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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灵犀相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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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应声而破的那一刻,朱聿恒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只对他吗?还是说……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有需要,她便可毫不犹豫与对方肌肤相贴、亲密协作吗?

这一瞬间的犹疑,让他的动作也停滞了一刻。

而阿南将他一拉,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趴在了满是尘土的潮湿地窖之中。

他听到阿南责怪的声音,从耳边低低传来:“破开机关的下一刻,便是要寻找藏身之处,万万不能正对着机关,尤其是这种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的机关,你记住了吗?”

朱聿恒低低地“唔”了一声,表示自己记住了。

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黑暗之中,两人立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怪异味道。朱聿恒觉得那股臭气有些微妙的恶心感,但又形容不出是什么味道。

“闻出来了吗?与臭鸡蛋有些相似的这味儿。”阿南低低道,“是瘴疠之气啊。我就知道他家的机关必定不能见火,幸好及早把火折子熄灭了。”

“瘴气?”朱聿恒有些不解,低声问,“杭州又不是深山密林,哪来的瘴气?”

“你先捂住口鼻。”阿南没有回答他,只听到衣物窸窣的声音,她摸了摸身上,然后懊恼道,“忘了带点解毒的药丸……没办法了。”

说着,她“嚓”的一声撕下一块衣服,递给他:“蒙上吧,聊胜于无。”

地窖内一片黑暗,她的手摸索着,按在了朱聿恒的脸上。

脸颊被她的指尖抚摸到,朱聿恒的身体略微一僵。她却很爽快,干脆伸出另一只手,帮他将布蒙在了脸上。

她又撕下一块布给自己蒙上,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带了点闷闷的声响:“只要在地下挖大池子,储存粪便等污秽之物,腐烂后便会冒出气泡,与沼泽地上时常冒出的水泡一样,有人称之为瘴疠之气,吸入则会生病。但这种气,火把触之则助长火势。而一般人在黑暗中若发现了一个可以脱身的空洞,必定会晃亮火折子朝里面看一看。到时候火苗随气轰然炸开,便会立即将来人包裹焚烧,活活烧死在这黑暗的地窖之中。”

朱聿恒顿觉悚然,脱口而出:“此处离清河坊不远,周围民居众多,难道他竟不怕殃及池鱼?”

阿南“哧”一声轻笑,没有回答他,只抓起地上的几块小石头,往里面投去。

轻微的声响传来,阿南侧耳倾听,然后气恨道:“楚元知那个浑蛋,跑了之后就调整了出口,我们现在顺着进去,只能掉进粪坑里。”

“有办法再调回来吗?”朱聿恒问。

“如果是你,要把对方困在某个地方,会给对方留下活路?”阿南说着,又掷出一颗石子,听着那沉闷的声音,咬牙道,“那边起码压了一尺半厚的砖墙。地道之内无法借力,我们怎么打开?”

朱聿恒无言,只能与她一起静听着周围的动静。

黑暗中毫无声息,只有那股臭鸡蛋的味道,逐渐浓重。

原本打在地板上如疾风骤雨的机关声已经停止。朱聿恒还在静听着,忽然感觉到阿南扯了他的手腕一下,耳边传来她衣服摩擦的声响,从地窖口透进来的微光中看到,她已经爬起来,向着出口而去。

朱聿恒随她走到地窖口,阿南低声道:“上面必定还有机关,以防困在下面的人逃脱。”

朱聿恒深以为然,抬头看向上方,正在思索之时,只见阿南抬起手腕,扣动了右手的臂环。

这一次,从臂环内射出的是那张精钢丝网。它从臂环内激射而出,往上面升了不到两尺,果然遇上了阻碍。

只听得轻微的沙沙声与金属摩擦的轻响一起传来,在铮铮铮的轻微响声中,丝网与上面的阻碍一触即落。

阿南收回了丝网,将它慢慢收拢,塞回闭环当中:“奇怪,上面好像是一个铜铁的大罩子,居然没有什么刀箭暗器。”

“罩子大概有多大?我们将它掀开逃出去吗?”

