低下了头,转身朝雪地中的李慕渊走去,在他身侧低伏下来,将其围在自己温暖的肚腹中央。
它看起来如此逼真,就象是随时能从地上站起来。制作它使用了几十张真正的狼皮,眼珠则是用琉璃制成的,内里是崭新的木制骨架。
有一瞬间,风中传来喃喃细语,就像是他失去已久的族人们在朝他诉说。他甚至感到有温柔的手抚过了自己的下巴。可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这是山神母亲的意志,而她的意志,从来都不可违逆。
数百名士兵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将它搭建成型,眼下只差最后一步。
“不,不!”乌尔嘉咆哮,“为何你依然承认他?他不是我的兄弟,他甚至不是我查干族人——他只是个人类叛徒!”
带面具的瘦削男子爬上梯子,将一枚闪烁着光芒的玉石珠子,放进了狼傀儡胸前的凹洞。
忽然一阵旋风阻挡了他的脚步,在他的脚掌面前卷起一股细小的雪柱。灰狼茫然抬头四顾,想要换个方向走,却有新的雪柱挡在他面前。更多的风正掠过两侧的山崖,朝他涌来,将细碎的雪羽洒在他的鼻尖。
像是有什么机关被启动了,狼的胸中传来轴承转动的声音,琉璃眼珠也亮了起来。北狄的士兵发出了欢呼,直到大萨满做出了让他们安静的手势。
这本来就是你的心愿。他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别忘记过去每一个你对月长嚎,却无人回应的夜晚——别忘了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
“我已经追回了逃犯,拿到了所需之物,眼下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大人,只等山神降临了。”
灰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扭头就走。他的脚掌在雪地中留下一长串脚印,离僵死的李慕渊越来越远。
带面具的男子回到他身边,恭敬地欠身。
这里这么冷,只要丢下他不管,他很快就会冻死。
北狄的大萨满须发皆白,面容严肃,额头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他已经做了五十多年的萨满,驱使过的灵宠不计其数。为了彰显他的仁慈和念旧,其中特别受他宠爱的那些,还被他取出了第一节颈椎,一枚一枚地穿在了一起,制成了项链。现在那些白骨正挂在他的胸前,随着他的呼吸颤动着。
狼牙玉仍在闪烁,但却逐渐虚弱。
这表示大萨满非常激动。
他在李慕渊的身上嗅着。这人肩头上的箭伤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让他皱了皱鼻子。李慕渊的脸明显地凹陷了下去,一条腿呈现出不自然的形状,只有刻薄的嘴唇还是原样,却毫无生息。
“这么说,你果然能捕捉山神?即使是山神那样虚无飘渺的存在,也能被限制在你的傀儡之中,成为我的灵宠?”
乌尔嘉沿着鹰嘴崖下较为缓和的坡道,踏着积雪和碎石,一路下到了被雪崩所覆盖的谷底。他记得李慕渊的血的味道,又有狼牙玉的指引,即使如此,也颇是费了一番工夫。待他发现了李慕渊,又将其毫不温柔地刨了出来,才发现这人已经整个都冻僵了。
人的欲望总是没有止境的——有什么样的荣耀,能比得上捕捉一整座山的山神加以驱使呢?
三
相比之下,前日逃入山林,再不响应金铃的那群查干族的狼灵宠,又算得了什么?
乌尔嘉站了起来——李慕渊还活着!
“只要查干族的萨摩愿意召唤山神前来,我就能为您捕捉它。”男子露出了笑容,但转眼便将它收了回去。他直直地望着大萨满身后另一个正在接近的人。
等等,狼牙玉仍在发光!
大萨满并未察觉,还在喋喋不休:“那有何难?我们不是已经抓住了最后一个萨摩吗?”
