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2)
第101章
和朝野清流的失望不同,海瑞的失望是锥心的绝望。当浙案按照朝廷的旨意结案后,海瑞那颗心也就如八月秋风中的落叶飘零,向赵贞吉递交了辞呈,他回到了淳安,等到批文一下,便携老母妻女归隐田园……
已是八月上旬,日近黄昏,秋风已有了萧瑟之意,院子里大树上许多叶子还没有黄便纷纷飘落下来。
进院前脚步急促,望着后院那道门,海瑞的脚步便放慢了,显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几步路就有些漫长。
海门的规矩,尽管住在县衙的后宅,深户森严,还是一上更便锁院门,白天门也是掩着。海瑞一步一步走到了门边,便停在那里。
门内的院落里清晰地传来纺车转动的声响。海瑞站在那里,听着那声响,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双手将虚掩的门轻轻推开。
门推得很轻,门内的人便一时没能察觉。海瑞站在门边,向正屋方向望去。
正屋的廊檐下,海妻一条矮凳坐在纺车前正摇动转轮专注地纺着纱线。小女儿也蹲在母亲身边,专注地望着从母亲手里那团慢慢变成一条,又慢慢在转轮上变成一线。
海瑞脸上浮出了丈夫和父亲应有的爱怜。接着,他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妻子的目光立刻投过来了,满是惊喜!
女儿是从母亲的目光中转过头来的,立刻一声惊呼:“阿爹!”小腿飞快地向父亲跑了过来。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儿,这才向正屋门口走去。
妻子已经站在那里了。
“阿母呢?”海瑞目光已经望向了屋内。
海妻却没有立刻答话,目光中也露出了复杂的眼神。
海瑞的脸肃然了,紧接着又问道:“阿母呢?”
“阿婆在厨房里。”抱在手里的女儿答话了。
“阿母去厨房干什么?”海瑞立刻端严了脸,放下了女儿,紧望着妻子。
海妻这才轻轻回话了:“刚回家,我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
海瑞紧望着她。
海妻低下了头:“阿母在厨房做饭呢。”
“岂有此理!”海瑞撂下母女二人向侧廊厨房那边大步走去。
跟平时不同,海母完全换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间还系着一块粗麻围裙,坐在灶前,正将一块劈柴续进灶内的火里。接着站了起来,揭开大铁锅上木盆状的锅盖,一片白色的蒸汽腾地冒了出来,海母吹了一口气,望向铁锅里蒸的那碗红枣鸡蛋。
海瑞悄悄地靠在门边,望着母亲的侧影,眼中便闪出了泪,连忙揩了。在门边就跪了下去,为了不使母亲失惊,轻轻叫了一声:“阿母。”
海母还是微微惊了一下,这才慢慢转过头来,从上面望下去,看见了趴跪在门口的儿子。
满脸的汗,顺手撩起腰上的围裙,海母连忙揩了一把汗,向儿子走过来了:“汝贤,你怎么回来了?”
海瑞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跪在那里说道:“儿子不孝,没有教好媳妇,让母亲受累了。”
“责怪你媳妇了?”海母急问道。
海瑞抬起了头:“儿子当好好责教于她。”
“快五十了,还是改不了。什么事不问清楚就责怪人。”海母这句话竟是带着一丝笑容说出来的。
海瑞怔住了,还是跪在那里,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
“起来。”海母扶着儿子的手臂,海瑞连忙站起了。
海母:“告诉你吧,你婆娘怀上了。”
海瑞这才恍然,可停了片刻仍然说道:“有身孕也不过一两个月,哪就连厨房也不下了?还要累着阿母。”
海母:“我不让她做。试过了,腌的一坛子酸黄瓜都快吃完了。我海门有后了。”
海瑞这才温言答道:“是。”
海母:“既来了,把那碗红枣蛋端去,给你媳妇补补。”
海瑞:“是。”连忙走到灶边,看见灶内一块柴火还有一半没有燃完,便先将那柴火拿出来,在灶眼里戳熄灭了,把没有燃完的半块干柴放在灶外,这才从灶台上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端出了那碗红枣蛋。
海母一直含着笑望着儿子端着蛋走出厨房。
海妻舀起一个鸡蛋却停在手里,目光慢慢望向门外。
海母已经坐在廊檐下的纺车前,帮着媳妇又纺起线来。海瑞搬了个小矮凳,坐在母亲身边。
屋里桌子前女儿站在母亲的对面,两眼睁得好大,望着母亲勺里那个滚圆的鸡蛋。
海妻见门外海母和海瑞都是背对着屋里,便慌忙招了下手,女儿轻步跑过去了,海妻将鸡蛋喂到女儿嘴里。蛋大嘴小,女儿连忙用手拿着鸡蛋,先咬下一半,嚼也不嚼便往喉咙里吞,眼珠子立刻鼓了出来。
海妻慌了,也不敢吭声,连忙又从碗里舀了一勺汤喂进女儿嘴里。女儿这才将那半个鸡蛋吞了下去。
海妻低下头给女儿做了个慢慢吃的手势,女儿拿着那半个鸡蛋,轻步走到一边,躲在门后吃去了。
海妻这才舀起一颗红枣送进了自己嘴里,目光又深情地望向了门外的婆婆和丈夫。
母亲和儿子显然已经说了一阵子话了,这时两人的沉默,便是海瑞在等着母亲对自己选择的表态了。
海母不停地转动纺轮,线从他的左手里飞快地转了出去。这一把纺完了,海母不再让线续下去,那线便此断了。
海母望向了坐在旁边的儿子。
海瑞依然低着头。
海母也就不再看他,把目光望向院子的上空,慢慢说道:“记得还是你一岁的时候,你阿爹中了秀才,却怎么也不肯再去考举人。那时他跟我念了两句诗,说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朝政太腐败。又告诉我这两句诗是古越歌。我们淳安是不是就是古时候的越国?”
海瑞抬起了头,眼中有几点泪:“回阿母,我们浙江正是古时的越国。”
海母从衣襟里扯出一块葛麻的手帕递给儿子:“你阿爹当年不肯再考举人,你现在不愿意再做官,都是一个道理,阿母理会。”说到这里,老人家自己的眼中也有了泪。
海瑞一惊,连忙移过身子给母亲去揩泪。海母接过帕子飞快地揩了一下,接着笑道:“我们母子还是说老百姓自己的话吧,‘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在海南老家几十亩田还养不活我们一家五口?”
海瑞立刻赔着笑:“等到孙子生下来,儿子也没了官务缠绕,便可以好好教他。就像阿母教儿子一样。”
海母十分欣慰:“明天我就七十了,见到这个孙子,我也可以安心去见阿爹了。”
海瑞:“阿母仁德天寿,一定还能够等到抱抱曾孙。阿母,明日是大吉祥的日子,儿子虽有几个朋友也没有办法来给阿母祝寿,儿子心中惭愧。”
海母:“有你在,有媳妇在,虽还没生,孙子孙女都有了,阿母知足了。明天称二斤肉来我们一家五口自己做寿。”
海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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