“不大,中间大概有两尺空间,等我看看有多高。”阿南说着,一拉朱聿恒的衣袖,示意他送自己上去。

他搭住她的腰,一时迟疑:“那罩子,定有古怪,否则对方不至于连暗器都不必再布置。”

“正因为有古怪,所以才由我上啊,你肯定摸不出门道来。”阿南轻快地说着,脚尖踩在他的臂弯之上,借由他托举的力量,毫不迟疑地纵身向上跃起。

朱聿恒仰头看向她的身影。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转为黑暗,没有点灯的屋内,一片黑沉。只有窗外似有若无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依稀描绘出她的身影轮廓。

夏日衣衫轻薄,她纵身的姿态又极为轻盈,薄薄的纱衣在空中飞扬,她便如一只浮空的蜻蜓,转瞬便跃出了地窖口。

但随即,便听到“咝咝”几声轻响,空中的阿南身影微微一滞,随即便如折翼的鸟儿般,翻折下来,迅即落回他的怀中。

温热柔软的身躯落个满怀,朱聿恒下意识地托举住她,鼻中却不是她身上栀子的馨香,而是淡淡的焦臭味。

阿南旋身从他怀中翻落于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懊恼道:“养得这么辛苦的头发,日日打理,这下可好,又要剪掉好多绺了!”

原来是她的头发遭殃了,其余的看来倒是没有多大问题。朱聿恒也自放了心,开口问:“那罩子有什么古怪?”

“是中空的铁管子盘成的,里面灌了火油,正在燃烧。”阿南恨恨道,“我算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是直接掉下一块铁板将我们封死在地窖中了。因为铁板我们还有办法掀开,可这灼热滚烫的铁网罩,就等于将我们压在了雷峰塔下,根本无从借力将其打破。”

仿佛在证实她的说法,头顶的黑暗当中,渐渐显出网罩的轮廓来——是铁管里面燃烧的火油太过灼热,渐渐地让铁管也被烧红了,黑暗中发出了诡异的红光。

朱聿恒闻着阿南头发上尚存的淡淡焦味,只觉毛骨悚然,庆幸她反应如此迅速。

这样的黑暗当中,如果是普通人往上跃起,肯定会撞到铁罩子上,烫得皮焦肉烂。毕竟,热烫是触感,并不是视觉与听觉之类可以迅速反应的东西。

至少,他没有信心,能像她一样,以这如同野兽般的灵敏反应,逃过这一劫难。

屋顶上传来轻微的脚踩瓦片的声音。两人抬头向上望去,这网罩如同佛前巨大的盘香,从屋顶螺旋盘绕下来,不偏不倚罩在地窖口上。

脚步声渐渐消失了。显然是楚元知灌完火油之后离开了。

朱聿恒问:“等到管子中的火油烧完了,冷却下来,我们是否就可以掀翻网罩逃脱?”

“别做这种春秋大梦了。”阿南在黑暗中无情地说道,“你没见过锻铁时的情形吗?铁被烧得过热发红后,拿纸或布条等易燃物一触即燃。如今地窖里瘴疠之气弥漫,铁管又热得灼烫,爆炸燃烧只是迟早的事情,我们哪有工夫等这铁罩子慢慢冷却?”

她说完,便再不开口。

周围无比安静,黑暗中只看见头顶一圈圈的黑色条纹渐亮,有几点甚至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下方涌出的瘴疠气息,也逐渐浓重,仿佛死亡在无声无息地包围住他们。

那气息在上升,而朱聿恒的心逐渐在沉下去。

盛夏,在这封闭的屋内,头顶是灼热的曲铁罩,热气蒸得他后背温热的汗沁出,将两层越罗衫都湿透了。

他一瞬间想了千万种方法,如何放出消息,让守在巷子中甚至可能就在门口的韦杭之知晓他如今的困境,从外面击破这个缓慢进行却必将置他们于死地的机关。

即使他的生命注定已经所剩无几,可他至少不能莫名其妙死在这里,甚至落得一个可能会尸骨无存的下场。

在这沉默绝望之境,阿南却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她的手既不柔软也不细腻,带着姑娘家不常见的粗糙与力度,紧握住了他的手。

她与他十指交缠,紧扣在一起后,又紧握了一握。

“怎么啦,掌心都是汗,你很怕吗?”然后他听到她平静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早知现在,是不是后悔刚才定要跟着我来啊?”

