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青稞饼(1/2)
那个时候李慕渊已经上山有些时日了,已经被萨摩带着见过了山神,举行过了仪式,正式成为查干族的一员。查干族的全体成员都围坐在一起,中央是燃烧着的饕餮金焰。在它的照耀之下,父亲唱着祷词,将红泥一点一点地抹上李慕渊的脸:“若你狩猎,有山神护佑着你,若你行路,兄弟将与你同行。”
它将乌尔嘉重新带回了一年多以前,李慕渊被棕熊拖走的那个晚上。
李慕渊的样子有些愣愣的,涂了满脸的泥之后,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
金铃的声音仍在继续,时而遥远,时而却犹如近在耳畔。铃声中,不断坠落的雪花忽然静止了,紧接着开始升向天空。月亮移动,让位于从西边升起的太阳。溪水从河流中升起,回到山顶,又重新化为雨丝,升向云层。
兄弟?乌尔嘉听见他喃喃。
更多的狼朝李慕渊聚了过来。他们姿态僵硬,撕咬的动作却有条不紊。
然而他还是没有能够和乌尔嘉分享一块青稞饼。这次强烈反对的人换成了乌尔嘉。
咔嗒一声。李慕渊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他仍然望着乌尔嘉的方向,可眼中的光一点点地熄灭下去。
莫名其妙多出来个人类“哥哥”,分去了母亲的注意力倒也罢了,连父亲也将随身的匕首送给了他——那是用父亲脱落的犬齿制成的,按照查干族的传统,乌尔嘉才该是它的继承者。
“你再成不了萨摩,他们便只能永远如此——”
嫉妒冲昏了乌尔嘉的头脑,第二天他就拖着李慕渊去了荒野“打猎”,满心打算着如何扔掉这个从天而降的祸害,结果却犯了蠢,连同自己一起迷了路。
匕首仍插在白狼的脖子上,却没有一丝血流出来。李慕渊一手下垂,已经不能动弹,另一手抓着白狼的牙齿,还在奋力地想要挣脱出来。
之后乌尔嘉想了很久,却始终想不通为何棕熊冲上来的时候,自己看到的却是李慕渊坚定不移的背影。
“你父亲……被北狄人捉去的查干族人,全都被大萨满做成了灵宠,傀儡一般,只听金铃号令……”
明明最讨厌自己,总是嫌自己蠢的人就是他,不是吗?我也,我也,最恨他了。恨不得他死掉,最好他现在就死掉
拯救他的是一柄尖利的匕首,它破空而至,擦着乌尔嘉的头皮,刺入了白狼的脖颈。紧接着乌尔嘉便被人撞了出去,在雪地里翻滚了好几圈,才哀叫着停住了。他爬起来,发现被白狼衔在口中的人,换成了李慕渊。
当时他追了出去,却只发现了李慕渊的血迹,剩下的只有茫茫黑夜——跟现在一样,他将嘴插进了雪堆里,一边呜咽着,一边流着眼泪。
整整一年,他独自在山林中徘徊,朝着月亮发出孤独的呼唤,却再无回应。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甚至当那领头的白狼一语不发,只朝他张开大口,利齿陷入了他颈项上的皮肉,眼看就要撕开他的咽喉,他也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随时准备倒地求饶。
在乌尔嘉的一生中,从未有一刻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软弱。
可他没有停下来。
如果他能再有力量一些就好了,如果他能再聪明一点,能及时地发现父亲和其他族人行走时的不对劲,如果他能嗅出来,空气中并没有他熟悉的气息。
“蠢货!等一下!”李慕渊在他身后发出了警告。
更多的风朝这匹呜咽着的灰狼涌了过来。这是来自那奴山各个角落的风。这一次他终于听清了风中夹杂着的细语。那是个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女子声音,和阿娘如此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
“父亲……”乌尔嘉忘情地摇起了尾巴,朝白狼冲了过去,他甚至抬起了两只前爪,想要象之前那样,和父亲嬉戏。
为何你在哭泣,我的孩子?
