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证人浮现(2/2)
宋慈抱起虫娘半边身子,先探鼻息,再切脉象,很快判断虫娘只是身体太过虚弱,并无性命之危。他稍稍倾斜手臂,令虫娘保持仰额抬颏的姿势,然后在虫娘鼻唇之间的水沟穴上用力按压。如此按压了十多下,虫娘睫毛轻颤,微微睁开了眼。
这时云妈妈也来到了前楼大堂,见虫娘醒来,斜眼道:“这回长记性了吧?看你下回还敢不听话!”说着一手叉腰,一手挥动丝巾,对聚在周围的其他角妓指指点点,“你们个个都一样,敢不听话,全给我罚站。一天不够,就站三天五天,一直站到听话为止!”
宋慈这才知道虫娘是被云妈妈罚了站,难怪没人敢上前救助。他想到云妈妈在后堂说虫娘不懂事,心想虫娘定是昨晚点花牌时不点韩?,自作主张点了夏无羁,这才招来惩罚。像虫娘这样的青楼角妓遭鸨母惩罚之事,宋慈早有耳闻。这些青楼角妓平日里穿金戴银,衣食无忧,有丫鬟、小厮服侍,人前打扮得花枝招展,光鲜亮丽,实则背地里孤苦无助,得不到半点自由。角妓之所以沦为角妓,要么是从小家贫被卖入青楼,要么是罪人妻女被罚充妓,极少有心甘情愿者,因此总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青楼。为了防止这些角妓出逃,鸨母通常不会让其擅自离开青楼半步,一旦有角妓逃走,看门护院的小厮就会想方设法把人抓回来,施以各种酷刑惩戒。角妓想离开青楼,只能靠赎身,可赎身的价钱往往高得离谱,赚的钱又大多落入鸨母的腰包,自己拿到手的少之又少,单靠一己积蓄赎身实在太难。即便离开了青楼,也是无处可去,无计谋生,所以只能指望被某位有钱有势的恩客看上,像关盼盼那般,不但被杨岐山赎身,还被纳入家门给了名分,又给杨岐山生了个儿子,后半生便有了着落。如若不然,就只能等到人老珠黄姿色全无、再也赚不了钱时才能离开,但那通常也是被鸨母以极低的价钱卖给娶不上妻的穷苦光棍和流氓混混,下场只会更加凄惨。在青楼之中,姿色一般的角妓,一旦犯错,轻则罚做脏活累活,重则受鞭打摧残。像虫娘这样姿色出众、才艺双绝的头牌角妓,鸨母还指望她赚钱,自然不会罚做重活,更不会鞭打身子,那就当众罚站,一宿一宿地站,既是对其身心的羞辱,也是罚给其他角妓看,连头牌角妓犯了错尚且如此,其他角妓自然知道自己犯了错会是什么下场。
国有国法,行有行规,青楼自有青楼的规矩,宋慈不便过问。他叫许义倒来一杯水,喂虫娘慢慢喝下,又向云妈妈道:“这位姑娘身体太过虚弱,需多加休息。”
云妈妈白了虫娘一眼,道:“也罢,看在这位大人的面子上,这回就饶了你。下回再敢不听话,不但罚你站,还关你禁闭!”吩咐丫鬟扶虫娘回房,又叮嘱道:“把人看好了,她是跑过一次的人,再跑第二次,连你也打折了腿。”丫鬟唯唯诺诺地应道:“是,云妈妈。”
“那个姓夏的再敢来,”云妈妈又冲众小厮道,“给我棍棒打出去!”
虫娘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颤。
众小厮齐声应道:“是!”