朱聿恒怔了一瞬,有些恼羞成怒地想要甩开她的手掌。

“好啦好啦,这就生气了?不跟你开玩笑啦。”阿南握紧他的手,声音轻快得可以想见她唇角的弧度。

朱聿恒偏开头,没有搭话。

“不过我这是在庆幸呀,这回我一个人可闯不出去,幸好有你和我在一起。”阿南笑道,甚至将身子也倾过来,和他贴得更近了一点。

那几乎呼吸相闻的距离,让朱聿恒的身体略显僵直。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问:“怎么?”

“你把这个机关从头到尾想一下,有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阿南有了把握后,语气就低柔又愉快,仿佛此时置身的不是死亡逼近的黑暗,而是在春风中谈着家常,“楚元知将我们引进来,踢桌子诱使你引发四壁机关;四壁的暗器齐射,我们唯一的生路只有进入地窖;地窖内弥漫瘴疠之气,我们一旦点火便会葬身火海;然后他爬上屋子,放下这个罩子,因为中间的火油正在燃烧而一碰就皮焦肉烂,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抓住铁罩子或者从间隙里挤出去。”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但又想到阿南或许无法看到他的动作,于是便闷闷地“嗯”了一声。

“然而,我们在进入这个屋子的时候,你注意到有这么大的一个铁罩子了吗?堂屋空荡以至于四壁都可以藏下火线机关,这么巨大一个顶到屋梁的铁罩子,对方是如何瞬间转移到地窖口的?”

如暗夜中一点火星突然迸射,朱聿恒心中一凛,脱口而出:“只可能是,收在屋顶!”

“对,所以这是一个可以快速收放的铁罩。就像庙里的盘香一样,平放在地上时只是一圈圈线香螺旋,挂在佛前时则会自然下垂,与我们上头的铁罩一般无二。既然要收放,必有关节机窍,就像一个渔网一样,只要我们能寻找到收网的关键点,便可提纲挈领,动一点或者几点而改全局了。”

朱聿恒抬头看向头顶,里面火油燃烧甚烈,在铁管中久久不息,有几处红点已经蔓延成手指长的暗红斑。

“得快点了。”阿南说着,举起右手。但想了一想,她又蹲下去,从旁边一把破凳子上掰了一块木头下来,拉出臂环中新月状的那片利刃,将木头卡在上面,然后才向朱聿恒示意。

“你的任务就是仔细听声响,这木头在铁罩上划过的时候,声音沉滞的地方便是机栝相接之处,只要我们找定这些最重要的地方,将其连起,便能用流光捆扎提起关键点,将整个铁罩收起,重新收拢。”

朱聿恒有点迟疑,问:“万一……我听不出来呢?”

“‘棋九步’的能力足以运筹千里,各种声响中机栝钩连相接的地方必有区别,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阿南说着,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臂环之上,又轻快地说道,“认真倾听啊,阿言,不然的话——看这时间点,咱们刚好能赶上陪阎王爷吃夜宵!”

话音未落,阿南手中流光斜飞而出,在头顶铁罩中如一点星子在黑暗中上下翻飞。

朱聿恒这才恍然悟到,她在流光上卡一根木块的原因。

若是金属与金属相击,说不准便会有火星迸射,到时候定会引燃屋内的瘴疠之气,令他们尸骨无存。

阿南手腕翻飞,操控流光上的木块击打上面的铁罩,只听得“咚咚”之声不绝于耳,流光在上方片刻之间飞舞几圈,随即由机簧疾收而回,然后阿南再度将其射出,击打另外地方。

朱聿恒盯着上方,努力静下心来,侧耳倾听。

万千繁杂声响如急雨如落雹,流光带着木头在铁管上击打,声音未止又撞上另外的地方,混合着敲打声、撞击声、回音声,所有声音密密匝匝如水波齐涌,浪潮般在这屋内汹涌起落。

空洞而隐有回声的地方一般比较亮,那里是火油最多、燃烧也最剧烈的地方;

