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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崔老道捉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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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撂地画锅】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群贼“夜盗董妃坟”之后,崔老道捡回一条性命,把所得贼赃全给了粥厂道观,自己一个大子儿也没敢留,可他不会种庄稼,在乡下养不活一家老小,没办法又回南门口摆摊儿算卦,这才引出一段“崔老道捉妖”的奇事,这件事也有个前因后果,要想知道来龙去脉,那就得从头说起。

话说崔老道在南城边上摆摊儿,给人算卦测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时候连年战乱,他那套江湖上蒙人的玩意儿也没多少人信了,买卖是一天不如一天,再这么下去就要喝西北风了,可旧天津卫是块宝地,养活富人,也养活穷人,因为五行八作鱼龙混杂,指什么吃饭的都有,本钱大的开商铺,本钱小的起早贪黑,到南市摆摊儿做小买卖,不然到码头上扛大包,或给洋人跑腿儿,或去街头演杂耍卖艺,不管到什么年头,饿不死有本事的手艺人,哪怕没手艺没本钱没力气,只要豁得出去也行,横的不要命的可以当混混儿,地痞无赖的名声虽然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个饭碗。

崔老道除了算卦批命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什么也不会,但光指着这个早晚得饿死,想来想去干什么好呢,后来总算后想出个点子,摆摊儿算卦的同时还说书,凭着嘴皮子利索,能说《岳飞传》这套书,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内容他也不知道,很多部分只能顺嘴现编,可崔老道有个能耐,别管侃得怎么怎么邪乎,吹得如何如何大,到最后他总能给圆呼上。

而且《岳飞传》里有许多神怪故事,岳飞岳鹏举是我佛如来头顶佛光里的金翅大鹏鸟,这大鹏鸟太厉害了,以前跟孙悟空斗过法,只因在西天听经的女土蝠放了个屁,惹恼了金翅大鹏明王,两翅一扇一口啄死了女土蝠,大鹏鸟让我佛如来贬下界投胎,要与女土蝠了却这段恩怨,它下界途中又啄死了一条老龙,结果这几位神怪仙佛托生到人间,变成了岳飞秦桧金兀术这些人物,因果报应的迷信思想很重。以前那老百姓专喜欢听这样的书,南市三不管儿那地方的闲人也多,崔老道又能讲会拢人,摆上摊儿先开腔唱道:“一字写出一架房梁,二字写出来上短下长,三字写出来横看川字模样,四字写出来四角四方……”这么一唱,先把人聚过来,然后拍醒木开讲,还真有许多听众捧他的臭脚,天天围着他听《岳飞传》。

崔老道是会耍嘴皮子的老江湖,他知道说书得有扣儿,扣儿就是悬念,你光在那说,人们听完一散没人掏钱,说到节骨眼儿上,就得先停下来,然后伸手要钱,扣子不大给钱的人就少,扣子大了你不会要钱,人家也不愿意掏腰包。在南城根儿底下听书的都不富裕,真有钱人家早去茶馆听了,所以得会说,崔老道就有这本事,不仅扣儿大,还会说话,毕竟周围这些人,至少有一多半是压根儿没打算掏钱,身上也根本没钱,你伸手张口要钱,不能把这些掏不起钱的人伤了。

崔老道一般讲到扣人心弦的紧张之处,就拿个碗出来放到地上,脸上赔着笑,对周围的人们抱拳拱手:“诸位,老道伺候诸位这段精忠岳武穆,就是为了替佛道传名,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诸位在这听老道这段说话,一是捧老道的场,二是咱的缘分。可老道我也是拉家带口,大人孩子得有口饭吃啊,这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我们一家人连一件棉衣服都没有,这就叫棒子面倒在茶壶里——不好活呀,没法子,还得求您各位,您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力,在旁边站脚助威,容我要个棒子面钱,回去之后一家人端起饭碗,绝忘不了您的好处。”

这是秋凉天寒时说的话,天暖的时候还得改口,那时崔老道就说:“老天爷真是心疼咱们穷人,这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老道一家子冻不死了,一件棉袄能拆改两件小褂儿,可天暖和也不解饿呀,老几位您还得帮帮忙。”

所以说吃张口饭不容易,这叫撂地画锅,站到当地张嘴开言,说几句就能让人们掏钱,这得是多大的本事,崔老道连说书带算卦,有时候把饭钱赚够了,也送人几卦,能够勉强维持生计。但这么糊口可不能赶上刮风下雨,南市三不管儿是热闹,可分什么天气,刮风减半,下雨全无,天气不好的日子就得挨饿。

有一回连雨天,满大街都没人了,崔老道望天叹气,正愁得没咒儿念,这时来了个刘大嘴,生得又肥又胖五短身材,脑袋大脖子粗,一张大嘴,满口的獠牙里出外进,是南市的半个混星子,专门给人了白事儿,就是谁家死人了,他帮着打点安排,规矩全懂,当年也是崔老道的徒弟。