查干族的萨摩大人,那头威风凛凛的白狼率先显露出了身影。他比乌尔嘉足足大上了一圈,长毛上落满雪花,一只眼睛上横贯着一道伤痕。在他身后的是查干族其余的族民,乌尔嘉熟悉他们中的每一个,能唤出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一瞬间,他曾以为永远失去之物,竟然重新回到了眼前。
那是,那奴山的山神的声音。
“父亲!”乌尔嘉欣喜地喊。
也是最初那匹母狼的声音。数百年来,她仍在看顾着山林和她的子孙,她的魂魄,和死去的所有查干族人的魂魄汇聚在一起,至今仍在那奴山的上空巡游。
雪地的反光中,他们步态略显僵硬,看起来就像是活动的雕塑,如此熟悉的轮廓
“母亲!”乌尔嘉向她祈祷,几乎用尽了毕生的虔诚,“请赐予我力量,让我可以看顾我的族群。请让我无比强大,足以守护我重要之物。”
灰狼自洞口一跃而起,朝李慕渊扑去,沉重地砸进了雪地。雪雾升腾,他在其中睁大了眼睛,辨认着那些朝他和李慕渊逼近的影子。
请让我,救回我的兄弟。
“我不再是小狼崽子了!”
六
乌尔嘉咆哮起来,露出雪白尖利的犬齿,鼓起了背毛,宽阔的肩膀上的肌肉一寸寸紧绷。
灰狼猛地睁大了眼睛,接着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前腿,以免惨叫出声。
上一次,他也是这样,挡在遍地打滚的乌尔嘉和棕熊之间。似乎他总是只能躲在后面,看着李慕渊的背影。但是这一次,这一次……
他浑身的肌肉都在鼓动,变形,骨骼咯咯作响,仿佛开始重新排列。这脱胎换骨般的痛楚让他的双眼都泛出了血色。然而与此同时,包绕着他的风也越发强烈起来,将附近的积雪全都挟裹了进去,层层堆积在灰狼的身上。
从他的角度看出去,是李慕渊独自一人立在雪地中,匕首已经抽了出来,在手中闪着寒光。他微微弓着身子,像是在忍受着疼痛,一条腿的姿势仍然极不自然。但他的背影却稳如磐石。
紧接着,那些由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风,毫无预兆地消散了。此刻站立在原地的,是一匹笼罩在雪雾当中,闪闪发光的白狼。
乌尔嘉心头窝着火。他也想要跟出去,却听见李慕渊低低的呵斥声:“你别出来!”
当他咆哮出声,整座那奴山,都在应声颤抖。
……所以他之前什么断了的腿,什么受了伤需要自己背的可怜样子,全都是装出来骗人的吧?!
金铃没有止歇,仍在催促。但是被它所操纵的查干族的灵宠们,连同曾经的萨摩在内,他们似乎认出了这只白狼,低伏在地,向他表示了臣服。
乌尔嘉认得这铃声,之前那棕熊口吐白沫,血红着眼睛朝他和李慕渊扑上来的时候,也伴随着同样的铃声。他还未来得及动作,原本躺在地上的李慕渊却一个翻身,赶在他前面冲进了风雪中。
他再靠近,他们便哀叫着,逃入了山林。
铃声犹如金玉相击,在风雪声中时断时续。
白狼走向了李慕渊。或者说,曾经是李慕渊的碎片。他低着头,将鼻尖伸给他,似乎还期待着那人能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他的鼻子上。
五
但那怎么可能?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了铃声。
李慕渊的一只胳膊已经离开了身体,连折断了的那条腿都不知去向。不过……白狼翕动着鼻翼,探寻着。雪地上的血远少于他的预期。事实上,自从李慕渊在洞中拔出了箭头,他就不再流血,就好像仅有的不多的血液已经流干了一样——他胸前的狼牙玉忽然又再闪烁起来。虽然微弱,却很顽强。从雪地中竟然真的抬起了一只手,放到了白狼的鼻梁上。
乌尔嘉只觉得脑子里啪地一声,就好像绷断了一根弦。他不管不顾地扑向李慕渊,满心想着直接咬断他的脖子算了
“……”乌尔嘉盯着那只手,几乎将自己盯成了对眼儿。
“啊呀!”李慕渊惊讶地睁大眼睛,“小狼崽子,你居然也学会动脑子了?”
李慕渊还活着!在经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势之后!
“那你为何还要将青稞饼还回来?”
“你,你究竟是什么?”他惊疑交加地问,嗅着李慕渊折断的肢体。那并非是人类的血肉,而是冰冷的木头。像我这样的东西。李慕渊曾经这样形容自己。东西,而不是人。
李慕渊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重新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我根本不是你哥。”他缓缓道,“你刚刚自己不也这么说?本大爷四处流浪惯了,发现还是孤身一人更加快活。”
鼻梁上的那只手握成了拳,紧接着一拳揍在了乌尔嘉的鼻子上。
忽然间,乌尔嘉再也无法忍耐了。狼牙玉在胸口着了火一般地滚烫,逼迫着他把梗在喉咙中多时的疑问问出来:“你当初究竟为何要出卖我们?北狄人给了你什么??”他咬牙切齿,“就算我待你不好,可父亲将匕首赐给你,阿娘将青稞饼喂给你,他们当你是亲生的儿子,连山神都承认了你。而我,我甚至还……”
“这么说,当初救了我的根本不是山神,而是你?”李慕渊质问,“你既然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还是没能成为萨摩?”