声音尖锐的是比较狭窄的地方,那里的铁管应该被什么压扁了,大概是因为旁边那块与它相接时,匠人以敲击的力量强行将它打入了另一截铁管;

最沉重的声音往往来自看不见的黑暗之中。那里有关窍相连,火油必然较少——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地方究竟有几个,才能让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收起整个铁罩。

阿南操控流光,将整个铁罩从上至下、四面八方全部快速击打了一遍,然后手腕疾收,让流光飞回自己的臂环之中,朝着朱聿恒一抬下巴:“听好了吗?”

朱聿恒开口道:“东边最上首,大红斑右边二寸处。”

阿南毫不犹豫,腕上流光射出,击打在那一处,果然听到了“咚”一声沉响。

“南边上首偏西,三点小红斑交汇中心点,下斜一寸。”

“咚”的一声,阿南再度击中确认。

“屋檐下方一尺半,北偏东,红线左上方二寸。”

“咚”……

朱聿恒出声不疾不徐,阿南的流光不偏不倚,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过不多时,便将所有发音有异的关节处通通击打了一遍。

阿南收了流光,顿了一顿,然后与他再确认了一遍:“就是这几个了?”

朱聿恒一点头,确定道:“就是这几个了。”

“阿言,今晚主人这条命可就靠你了。”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阿南的嗓音却始终语调上扬,带着一种轻快的调调,“若是出了一点岔子,我们今天可都要死在这里。”

朱聿恒低低地,却无比肯定地说道:“我不会错。”

阿南再不说话,手一抖将那蓬精钢网弹射出来,迅速拆解掉上面的连接处,又用拆解下来的部分将其连接加长。

不一会儿,精钢网便变成了数条钢练,自她的臂环中流泻而出,垂于地上。

朱聿恒只看见她的手腕急抖,有轻微的破空声“哧哧”起,然后便是“沙沙”“哗啦哗啦”的声音。

是阿南用流光挑起一条柔软钢练的顶端,将其缠扣在了他指点过的第一处地方。

幽蓝的钢练穿透黑暗,在隐约可见的天光之中,如稀薄的云气,连上了他们头顶灼热无比的钢罩。

“接下来是哪里,你再说一遍,我有点记不住了。”

阿南出声催促,在朱聿恒的指点下,将所有钢练一一搭扣在他听到的关窍处。

一共二十一处,二十一条钢练如涓流斜挂于头顶,收束在阿南的臂环之上,仿佛银河倒垂于她的掌心,在黑暗之中看来,十分奇诡又华丽。

阿南擎着手腕,回头看向朱聿恒,说道:“我喊一二三,我们便立即从地窖跃出。若这铁罩子真的能收起来,到时我们便有一弹指的工夫,可以逃出这地窖。”

朱聿恒“嗯”了一声,想想又问:“若……收不起来呢?”

“那我们俩就都要撞在这个铁罩上,皮焦肉烂,死状凄惨。”阿南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可怕的结果。

朱聿恒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纵身跃起,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地窖的出口处,摆好了纵身跃出的姿势。

“一……”

她报数的声音很稳,此时也再没有素日那种轻佻的意味。

“二……”

在这面临生或死的关头,朱聿恒以为自己会想很多。可真到了这一瞬间,他却只是倾听着阿南数数的声音,脑中一片空灵。

“三!”