灰狼弯曲了后腿,坐了下来,垂头看着山崖下方。他身上的长毛在山风中微微起伏,胸前挂着狼牙形状的玉石,还在隐隐地发着光。
“他还不是萨摩。”大萨满背后的人开口。
可当这一切真的成为了现实,他却陷入了茫然。
那是名俊朗出众的年轻男子,一副南方宋朝公子的装扮,满头黑发用玉冠束了,露出前额正中一处鲜红的眼纹。这人只是清清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将整片寒冷天地映照得温煦可亲。身侧虽是白雪重重,可他唇边一抹笑影不减,仿佛举手之间便能自雪中绘出新芽,唤出花朵。
他躲在鹰嘴崖上的树丛中,就是为了刺杀李慕渊。
“白泽大人?”大萨满朝他转过身去,“不用担心,我知晓很多种说服的方法。”他缓慢地摩挲着胸前的白骨碎片,“那孩子一定会心甘情愿地成为萨摩的。”
在过去的一年里,乌尔嘉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如何撕开李慕渊的喉咙,如何朝他的头顶砸下山石,将他活活埋葬。这是他的愤怒,是那奴山最后一个查干族人的复仇。
被称为白泽的男子皱起了眉头。
可他现在死了。叛徒李慕渊死了,死于一场由乌尔嘉亲手制造的雪崩。
“不,让我去说服他。”
更悲哀的是,乌尔嘉在那之后很久才意识到自己遭到了鄙视,意识到李慕渊从来没有真正成为过查干族的一员。否则他背叛全族人的时候,不会那么轻易。
乌尔嘉撕扯着腕上的绳子。为了从绳索中挣脱,他趁着看守不注意的时候从狼形化作了人形,可那绳子竟然也随之变化,仍是紧紧地缚着他。
……被鄙视了。
这样下去,他要如何才能找回李慕渊?他一时着急起来,干脆化出了尖利的犬齿,就要朝自己的手腕上咬下去——却被人握住了手腕制止了。
李慕渊扫了他一眼:“何况还是这么蠢的兄弟。”
“白泽?!”乌尔嘉认出了这人额上的红色眼纹。他还记得,当初北狄的士兵捕捉查干族人时,曾有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将双手都藏在袖子中,冷冷旁观。
那时狼形的乌尔嘉正好得了块兔子的后腿骨,在一旁趴在地上啃得不亦乐乎。
那人的额上,有同样的纹路。
“我不是你的儿子,更不可能是你们的族人。”黑衣的少年抱着双臂,对萨摩道,“你不该派人找我的,我娘既已再嫁,便与我毫无瓜葛。我这人无父无母,多年来孑然一身,过得不晓得多么快活——谁稀罕兄弟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想也不想,立刻将怀中装青稞饼的盒子朝地上一摔——饕餮金焰冒了出来,将“白泽”团团围困,眼看就要将他灭顶。眼前之人却微微笑了起来。
他那时刚被人从山下找回来不久,总喜欢缩着脖子,斜着眼睛,冷冷地看人,就像是只不祥的乌鸦,嘴里吐出的也尽都是嘲讽。
“饕餮金焰?还真是,令人怀念啊。”火焰在他袖间跃动,他却毫发无伤,甚至还伸了根手指去逗弄那金焰,就像对待一只驯服的大猫,“我还道她终日只晓得吃,没曾想背地里,居然也做过不少事情。”那人捡起了地上的宝盒,也不知道想起了谁,眼神异常温柔。
除了李慕渊,乌尔嘉的阿娘失落在外的儿子。
“你,你究竟是谁?”乌尔嘉惊诧莫名。
他会打开宝盒,将其中的青稞饼分给族中的孩子,每人一小块,并且告诉他们,凡是分享过同一块饼的,便是兄弟。
“这个嘛,说来话长了,总之我叫常青,姑且算是被白泽附身的人类。”那人将青稞饼放回了他的怀里,“我来是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向你借一样东西。”
召唤山神降临的是乌尔嘉的父亲,查干族的萨摩大人。他会燃起篝火,将查干族起源的故事再一次讲给族人,尤其是孩子们听:骑着饕餮的僧人从天而降,赐下珍贵的金焰驱散寒冷,也赐下宝盒中的青稞饼。
从前有一缕终日在荒野间游荡的孤魂。
甚至,在每年的跳月节,那个月亮最大,也最圆的晚上,连那奴山的山神也会现身。她是匹山岳般巨大的白狼,浑身笼罩在云雾当中,如同露水一般闪闪发光,与他们一同奔跑。
它只有一魂一魄,因此并没有生前的记忆,并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走失在旷野中,再也无法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还是为了寻找最后的归宿,而主动选择了走向荒野的老人。