李慕渊缓慢地笑了:“你说得对。”
乌尔嘉捂着鼻子眼泪直流,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劲儿又泄了,威武的白狼犹如太阳底下的雪雕一般咝咝蒸发,重新恢复成原本的大小。
“它现在应该非常后悔,那只大白狼。”乌尔嘉忽略了对方语气里的酸涩,干巴巴地道。
“为何一定要我做萨摩?”他喊道,“我知道自己是个软蛋,比不上父亲,也比不过你——父亲连贴身的匕首都给了你,你明明比我更适合做萨摩!”
“它赶走了棕熊,救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相信,山神真的存在,而且竟然愿意来救我。像我这样的东西,山神居然也承认我是查干族的一员——”
细微的铃响从山林中传来,打断了他俩的争执。
李慕渊朝空中伸出手,就好像一个在荒野中跋涉许久的,冻僵了的旅人,朝着远处可望而不可及的金色火焰,伸出手去。
糟糕!那使用金铃的人还在附近!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那时流了好多血,以为这次肯定活不了——却有一只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白狼出现了,她身周裹着云雾,眼睛亮得好像星辰。”
乌尔嘉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李慕渊便已经采取了行动。他残破的躯体行动起来,竟然有鬼魅般的敏捷,等乌尔嘉跟着跑入了丛林,看到的已经是倒在李慕渊脚下的北狄萨满装扮的尸体。
是李慕渊拔出了怀中的匕首,跟棕熊对峙。可他势单力薄,转眼就被熊拖了出去,在茫茫雪地中,消失了踪迹。乌尔嘉回过神来,再追出去时,他跟熊都已经不知去向。
刺穿这人心脏的,正是父亲送给李慕渊的匕首。他曾用它救了乌尔嘉一命,在被狼群撕咬的时候,他居然还有闲心将它从原萨摩的脖子上拔出来。
乌尔嘉咬紧了牙。他就猜到李慕渊一定会提这件事,还一定会用这种语气。当初他们躲进山坳后不久,就有一只原本该在冬眠的棕熊,不知怎的受了惊动,发现了他俩的踪迹。乌尔嘉空有一副壮实体型,却被吓得屁滚尿流,脑中一片空白,只晓得翻过了肚皮,就跟小狼崽子一般地求饶。
乌尔嘉谨慎地靠近。他之前只知道李慕渊阴沉狠毒,现在才知道他真正狠毒起来有多厉害。
李慕渊的眼中闪着嘲讽的光:“当然是被熊给拖走啦,实在是千载难逢。”
“你现在后悔了吗?”李慕渊背对着他,上下抛接着匕首,“脱胎换骨,两次化为白狼——救的却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什么奇遇?”
“我不知道什么怪物。”乌尔嘉回答,“我们查干族人,只救自己家的兄弟。”
他等着李慕渊惯常的嘲讽,结果他却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知道。就你那点儿小心眼还想瞒过我?不过因祸得福,却叫我在这里有了场终身难忘的奇遇。”
李慕渊的动作停止了。他残破的肩膀有些发抖。
“我是故意的。”灰狼忽然开口,“我故意带你在山里兜圈子,想要将你扔掉,结果是我太蠢,居然跟你一起迷路了。”
“哪怕我是个叛徒?”