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念头还未散去,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反应。

阿南的手一扯一放,臂环中放出的幽蓝钢练忽然变短,借由那骤然上升的力量,阿南的整个身体向上飞去,倒悬的银河猛然间便只剩了短短一截。

朱聿恒的双臂猛然一收,以胳膊的爆发力硬生生带得整个身躯向上跃起,一个翻滚向前扑去。

就在他眼看要撞上灼烫的铁罩之时,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罩子如同弹簧般,猛然向上收缩,重重地击在天板上,发出沉闷的轰然声响。

阿南的预测无误,这个铁罩果然是可以收起折叠的。

只是,铁罩无比沉重,而阿南的钢练虽然软韧,却终究吃不住这么巨大的力量,只堪堪将其扯上半空,便听得“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所有的钢练几乎同时崩断。

而悬在铁罩之下的阿南,正借着斜飞的姿势,要从铁罩之下穿出。

就在她的身躯有一半已经脱出铁罩之时,耳听得风声呼啸,那弹上半空的铁罩子打在天板上之后,再度向她重重压下。

那沉重无比的铁罩加上反弹的力量,来势极为刚猛,可以想见,若被这弹回的铁罩打中,整个人必然会被劈成两截。

这生死攸关的短短一瞬间,那一边的朱聿恒,已经堪堪从刹那间出现的缝隙间逃生。

一经脱身,他立即头也不回,扑在地上抓起面前的一把椅子,一脚将它蹬向了地窖边缘,企图卡住那个铁网罩。

而钢练尽毁的阿南,所借之力已竭,头顶的灼热铁罩如雷峰巨塔压下。

“咔嚓”巨响声在室内轰然响起。

反弹回来的铁罩,以千钧之力压下,顿时将椅子压个粉碎。甚至连整座屋子的地板,都被这铁罩狂暴的反弹力震得全部粉碎。

木屑纷飞之中,横梁“咔咔”作响,破碎的砖瓦和粉尘顿时弥漫整座屋内。

晃动的地面,扑面而来的尘屑,让朱聿恒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闭上了眼睛。

阿南……

无所不能的阿南、不可一世的阿南、片刻前还在开着不正经玩笑的阿南……

在这样的千钧之力下,她怎么有存活的可能。

心口陡然涌起一阵冰凉,他的大脑瞬间空白。

只是一瞬间。

一贯冷静沉稳,就算跟随御驾北伐时孤军深陷敌群,也能凭着手中一杆长枪杀出重围的朱聿恒,在这一瞬间,忽然陷入了死寂茫然。

如同眼前的日光陡然熄灭,他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就连思绪也在瞬间崩溃,再也无法思考。

轰然巨响中,铁罩扣在地上,又借力重新向上反弹,狠狠撞上屋梁,整座房屋顿时隐隐震荡。

大量的瓦砾与尘土从头顶沙沙掉落,令人窒息。

但朱聿恒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他冲过被铁罩砸出的大坑,寻找那条青莲紫色的身影。

在几乎要被沙尘彻底遮掩的屋内,他仓皇四顾,直到听到轻细低微的一声“阿言”,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看见了她,伏在碎屑尘埃之中,整个人已经成了灰黄色。

她趴在地上喘息不已,向他伸出手。

朱聿恒几步跨过去,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咝,好痛。”阿南捂着自己的脚吸冷气。

朱聿恒低头一看,她的裙角被扯掉了半副,小腿似是在仓促间与铁罩相擦而过,被烫出了一串燎泡。

阿南提起破掉的裙角,给自己灼痛的小腿扇了扇风:“多亏了你,那把椅子虽然挡不住铁罩,却毕竟让它下压的巨势被卡了一下。”

她的反应何等迅速,一见朱聿恒蹬来的椅子,便趁着这须臾之变,下意识以手臂在地上一撑,身体竭力翻滚,旋出了铁罩的笼罩范围,才终于在这毫厘之间,逃得了一条性命。

见她只是小伤,并无大事,朱聿恒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口有些难以抑制的欢喜,可最终颤抖着说出口的,却只有最平淡的三个字:“还好吗?”

“还好有个好家仆,阎王爷都收不走我。”

屋内的铁罩尚在弹震,声响与震荡一起传来,让他们耳朵嗡嗡作响。

阿南形容狼狈,挽着他的手站起,在拍着面罩上的土时,却又逸出一声轻笑。

朱聿恒不明所以:“笑什么?”