原本不该如此的。那奴山中,原本有着整整一族的查干人。乌尔嘉还记得,每个月圆之夜,大家全都化出狼形,一起在林间自由地奔跑。那是无拘无束的庆典之夜,任何一人嚎叫起来,都会引起整座山头上,其余族人的回应。
每当夜幕降临,城镇中亮起灯火,它便远远遥望着,听着灯火下的嬉戏声,却无法靠近。
却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有一天,一名傀儡师用人类的血肉和木材作为材料,制作了一个少年的傀儡。为了让这傀儡更象真人,他甚至启动了招魂术。
那嚎声充满说不出的孤独,疑惑,还有愤怒,在空荡荡的山谷中一路回响着,渐渐远去。
这孤魂应召而来,于傀儡身上复活。
雪崩震动着山谷,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才慢慢静止,在崖下堆出了一座不小的雪山。他嗅着李慕渊留下的血迹,一时间只是茫然失措,不由得伸长了脖子,朝着悬崖下方长嚎起来。
那名傀儡师,便是戴檀木面具那人,叫做檀先生。他和他一直侍奉着的神兽白泽,占据了北狄的宫廷,操纵着大萨满。白泽撺掇着大萨满,让他捕捉查干族人制作灵宠。他甚至还告诉大萨满,那奴山的山神,才是真正值得驯服的对象。为此,需要拿到查干族的圣物,盛装着青稞饼的宝盒。
名为乌尔嘉的灰狼在鹰嘴崖的边上徘徊。
“他们知道你的母亲是中原人,还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姓李的大儿子——那孩子确实曾经存在过,不过早已病死多时。檀先生制作的这副傀儡,就是根据那孩子的相貌制作的。”
二
那无名无姓的孤魂被送上了那奴山,作为乌尔嘉失而复得的哥哥,作为隐藏得极好的杀手和间谍。与乌尔嘉见面的第一天,他告诉他,自己叫做李慕渊。
紧接着,雪流迎面而来,将他彻底吞没了。
是身在深渊,却羡慕光明,还是虽羡慕光明,奈何身在深渊?
“怎么还是那么蠢?你——”李慕渊喊道。
他从来没有想过,查干族人能够这样毫无芥蒂地接纳他,让他行走在他们中间,坐在他们的篝火旁,称他为儿子和兄弟,与他分享同一块青稞饼。
它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一道银光,直直地打中了那灰狼的鼻子。外表雄壮的灰狼顿时就停了下来,捂着鼻子开始了呻吟。
虽然他拒绝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魂魄和身体都是残缺的。他也没有忘记,一旦傀儡师出现,自己就会失控,一定会背叛。
李慕渊的回应是扔出了一直扣在手中的盒子。
后来,他果然被檀先生控制,盗走了青稞饼,但他撒了谎,告诉白泽,山神只有在每年一度的跳月节上才能出现。这个谎言,为乌尔嘉拖延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李慕渊处心积虑,终于从檀先生手中逃走,同时还带走了青稞饼,送回了那奴山。
与此同时,一匹威武的灰狼跃出了树丛,在崩塌的雪流当中轻松地奔跑着,如履平地,甚至还口吐人言——“李慕渊!”
“所以,被你称为李慕渊的,根本就不存在。”
两侧的山崖应声震动,重重积雪滚落下来,犹如奔腾的河水,朝悬崖边上的他们汹涌而下。
乌尔嘉缓缓摇头:“不,李慕渊是我哥哥。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会将他找回来的。”
“一群蠢货。”他轻蔑道,紧接着抬高了声音,“乌尔嘉,还不趁现在!”
常青将手放上了他的双肩,与他郑重地对视。
电光火石之间,李慕渊却猛然睁开了眼睛,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么,你必须要成为萨摩,为了把你的族人们从灵宠状态中拯救出来,也为了唤回李慕渊。”
马蹄声震动着山崖,在两侧的山壁间回荡,细碎的雪块开始坠落。然而首领毫无察觉。北狄的骑兵惯于在平原上征战,对山区可能蕴含的危险一无所知。他眼中只有越来越近的黑衣少年,近到他一伸手就能抓住他手中的宝盒——成功了吗?