云妈妈又道:“黄猴儿,送两位大人离开。”
黄猴儿来请宋慈和许义移步。
宋慈看着聚集在大堂里的二三十人,没理会黄猴儿,而是问起了吴大六因为五贯钱闹笑话的事。他想当众再对证一次。这些角妓、丫鬟、小厮都回答说亲眼看见了。
宋慈叫住被丫鬟扶走的虫娘,问她是不是也亲眼看见了。
虫娘朝云妈妈望了一眼,见云妈妈脸色很是难看,于是轻轻点了点头。丫鬟扶着她,上楼去了。
宋慈不再追问其他,带着许义离开熙春楼,回了提刑司。
经过熙春楼这一番查证,没有证实辛铁柱的清白,反倒证明了韩?没有说谎。有黄猴儿为证,四年前巫易死的那晚,韩?离开熙春楼后直接回了韩府,不可能有进入岳祠、杀害巫易的时机。嫌疑就是嫌疑,清白就是清白,宋慈将辛铁柱继续关押在狱中,对韩?则是直接释放出狱。
出狱之时,狱吏来开牢门,被韩?喝退。他要宋慈亲自开门。
宋慈什么也不说,从狱吏手中拿过钥匙,上前打开了牢门。
韩?走出牢门时,与宋慈错身而过,在宋慈耳边道:“宋慈,今日之事,别以为就这么完了!”说罢,故意沉肩撞了宋慈一下,在大笑声中趾高气扬地去了。
就在宋慈释放韩?之时,许义独自一人走进了提刑司大堂背后的二堂,元钦正在这里等着他。他将今日宋慈在大狱和熙春楼查问的过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元钦。
听说宋慈查到李乾曾在巫易死的那晚出现在太学中门,元钦的神色不禁微微一紧。
许义退出二堂后,元钦来回踱了一会儿步,然后从后门离开提刑司,只身一人去往杨岐山的宅邸。
半个时辰后,太尉府的马车驶至杨宅大门外,杨次山从马车里下来,直入杨宅,去往花厅,杨岐山和元钦正在这里等着他。
花厅门刚关上,杨次山未及落座,便道:“说吧,急叫我来,所为何事?”
元钦道:“回禀太尉,宋慈已在追查李乾的事。”
杨次山落座端茶,正要饮上一口,听闻此言,缓缓将茶杯放下,道:“元提刑,上次在这里时,你说过什么话,还记得吧?”
“下官记得。”元钦当然不会忘记,他亲口说过,巫易案证据全无,已是铁案如山,让杨次山尽管放心,只要有他在,四年前巫易案没出任何岔子,四年后同样不会。
“既然记得,”杨次山道,“怎么才过了两天,宋慈就查到了李乾头上?”
“下官也没想到,当年巫易一案,会有证人遗漏在外。”
“什么证人?”
“巫易死的那晚,有人曾看见李乾从太学中门出来。”
“是谁看见了?”
“熙春楼一个名叫黄猴儿的下人,还有……还有韩太师的公子——韩?。”
一听到韩?的名字,杨次山的脸色顿时难看不少。一个青楼下人,无论是笼络收买,还是用其他手段,都好解决,可韩?不同,不缺金钱,不缺女人,不缺权势,还是政敌之子,那就难办了。
杨岐山一腔心思都在失踪的杨茁身上,见杨次山纠结于巫易案,忍不住道:“大哥,那宋慈就算查到李乾是凶手,也查不到李乾与我杨家有何关系,你放心吧。”
杨次山还未说话,一旁的元钦道:“宋慈已查到巫易死前一日,曾有轿子在太学后门接走过李乾。”
杨岐山道:“他查到轿子又如何?时隔四年,他还能查出轿子是谁家的不成?再说李乾这么多年藏着不露面,连我们都找不到,他一个太学学子就能找到?只要李乾不出现,他宋慈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拿这铁案没办法。”
“杨老爷有所不知,宋慈已查到近日有人用眉州土香去巫易墓前祭拜过。李乾就是眉州人,也曾有将眉州土香带在身边的习惯。”
杨岐山一愣,道:“你不是提点刑狱吗?宋慈是你的属官,你管住他,不让他继续查不就行了?还有我的茁儿,已经三天三夜了,你什么时候才能……”
杨次山忽然手一抬,打断杨岐山的话:“这么说,李乾时下就在临安?”
“下官不敢断言。”
杨次山暗思片刻,道:“这个宋慈,笼络得了吗?”