“我赌赢了,很开心。”

朱聿恒如堕五里雾中,侧头盯着她。

“哎,老这么严肃,真不好玩。”阿南灰头土脸,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光瞧着同样满身灰土的他,笑嘻嘻道,“其实我刚刚将铁罩子拉起来的时候,心想,这可真是一场豪赌。毕竟,你为了重获自由身,一脱离险境就丢下我这个主人逃命离开的可能性,可是很大的啊。”

她眼中闪烁着微光,仿佛忘记了自己依旧身在险境。朱聿恒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把救命恩人丢下、自己逃命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尤其是,挡在他身后的,还是一个女子。

阿南笑嘻嘻道:“我想也是,毕竟,宋提督最喜欢英雄救美了。要不是不愿让我孤身冒险,你也不会和我一起来这里,对吧?”

朱聿恒忍无可忍,“哼”了一声别开头,示意她闭嘴。

相扶着走到门边,只听得一个女子细弱的声音,隐约从前院传来:“元知,后院那是什么声响?那两位客人怎么了?”

楚元知气息不稳道:“没什么,大概是梁上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你回房内好好休息。”

“可……可是……”她迟疑片刻,说道,“要不,我去酒楼把北淮叫回来……”

“不用,你就好好待着,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楚元知提高声音道,“没事的。”

阿南侧耳倾听外面的对话,低声道:“看来这瘴疠引发的火灾应该不会很大,楚元知似乎很肯定,前院的他和妻子不会受到波及呢。”

朱聿恒听出她话中的狡黠之意,心中油然生起不祥的预感:“所以,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出出这口恶气!”

说着,她一把扯掉蒙面布,飞脚踹开面前的屋门,然后将手中火折子一把打开,在火光亮起的一刻,朝地窖处扔了过去。

还没等火折子落下,她便一手拉起朱聿恒,往前疾奔,几步就穿过了院子。

正站在前院后门屋檐的楚元知,猛然间见后院屋门洞开,随即火光骤亮,整个院子顿时亮得如同白昼。

在这炽烈的火光之中,阿南与朱聿恒如同鹰隼比翼而来,直扑向他。

浴火沐光的两人,太过明亮,仿佛灼烧了楚元知的瞳仁,令他呆立当场,一下子竟如同被他们耀眼的光辉攫住了魂魄,枯瘦的身躯无法动弹半寸。

阿南对敌人向来毫不留情,即使对方身体虚弱,依然被她既绝且准地掐住咽喉,狠狠地摁在了背后的柱子上。

楚元知在柱子上撞得不轻,喉口也被掐得“嗬嗬”作响,说不出半个字来。

阿南见他眼神涣散、毫无气力的模样,手一松任由他跌坐在地上,然后拍拍手,笑容嘲讥:“楚先生,这么晚了您还站这儿等着,是不是要亲眼瞧瞧我们被烧死在里面的模样啊?”

楚元知委顿于地,抚着喉头,用嘶哑的喉音挤出几个字:“真是失敬……我离开拙巧阁十余年,竟不知阁中又出了二位这样的后辈英才。”

“我和拙巧阁才没关系!”阿南冷哼一声,厌弃道,“别把我和那个姓傅的扯到一起!”

她这一句话,让楚元知顿时愕然瞪大眼,失声叫了出来:“你们不是……不是拙巧阁的?”

话音未落,旁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巨大声响。

是韦杭之见里面忽然起火,带着守候在外面的人,撞开院门冲了进来。

然而楚家祖宅的院墙与大门早已预设重重机关,连阿南也有所忌惮而不愿擅闯,他们一群人一经闯进,顿时引发机关,如同怒雷震响,场面不可遏制。

火光喷射中,所有的侍卫不是身上着火,便是被烫得满地打滚。一时焚烧声与痛苦哀号声混杂在一起,更显混乱凄惨。

阿南见那火苗极其灼烈,一股股喷涌着,忙拉着朱聿恒退后几步。谁知朱聿恒一抬手,一点火星溅到了他的手背上,让他的手微微一颤。

韦杭之英勇无比,后背燃着火苗,依然仗着一股凌厉气势,直奔到朱聿恒面前,查看他是否出事。

阿南提起一脚,不由分说将韦杭之踹翻在地,手中流光一勾,强迫他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韦杭之猝不及防之际,从后门直滚到走廊。直到他的手撑住墙角,才借势旋身而起,重新站住。