九
首领作了个手势,四名骑兵以扇形分散开来,紧接着一声呼哨,朝着死去的李慕渊同时开始了冲锋。
乌尔嘉被捆住双手,站到了饕餮金焰所组成的火圈面前。
确实。被这叛徒盗走的宝盒,此刻正被他握在手中,透过指缝,还能望见盒身上镶嵌的珊瑚珠。
现在的他,是名肤色黝黑,眼神警惕的少年,两侧的面颊上都用红泥涂出了花纹。狼牙形状的玉石挂在他的胸前,隐隐生光。
“可查干族的圣物还在他手中。”一名手下提醒。
巨大的狼形傀儡被放在他的一侧,琉璃制成的狼眼中也隐隐有着光芒。仿佛是在对狼牙玉作出回应。
“这家伙是只毒蛇,就算冻僵了,也依然有能咬人的牙齿。还记得查干族的下场吗?”他用马鞭指着死去的李慕渊,语气轻蔑,“那群野蛮人收留了他,还妄图跟他称兄道弟,结果呢?”
是李慕渊吗?他现在在哪儿?在那傀儡里,还是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旷野上,继续徘徊?
其中一名想要贸然上前,却被为首的制止了。
“还不快跳?”北狄的大萨满催促道。
四名北狄装扮的骑兵追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乌尔嘉伸手抓住了胸前的玉石,紧紧握住。
身着黑衣的少年站立着死去了,嘴角还残留着发黑的血迹。他瘦削得犹如一道影子,犹如一枚钉子,死死地钉在雪地当中,仿佛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
他仍在惧怕——怎么能不惧怕呢?对火焰的恐惧写在狼的本能里,即使他们现在已经能够化成人形。
他闭上了眼睛。
更何况,那里还有饕餮的幻象在等着他。
视野边缘的黑雾弥漫上来,覆盖了他的意识。
冲入火圈,对他来说不亚于直接冲入饕餮的巨口,不亚于自寻死路。但这世上,有人值得你这样做。
他挣扎着下了马,背靠着马身,将那只珍贵的盒子取出来握在手心。那只手上滴落着鲜血,直打滑。他险些要握不住它,却始终没有让它从手中掉落。
查干族的少年发出了嘶喊,朝着火圈开始了冲锋。
李慕渊居然有几分欣慰。他索性放松了马匹,任由它一点一点缓步向前,直到站到了鹰嘴崖的边上。
绳索从他身上掉落,他骨节变形,长发飞扬,落地的脚掌转化为毛茸茸的狼掌。
他家那只小狼崽子,总算还没有蠢得无可救药。
以雷霆之势扑向火圈的,是一匹已经成年,胸膛宽阔的灰狼。穿越火圈的瞬间,只听“砰”的一声,他全身都着了火,开始燃烧。
就像有人正潜伏在其中,满怀仇恨愤懑,睁着双滚圆的眼睛,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那火焰吞噬着他的长毛,吞噬着他的皮肤,他的骨血,连他的骨髓都一并焚烧殆尽了。就像是有饕餮巨兽,用一双金眼冷冷地俯视着他,正在将他一寸寸地咬碎了,活生生地吞吃下肚。
他迅速地控制了狂奔的马匹,让它转为小心翼翼地碎步前行,同时观察着四周。箭上残留的毒素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但他仍然敏锐地察觉到,左侧一丛低矮的灌木上顶着的雪块,在无风的平静之中,忽然簌簌作响,坠落下来。
在他的有生之年,从未经受过,甚至从未想象过这般的痛楚。他以为自己一定经受不住,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去,事实上,如果能死去,或许还更轻松一点。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他不能。有人还在等待着他。他牢牢地抓住这个念头,将自己燃成了一盏灯,光芒足以照亮四野。
这是李慕渊精心为自己挑选的葬身之地。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风中的细语。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直到他终于听清,那是他父亲和族人们的歌声,唱着在月光下奔跑的快乐,歌颂着哺育万物的山神,历数着查干族历史上最英勇的猎手。
这是那奴山中一处犹如鹰嘴般凸起的悬崖,两侧都是陡峭嶙峋的山石,为层层积雪所覆盖。只要一点轻微的震动,它们就将从两侧倾泻而下。
这匹燃烧中的灰狼将爪子深深地插入了泥土,仰起头来,发出悠长的狼嚎声。他在呼唤着他失去的族人们,期待着他们能以同样的方式回应。
紧接着他便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自己并没有跌落,而是用一双苍白失血的手,牢牢地抓住了马鞍,直到鹰嘴崖近在咫尺。
然而有一个名字,是用人类的语言喊出的。它穿过了生死之间的荫谷,甚至响彻在那片永恒的荒野之上——“李慕渊!”