崔老道很年轻的时候,底下的徒弟就不少了,这些年死的死散的散,也没剩下几个。这天刘大嘴揽了个大活儿,城北官银号旁边有个大财主,老爷两腿儿一蹬归了西,家里只剩个傻儿子,现在要操办白事,可最近城里死人多,刘大嘴实在找不着和尚老道了,想起他师傅崔老道,虽然崔老道不是干这行的,可这些迷信的勾当没人比他更明白了。

刘大嘴急匆匆赶来让崔老准备准备,一会儿过去帮忙,得了钱师徒二人平分,财主家那位傻少爷的钱没数,这活儿做下来,钱准少不了。

崔老道大喜,还得说是徒弟刘大嘴知道心疼师傅,当即收了卦摊儿,一路够奔城北,白天穿上道袍念经,晚上开始送禄。可能有些人不知道这种风俗,送禄是送福禄之意,旧时迷信,有钱人死了之后要升天,请来和尚老道之类的人,用黄纸糊一个空筒子,形状就像批斗大会戴的高帽,烧纸时把这黄表纸糊的筒子放上去,这筒子叫“表”,是给玉皇大帝上的奏表,告诉上天这个人生前积德行善,死后可以升天,黄纸扎糊的表让火一烧,热流往上走,它就能带着冒火发声,在此过程中可以响三次,响过三次就意味着死人上天了。

纸糊的空筒能响,是因为糊的时候特意多加了几层纸,纸厚能把热流闷在里头,聚集一段时间“砰”地一下爆开,火花四溅很是唬人。旧社会的人不懂其理,以为这玩意儿真能通天,据说纸表烧上天时,响这三下的动静越大越好,那些大户人家特意多给钱,让和尚老道把纸表糊得讲究一些,钱给得越多纸表越响,说明心诚家善,其实这都是指着白事吃饭的那伙人,蒙取钱财的手段。

刘大嘴是执事,所谓“大了”,提前糊好了纸表,跟崔老道带着送禄的队伍,笙管笛箫吹吹打打,走到十字路口,按迷信的说法,把鬼送到十字路口,它上不了天也不会跟着人回家。

送禄队伍行到十字路口,开始烧成队的纸马香稞,一旁有锣鼓班子吹打,崔老道身穿道袍,让那位傻少爷跪在地上,他手里端着铜盘,上头放着黄纸表。

刘大嘴告诉傻少爷:“少爷你瞧见没有,咱这就送老爷上天了,等会儿这黄纸糊的奏表冒出火,它每响一下,您就得磕三个头,然后给老道赏钱。”

傻少爷才十七,老爷子一死,家里就剩他一个,鼻涕流到嘴里都不知道拿袖子抹一抹,可也不是别人说什么信什么,此时披麻戴孝,问刘大嘴:“我爹上天干吗去?”

刘大嘴说:“上天成仙啊,老爷子上天进南天门就成仙了。”傻少爷一听乐了,说道:“上天成仙太好了,那我得多赏你们钱。”刘大嘴跟崔老道心中暗喜,互相使个眼色,立即拿火把那纸表点着了。崔老道端着铜盘,俩眼盯住燃烧的纸表,嘴里念念有词,旁人谁也听不明白,忽然“砰”的一声闷响,火苗子往上一蹿,火花纸灰四溅,崔老道拉着长音儿,高声叫道:“老爷子灵魂出壳,孝子跪……”刘大嘴帮腔作势,赶紧掏出个碗举在傻少爷眼前,叫道:“老爷子魂灵出壳了,孝子快打赏,让崔老道好好念咒儿。”傻少爷磕完头,掏出一把大洋,放到刘大嘴碗里,告诉崔老道:“老道你把咒儿念好了,让我爹上天当神仙。”

崔老道偷眼往碗里一看,这傻少爷可真不少给,足有十块现大洋,心里边高兴,这得在南门口磨多少嘴皮子才能赚来,当即卖力念咒,一会儿黄纸表又是一响,他叫道:“老爷子上天了。”

刘大嘴又蹿叨傻少爷掏钱,那傻少爷真舍得啊,又掏了一把现大洋扔到碗里,跪地上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纸表爆出最后一响,崔老道心想这回妥了,分完钱回家买米买肉包饺子捞面,他心里胡思乱想,嘴上不敢停,继续叫道:“老爷子进南天门,孝子再叩头。”

刘大嘴紧在旁边让傻少爷多掏钱,吆喝道:“恭喜老爷子进了南天门,孝子贤孙叩首跪送,赏崔老道……”

刘大嘴这边吆喝着,那边傻少爷也要掏钱,忽然不知哪里又是一声响,凄厉的声音撕破了夜空,听得在场之人个个脸上变色。

【二、烧河楼】

往常给玉皇大帝烧奏表,最多响三声,让死人进了南天门,这事就算完了,谁知这三声响过之后,半夜里又传来一声响亮,那年头世道乱,经常打仗,送禄的人们听这声音不太对,刚才的动静好像是枪声,大伙全傻眼了,深更半夜哪打枪?