在皇太孙和手下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韦杭之愤愤地爬起来,瞪向阿南。

谁知阿南只朝他一笑,指了指自己背上,示意他。

韦杭之回头一瞧,才发现自己背上的火苗在翻滚之际已经通通熄灭了。虽然有点抹不开面子,但他还是勉强朝阿南一拱手,然后闷声不响冲向楚元知。

委顿于地的楚元知任由他擒住自己,只指着前院角落,嘶声喊道:“快……快去关掉机关,快……”

阿南几步赶去,将他所指的青石凳一脚蹬翻,下面果然露出牵引机栝。

阿南这边紧急制动,楚元知又将院中小井指给众人。

伤者中依然有呻吟声传来,但毕竟已没有性命之忧。

朱聿恒见众人个个衣裳破败,灰头土脸,更有几个伤势严重,便吩咐韦杭之尽快带他们去找大夫医治。

阿南搞定了机关,抖抖自己焦黑的裙角,走到楚元知身边蹲下,道:“楚先生毕竟是用火的大家,机关设置得真是百人辟易。”

楚元知的身体与手颤抖得一样厉害:“你们……是官府的人,不是拙巧阁的?那你们为何要、要上门来找我麻烦?”

阿南怒笑:“敢情你对我们痛下杀手,是以为我们是拙巧阁派来找你的?”

楚元知看看后院堂屋的熊熊烈火,又看看面前的阿南,最终只用颤抖的手捂着胸口喘息痛咳,久久说不出话。

正在此时,他们耳边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楚元知那个病弱的妻子,踉踉跄跄地拎着木桶,企图提水过去救火。

但火势猛烈,此时后院的堂屋已经烧得朽透,杯水车薪,已经毫无效力了。

她在惊惧之中,抬头又看见被官兵们压制跪伏的楚元知,手一松,木桶便掉在了地上,骨碌碌一直滚到阿南脚下。

阿南脚一勾一带,将桶往上一踢,抬手一把抓住提手。

将木桶交还给楚夫人,阿南笑道:“楚夫人,你夫君犯下大罪,公然伤害朝廷官员,即刻便要押赴官府了。”

楚元知妻子本就孱弱,一听到她这话,顿时整个人瘫倒在地。

阿南忙抱住她的身躯,抬手狠掐人中,让她不至于晕厥过去:“楚夫人,你别急呀,押赴官府又不是立即行刑。”

楚夫人意识已经有些不清,茫然地抬手抓着她的衣袖,像是抓住残存的一线生机:“元知他,他不会……不会有事吧?”

“反正不会马上死,先拷打折磨三五个月吧……”

阿南说到这里,见楚夫人眼睛一翻,眼看又要厥过去了,忙摇晃着她:“哎哎哎,我开玩笑的,楚夫人你别急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开玩笑。朱聿恒对阿南这种不靠谱的行为投以鄙夷目光,在旁边开口道:“楚夫人,楚先生涉入几桩要案,我们要带他去官府问话。若是能洗脱嫌疑,或者将功折罪,你的丈夫应该有回家的机会。”

也不知楚夫人听进去了没有,她紧绞着阿南的衣袖,涣散的目光从阿南身上转向楚元知。

在这一侧头之际,朱聿恒瞥见她的面容,右脸看来十分秀丽,左脸却是一片烧伤疤痕,在明灭火光的照耀下,不算恐怖,却显凄凉。

朱聿恒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两个人,一个毁了容,一个残了手,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让他们相聚在一起的?