“此人油盐不进,连韩太师的面子都不卖,敢把韩?抓入狱中审问。想笼络他,只怕不易。”
“是当真油盐不进,还是装模作样,总要试上一试,才知真假。”杨次山道,“从即刻起,派人遍查临安,暗中追查李乾的下落,若是笼络不了宋慈,那就必须赶在宋慈之前找到李乾。”
“是,太尉。”元钦道,“还有一事,辛铁柱还要继续关押吗?”
杨次山慢慢呷了一口茶,道:“继续关着,再多关他几日。”
“那宋慈不知为何,总想方设法为辛铁柱查证清白。吴大六那里,我已让他改口,熙春楼那边,听说太尉也已派人打点过。可我怕宋慈一直追查下去,会查到太尉的头上。”
“查到我头上也无妨,这点小事,他一个小小干办还动不了我。”
“下官以为,辛铁柱一事实在微不足道,太尉犯不着为此多费心神。”
杨次山明白元钦的意思,是怕他因为这点小事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略作沉思,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吧。”说着对元钦一通吩咐,元钦听得连连点头。
刘克庄一整天没出斋门半步。他坐在长桌前,卷了一册《诗经》在手,从清晨到午后,始终翻开在《关雎》那一页。同斋们进出时向他打招呼,他怔怔出神,全无反应。
午后不久,宋慈回来了,一进门见到刘克庄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猜到刘克庄又在念着虫娘。他走过去,在刘克庄身边坐下,道:“今晚还去熙春楼吗?”
刘克庄叹了口气,将卷了半日的《诗经》合起来,道:“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求之,求之不得……也罢,佳人心有所属,既求之不得,不去也罢。”
宋慈却道:“今晚你再去见虫娘一面。”
刘克庄诧异地看着宋慈,道:“以往一提男女之事,你从不搭理,今天怎么……”
“你帮我向虫娘打听一件事。”
“我就说,你几时知道关心我了……”刘克庄道,“要我打听什么?不会又是查案的事吧?”
“你就问虫娘,吴大六的事,到底是不是她亲眼所见?若非亲眼所见,又是谁叫她回答看见的?”这一疑问,早在与熙春楼众人对证之时便压在宋慈心里了。当时熙春楼的所有人,包括角妓、丫鬟、小厮在内,都说亲眼看见吴大六闹笑话被赶出了熙春楼,可熙春楼规模不算小,有前楼有后堂,有一楼有二楼,房间少说也有数十间,又逢正月初一,客人众多,角妓们要拉客陪客,小厮们要看门护院,丫鬟们要端酒递水,怎么可能所有人都亲眼看见?吴大六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达官贵胄,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混混,因为没钱闹出一个小小的笑话,这在青楼酒肆再平常不过,怎么可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对证之时,若有人说不是亲眼所见,而是事后听其他人谈论才知道此事,那还可信一些,但所有人无一例外都说亲眼看见了,那就奇怪了,好似提前统一过口径一样。尤其是虫娘回答前看了云妈妈一眼,似有迟疑之意,这更让宋慈怀疑。
刘克庄道:“你去熙春楼见过虫娘了?”
宋慈点了一下头。
“虫娘怎样?一夜不见,她还好吧?”
宋慈没提虫娘因被罚站而晕倒一事,道:“她很好。”
刘克庄叹了口气:“是啊,她与夏公子相见,能有什么不好?”继而对宋慈道:“就为了替那个武学糙汉翻案,你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他不叫武学糙汉,他叫辛铁柱。”
“我知道他叫辛铁柱,是稼轩公的儿子,可这也改变不了他是个武学糙汉的事实。”
“你去是不去?”
“你都开口了,我当然去。”刘克庄道,“不过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熙春楼的人认得我是提刑干办,我不方便去。”
“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就是找借口不去。青楼怎么了,白天你去得,晚上便去不得?熙春楼那些姑娘,一到晚上还能变成妖精,吃了你不成?”
宋慈略作沉吟,道:“那好,我跟你去。”
刘克庄以往只要一说去烟花柳巷,宋慈向来是置之不理,他本是逗宋慈玩,没想到宋慈居然当真答应了。他笑道:“那可说好了,等晚上到了熙春楼,你可不能打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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