母亲,他隐约地想着,我回来了。
风声呼啸,自那奴山的四面八方赶来。
他甚至听到呼啸的山风之中,传来他曾经熟悉的歌声。感到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过自己的下巴。
那风中挟裹着晶亮的雪花,拖着长长的,犹如飞羽的痕迹,带着数不清的低声细语。它们围绕着着火的灰狼,仿佛无数颗彗星从天而降,要聚集到那灰狼身上去。
现在想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北狄人的箭头上,从来都不会是干净的。才刚进入那奴山的范围,李慕渊便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整个人似乎都在从马背上跌落,朝着下方厚厚的积雪陷落下去。
山岭因此震动不止,北狄士兵们畏惧地四顾,大萨满却面露狂喜。
一路上,他都伏在马背上,将那只珍贵的盒子护在身下,同时也紧紧地压着左肩上的伤口。那是一支带着倒钩的飞箭留下的,箭杆已经被他折断,但他并没有机会拔出箭头。
“就是现在!”大萨满喊道,“山神来了!要降临在这新萨摩的身上!现在就射死他,山神无处可去,就会进入巨狼傀儡——”
鹰嘴崖已经近在咫尺,可李慕渊的血快要流尽了。
那巨狼傀儡突然开始动了起来。它转动着脖颈,伸展了四肢,就好像对这副新的躯体还不太适应。
一
难道山神已经降临在了傀儡之中?大萨满一把推开拦路的士兵,朝巨狼傀儡伸出了双手。
直到五百年后的某一日,查干族最后一位幸存者藏身在树丛之中,准备刺杀他同母异父的人类兄弟。
“我的!都是我的!”他摇动着手腕上的金铃,如痴如醉,“听从于我,臣服于我吧——”
他们管自己叫做“查干”,在本族的语言里,这是“白狼”的意思。他们保持着对人类的好奇和亲近,或许是因为记得他们的祖先曾经与人类同为兄弟,尝过同一口乳汁,分享过同一份青稞饼。
巨狼漫不经心地朝他抬起了前爪,压了下去。
寒来暑往,繁花和白雪彼此交替,母狼的子孙繁衍生息,逐渐能够化为人形,成了这片山林的守护者和巡游者,优秀的猎手,同时也是忠心耿耿的友伴。
它脚下传来轻巧的咔嚓一声。
自那之后,无数个昼夜像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是你动的手脚,我都看见了,你喂它吃了什么?!”檀先生抓住了常青,质问道。
黑暗荒寒的世界中,这洞口就像是一盏明亮安详的灯。
“一点青稞饼罢了。”常青抬眼看着狼形傀儡,它正在踢开脚边的北狄士兵,摇晃着朝燃烧中的灰狼走去,“吃了它,他从此再也不是无主的孤魂,真真正正成为查干族的一员了。”他微笑起来,指向空中,“看,连山神都为他而来。”
洞外,暴风挟裹着拳头大小的冰棱和雪碴,气势汹汹地扑来,却在洞口的金焰面前退却了。
“你不是白泽!我就知道,你是常青!”檀先生恨恨道,可被他抓住的那人微微一笑,转眼间化作一张飘飞的纸片,上面画着的小人还墨迹未干。
“我将这饕餮金焰也送给你。它可破除迷瘴与邪祟,驱散寒冷,照耀你和你的子孙——愿他们永远铭记你曾经的慈悲。你教我再度领悟,众生皆有佛性。贫僧曾走遍神州想要寻找它,未曾想竟在此处与它相遇。”他双手合十,朝着母狼深深地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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