只听楚元知哑声道:“璧儿,你别急,好好和北淮在家过日子,我……尽早回来。”

听到他说话,楚夫人才终于点了点头,“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南松开了楚夫人,用手扇着扑面而来的热风与灰烬。而楚夫人扑在门上,目送丈夫被押走,捂嘴流泪。

“楚夫人,替你丈夫收拾一些常用的东西吧,明天我叫人通融通融,帮你送进去。”

楚夫人恍惚地点了一下头,张了张干裂的嘴巴。但还没等她说出什么话,只听得轰隆声响如炸雷,周围骤然一亮。

在满街的惊呼声中,后院的堂屋终于被火烧得朽烂,坍塌了下来。

幸好堂屋并不与街坊相接,虽然大火烧得整座房屋轰然倒塌,令周围坊巷全是黑烟炭灰弥漫,街坊邻居叫苦不迭,但火势并未蔓延,甚至连前院都只在灼热风中摇晃了几下,未曾受到波及。

自己家的屋子烧塌,楚夫人却只怔怔看了一会儿,便径自往屋内走去。

阿南有点担心,在她身后问:“楚夫人?”

她没有回身,只喃喃道:“我要给元知准备东西。他……他的鞋子破了,我给他做的新鞋还没纳完呢……”

后院的火,在一桶桶水泼上去后,渐渐熄灭。

前院屋内,火篾子明灭不定的光线将屋中人的身影映照在窗上。楚夫人仿佛听不见任何声响,只俯头纳着鞋,将青布一层层缝合成厚厚的鞋面。

这过厚的鞋面,加上千层碎布缝缀成的厚重鞋底,一层层布太过厚实。她手中的针无力穿过,只能耸着肩膀,用顶针竭力将针顶过去。将线拽出后,她虚弱地抬手扶住眩晕的额头,压抑低咳着停了片刻,才又开始下一针。

阿南看着窗户上楚夫人的剪影,挑了挑眉。

朱聿恒问她:“怎么了?”

“我在想……她和卓夫人有点像。同样娇弱的身体,同样毁掉的容颜,不会也同样有一场徐州驿站的大火吧?”说到这儿,阿南自己也觉得荒唐,道,“算了,我们走吧。”

夏日猛火,烟灰弥漫。即使在楚家水井边洗了手脸,但烘烤到现在,两人都是一身干热。

走出小巷,阿南想起一事,让朱聿恒在邻居里找几个热心肠的婆子,好好照看楚夫人,以免发生意外。

毕竟,楚元知与拙巧阁有旧恨,或许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但与他相濡以沫的楚夫人若出事,那肯定没有拉拢可能了。

朱聿恒正对韦杭之授意,耳边忽有一阵“咕咕”的轻微声响传来。他转头一看,阿南抱着肚子一脸懊丧。

这一场激战,他们二人到现在还没吃晚饭,难怪她饿成这样了。

朱聿恒抬手让神情微异的韦杭之赶紧去办事,而阿南噘着嘴,在众人散开后,向他伸出手,示意。

朱聿恒会意地探手入怀,自己也愣了一下——来之前被她随意塞进去的葱包桧儿,在这场生死攸关的混乱之后,居然奇迹般还在怀中。

他拿出荷叶包,递给阿南。阿南打开一看,里面的葱包桧儿已经散碎,油条和葱零乱地各自散在一边,狼藉不堪。

但她毫不介意,撮起勉强还能入口的一片放入口中,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好吃!不愧是全杭州最出名的葱包桧儿呀。”

说着,她抬头看向朱聿恒,挑了片最完整的递到他嘴边:“你也尝尝?”

朱聿恒对这些街边小吃原无兴趣,但见她吃得这么香,便抬起手接了过来。

这葱包桧儿出炉已久,外面春饼散落,里面油条也不再酥脆,只是两人如今腹中饥饿,入口只觉美味无比。

阿南笑道:“好吃吧?甚至还温温的呢。”

话一出口她才想到,这些许的微热,应该是朱聿恒的体温。

这隐约的暧昧,让阿南这样厚脸皮的人,也不觉脸上有点热热的。

不自然地转开头,她默默地吃着葱包桧儿,含混道:“走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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