李慕渊完全不以为意。他的脸色刚好转一点,便又指点着头顶的岩壁:“上回也是你先找到这处避风的地方,若不然,我一人迷失在山中,必死无疑——你看你刨出来的痕迹都还在……”
“山神依然承认你,狼牙玉对你有反应。你将青稞饼又带了回来。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现在不相信你是叛徒。”
“你不是我哥。”乌尔嘉嘟哝着。
李慕渊猛地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灰狼甩起了尾巴,砸在李慕渊的断腿上。李慕渊的脸立刻就青了。
乌尔嘉诚恳地看着他,甚至还摇了摇尾巴。
李慕渊忙着料理伤口,没有理他。他已经认出了这处山坳,因此心情莫名地大好,还有空伸手在灰狼背上薅了一把:“还是我家弟弟体贴,居然又找到了这里,还跟上回一样,生怕我给冻着了……”
“……果然还是个蠢货。”李慕渊咬牙切齿。
“李慕渊,你这人……可真够狠的。”他家的傻弟弟盯着掉落在地的箭头,皱着鼻子。
七
他被塞在坳口的里侧,身边紧挨着便是灰狼起伏的腹部。那灰狼躺在外侧,正睁了双莫名惊讶的狼眼,望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狼背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的雪。看起来,他们在半路遭遇了风雪,被堵在了这里。
按照李慕渊的说法,北狄的萨满惯于操纵活生生的妖兽作为灵宠。他们通常会抽走妖兽的魂魄,只留下躯壳,便于用金铃进行操纵。
李慕渊挣扎着,摸索到了肩上残留在外的断箭,将其狠狠一拔。剧痛犹如闪电,将他死死定在原地。有一瞬间,他尝到了喉咙中血的腥味。但四周的幻觉如同潮水般消退下去,让他看清了自己真正所在之地,一处狭窄的坳口,正好位于两座山岩之间。
之前曾袭击他们的棕熊便是如此。
他曾见过无数人,因为中了这种毒,在高烧和痉挛中死去,死前还不断地梦见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场景。要破除它,唯有一种办法。
但那些被北狄捉走的查干族人并不是被抽走了魂魄,他们的魂魄在离开那奴山的那一刻就自动离体了。
不好,这是中毒带来的幻觉!
“既然山神在这里,所有死去的查干族人的祖先都在这里,没有离开那奴山,那么,父亲他们失散的魂魄也一定还在这里,在山林间巡游。”李慕渊道。
他想要离那团火焰近些,再近些,腿上却传来一阵剧痛。一只浑身雪白的兽,不知从何而来,已经咬住了他的半条腿,将他朝浓重的黑暗之中,一点点地拖了进去。那兽的前额上,浮动着一只鲜红的眼睛。
“可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
母亲。梦中的李慕渊张口唤道,却没有能够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因为你还不是真正的萨摩。你没有经过神火的考验。”李慕渊取出了怀中盛放青稞饼的盒子,“所以我盗回了圣物。这盒子中盛着的,可不仅仅是莲灯尊者赐下取之不尽的青稞饼。”
他梦见自己在暴风雪肆虐的荒野上艰难地跋涉,四肢都挂上了冰棱,失去了知觉。就在不远处,有一处被金色火焰照亮的洞口,仿佛一盏安详而又宁静的灯。他甚至听到了孩子的嬉戏声,还有温柔的女声,在一叠声地嘱咐,小心点儿,跑慢些,不要摔到了头。
他将匕首也抽了出来,将匕身在盒顶的珊瑚珠上一擦。几颗火星冒了出来。它们在空中悬浮,并没有转眼间便熄灭,而是越燃越烈,逐渐连成了一整个燃烧着金焰的火圈。
李慕渊并没有能够笑太久。他趴在乌尔嘉的背上,随着他攀爬的动作左右摇晃,很快便做起梦来。
“本想将它送回山神洞,再举行仪式的,没想到北狄的萨满来得这样快——现在就跳过去!你能成为真正的萨摩,找回父亲他们失散的灵魂!”
四
他扭过头,却见乌尔嘉捂着眼睛,夹着尾巴趴在地面上:“我不行的!太可怕了!你不知道那火圈里有什么!”李慕渊过去拽他后颈,灰狼哀叫着,“黄金一样的眼睛,好大的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妖兽!还有火焰,痛痛痛痛!”灰狼被拽得近了些,尾巴尖儿着了火,他吓得赶紧吹灭了。
“不许笑!”
“怎么会?我怎么没见到?”李慕渊嗤笑,“这分明是,分明是……”他凝望着那火焰,面上一点点露出痴迷,“如此美丽的火焰啊……”
他的背上传来阵阵轻微的震动。
他曾在荒寒的旷野上朝着它跋涉,在深渊之下朝着它凝望。他如此羡慕能在火焰照耀下自由歌唱的人们,羡慕到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却只能远远地看着它,不能靠近。
“抓紧了。”他从牙缝里气哼哼地道,“一会儿掉下去摔死,可别怪我!”
“不如我们一起跳吧?”灰狼忽然抬起了耳朵,“山神承认你,你也能做萨摩的!”