傻少爷一听不干了,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上去抡圆了胳膊,给刘大嘴一个大耳刮子:“你跟崔老道骗人啊,说好了让我爹上天当神仙,怎么刚进南天门就给枪毙了?赔我爹……你赔我爹!”

刘大嘴挨了一记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还想编个借口把傻少爷糊弄过去,但一低头发现自己衣服上全是血,原来刚才这一枪是颗流弹,不知道从哪打过来的,却正打到刘大嘴身上,他“哎哟”一声,急忙想用手去捂枪眼儿,这手还没等抬起来,身子一晃,当场扑倒在地,已然气绝身亡,可俩眼还睁着,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挨了枪子儿。

周围那些人一看出人命了,顿时乱了套,这时远处枪声大作,谁也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乱子,人们你拥我挤,四处逃窜,争着往家跑。

崔老道当时也懵了,顾不上给刘大嘴收尸,赶紧把那碗里的大洋抓起来,跟在人群中撒开腿往家跑,就看街上乱成了一片,远近好几处火头,他心慌不辨路,拖了那条瘸腿,随着满街的人群跑。

这时出来好多军警,不问青红皂白到处抓人,崔老道也让军警当场按住了,那些大洋全被没收,跟一同被抓的人关进了监狱。

原来这天城里发生了民变,老百姓跟军队起了冲突,一伙地痞流氓趁机打砸抢烧,傻少爷家里有钱,住在北城,那边全是大商号,有家最大的盛源当铺和旁边的洋行都让人点着了,有些地痞混混儿进去抢东西,还出了人命,等军警过来镇压的时候,真正抢东西的歹人早跑了,只抓了两百来个在街上看热闹的平头老百姓,崔老道也是其中一个。

北洋政府见烧了洋行,怕把事情闹大了,只好杀一儆百,没处抓真正的凶徒去,就打算在抓来的这些人里面找几个替死鬼,拉出去游街示众,然后请出大令开刀问斩,只要砍下几颗脑袋来挂到街上,城里的局面必然能够迅速稳定,对内对外也好交代了。

问题是抓了那么多人,总不能都砍了,杀少了又起不到杀鸡给猴看的效果,军政府合计了一下,决定要八条命,砍下八颗人头,准能把这次的乱子给平了,选这八个替死鬼又是个问题,谁该死谁不该死没法分。

至于官府怎么商量砍谁的脑袋,这些事不在话下,单说牢里关满了从街上抓来的平民百姓,崔老道被抓之后听人说了,心里明白了七八,他被审了一通推进大牢,那里面人挨人人挤人,有些人认识崔老道,一看他进来赶紧给腾个地方:“道长您怎么也进来了?”

崔老道摇头叹气,连成倒霉:“别提了,一言难尽,敢情老几位也都在。”

这些被抓来的大多是闲人,要不然怎么大半夜听见动静就跑出去看热闹,有那不知死的跟崔老道说:“道长您昨天那段《岳飞传》,可正讲到金兀术在朱仙镇摆了连环马,南宋兵将抵挡不住,岳元帅怎么破这阵?我都快急死了,晚上睡觉都没睡踏实,要不然也不能上街看热闹让人给抓了,您来得正好,反正咱在这干坐着没事,您给我们接着往下讲吧。”

崔老道说:“咱项上人头都快保不住了,诸位怎么还有心思听《岳飞传》,咱这次这事闹大了,烧了洋行死了洋人,官面儿上肯定要找替死鬼顶罪。同治九年火烧望海楼教堂,最后砍了二十颗脑袋才算完,虽然这是前清的章程了,可不管世道怎么变,倒霉顶罪的也是咱这些穷老百姓。”