“你做什么?!”乌尔嘉大喊,跳过去拦住他。李慕渊朝他的狼身上虚弱无力地推了一下,失去了平衡,眼看要倒地,却被他叼住了脖子,甩到了背上。
“……我?!”李慕渊现出为难的神色。
人与狼对视着。最终却是李慕渊先转开了脸,发出低低的笑声。他挣扎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蛮力,硬是拖着断腿站了起来,一面疼得面容都扭曲了,一面却珍重其事地捧着那宝盒,挪了一步,又一步。
“他不能。只要他再靠近一点,就会被那金焰活活烧死。那可是饕餮金焰,能烧毁世间一切邪祟之物,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不死不活的东西。”
更何况……那双眼睛,与阿娘的眼睛,如此相似。
突然出声打断他们的,是个瘦削的年轻男子,半边脸上覆盖着檀木制成的面具。
可山神并不希望他死掉。
“啊啊啊,真可悲。”那男子朝他们走过来,站在李慕渊的背后。他俩看起来如此相似,就象是同一棵树上砍下来的两条枝桠。
滚烫的愤怒涌上胸口,难以抑制的渴望涌上来,他想要撕开这人喉咙,吞咽他的鲜血。
乌尔嘉朝他发出了威胁的咆哮。他认得他,上一次就是这人一出现,原本站在自己身侧的李慕渊立刻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机械地转身,自山神洞中取出了圣物,然后跪在了这人脚下,将圣物献给了他。
“这又是何必呢,当初不是你将它献给北狄人的吗?”乌尔嘉反唇相讥,“难道你忘了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就在我面前,你朝他们下跪,朝他们摇尾乞怜——你这个叛徒!”
“去抓住那灰狼,再带给我。”带面具的男人轻描淡写地命令道。
“这盒子里的青稞饼,无论被吃多少次,都不会减少,这样的宝物,历来只有查干族的萨摩能够保管。”他望着那盒子轻声道,“我既将它盗出,北狄的大萨满绝不会善罢甘休,在新的追兵到来之前,必须将它重新放回山神洞——”
乌尔嘉后退了一步,看着李慕渊的眼神变得空洞,看着他抬起仅剩的手臂,手中紧握着匕首
“废话!”李慕渊轻车熟路地从系在他脖子上的布袋子里,将那只六角形的盒子翻了出来,托在手上。
“李慕渊!”他喊道。
“……那是我查干族的圣物。”乌尔嘉警惕地朝后退了退。
哥哥。他在心里念着,但却没有说出口。
李慕渊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接着朝他伸出一只手:“把装青稞饼的盒子还来。我以为你已经是萨摩,才扔给你的。”
李慕渊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的手臂停在了半空。
“这场雪崩的规模可不小。”他掀起了上唇低沉地道,“至少摔断了你的一条腿——虽然我更希望摔断的是你的脖子。”
“不。”他说。
但他绝不会在李慕渊面前承认这一点。
紧接着,两道如此相似的影子在半空中交织在了一起,乌尔嘉的耳中灌满了尖利的金属摩擦声。然而这一切结束得非常地快——匕首坠落,带面具的男人将手插入了李慕渊的胸膛。
他是对的。乌尔嘉曾亲眼见过自己的父亲行使他身为萨摩的威力——当他召唤山神降临之时,可让风暴改换方向,让雨水提前降临,让整座那奴山都震动不止。与之相比,自己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李慕渊。”他讥笑着,“他们给了你一个名字,又给了你一个虚幻的家,你就紧紧抓住不放,甚至不惜从我手中逃出去。我也很想看一看,你的意愿究竟能有多么强烈——”
“……果然还是对你这小狼崽子期望过高。”李慕渊用袖子遮住脸,喃喃道,“若你已经是萨摩,这场雪崩的规模绝不会如此之小,我也绝不会还能活下来。”
当着乌尔嘉的面,他将手上的“李慕渊”一点一点地拆散了,扔了一地。那不过是些齿轮,簧片,楔子,和木材制成的残臂。
乌尔嘉顿时就后悔了——真该让他冻死算了。
乌尔嘉扑过去,在那些碎片当中翻找着,李慕渊呢?他去了哪里?他的哥哥去了哪里?
但李慕渊立刻收起了笑容,失望透顶地道:“怎么?都已经一年了,你竟然还没有成为萨摩??”
“真可惜,终究只是傀儡而已。”
乌尔嘉的爪子便僵硬在了半空。
到最后,那男人的手上只剩下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珠,还在一下一下地发着光。乌尔嘉胸前的狼牙玉也在以同样的节拍发着光。而他千载难逢地聪明了一回,用自己的长毛将它遮盖了起来。
李慕渊却睁开了眼睛。这人伤得如此之重,几乎不能动弹。可他一发现自己被灰狼团在怀里暖着,竟眨了眨眼睛,促狭一笑。就像是漫天乌云当中忽然露出了一线阳光,很快又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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