大伙一听崔老道说得有理,都在那唉声叹气,有胆小的抢天哭地,大声喊冤。

崔老道心想牢里乱成这样,一会儿追究下来,还不是得怪到我崔老道的头上?他忙说诸位别乱,听老道我唱两句,此刻触景生情,唱起当年火烧望海楼的事,只听崔老道唱道:鬼子楼高九丈九,众家小孩砍砖头,一砍砍进鬼子楼,五月二十三起祸头,城里城外众好汉,天津卫的哥们儿要报仇,手拿刀枪剑戟,斧钺叉钩,拐子流星带斧头,一齐奔到望海楼,杀声犹如狮子吼,抓住鬼子不放手,一刀一个不留情,从此惹下大祸头……大清国还没倒台的时候,河口上有一座洋人盖的教堂,教堂里收留盲童,老百姓们不知内情,风传说洋人专挖小孩眼珠子,有些人信以为真找上门去闹事,引发了很大的流血冲突,洋人开枪打死了知县随从,乱民们一拥而上烧教堂杀洋人,洋人军舰直抵入海口,逼着清廷查办此案,官府只好连蒙带唬,抓了二十个混星子,说是打几下板子揍一顿让洋人出了气就行,然后给你们银子,结果在夜里把这二十个人都拉到街上砍了头,虽然是半夜,城里的那女老少听到消息都来观看,以前会评弹的民间艺人连说带唱,表的就是这段事迹。

崔老道一边唱一边想着自己的倒霉事儿,家中少有老下有下,张着嘴等米下锅,他这一死可让那几口人怎么活,怕是“夜盗董妃坟”的报应来了,也悔恨自己见财起意,跟刘大嘴去给傻少爷操持白事,要不然怎么能稀里糊涂地下了大狱,他心中伤感,越唱越是悲切,把周围那些人都听得跟着掉眼泪。

这时候却听脚步声响,有些狱警走过来,为首的一个狱警拿警棍敲打铁栅:“谁在那嚎丧呢?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怎么还念叨前清的事?我告诉你们这些人,上面已经把事儿查清楚了,没那么严重,现在就把你们都放出去,回去之后都给我老实点,别在街上乱逛了。”

众人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没想到突然听到这么个消息,如临大赦,个个喜出望外,等牢门一打开争着往外跑。

崔老道是最后进来的,离门最近,一转身就能出去,他急着回家,一看牢门打开了,赶紧往外挤,脑袋还没探出去,就让那狱警给推倒在地:“谁也不许挤,一个一个走。”

崔老道见身后那个人,从他身上跨过去,一溜小跑地出去了,急忙挣扎起身要再往外走,谁知那狱警跟他过不去,还没等他把脚迈出去,又让人家推回了牢里,崔老道莫名其妙,心里有种无助的恐慌,问道:“爷台,老道没得罪过你啊,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让别人出去不让我出去?”

那狱警说:“你这牛鼻子老道刚才在这妖言惑众,唱什么官府要拿无辜百姓的性命顶罪,你还想出去?”

崔老道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想哭都找不着调门儿了,心里这份后悔就别提了,你说让人家抓进来老老实实待着多好,也不知怎么让鬼崔的非唱那段《烧河楼》,如今官府哪管平民百姓死活,在监狱里死个人,跟死个臭虫没什么两样,抬到西关乱葬岗就填了万人坑,这帮穿官衣儿的给你胡乱安个罪名,便可以请功领赏,如果这次被留在牢里,再也别想活着出去了,他苦苦哀求那位狱警:“爷台,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道面,千万要高抬贵手啊……”

那狱警根本不搭理崔老道,而狱中其余的人,则争先恐后往外挤,一会儿工夫跑了个干干净净,崔老道欲哭无泪,只好自认倒霉。谁知那狱警过去把崔老道扶起来:“道长,我常到南市听你说《精忠岳飞传》,我都听上瘾了,刚才是救您一命,您可不能赶着出去挨头刀啊。”

崔老道越听越糊涂,仔细一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原来官府要处决八个人顶罪,假意把这些人都往外放,最前边挤出去的八个人就该死,到外面让人家五花大绑捆个结实,二话不说拉到法场就地正法,请大令过来斩首示众,此刻这八个人已经全被砍了脑袋。民国时的死罪一般是枪毙,大令相当于部队里的刽子手,专砍军阀部队里的逃兵,这回要平定局面,所以没枪毙,而是请军阀的大令枭首。

这狱警姓杨,名叫杨以德,排行第二,人称杨二爷,大小是个头目,也爱听崔老道说书,不忍看崔老道稀里糊涂地成为刀下之鬼,这才把他拦住。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崔老道千恩万谢,辞别杨以德回到家中,从此跟杨以德两个人经常走动,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仍是摆摊儿算卦糊口,这辈子没少吃苦,不想让后人再学他的本事,托杨以德帮自己儿子找位师傅,正正经经学门手艺,将来可以自食其力,绝不能再跟他一样吃江湖饭了。

杨以德这人长得面相不好,但是是个热心肠,找到一位手艺高明的木匠,让崔老道的儿子去做木匠学徒。那年头当学徒都是吃苦受累,木匠行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学三年,帮三年。”也就是说,学徒到师傅家里学手艺,不用付给师傅学费,师傅还得管吃管住,但不论什么脏活累活,只要师傅吩咐下来,都必须要做,另外虽然是说管吃管住,可吃什么住什么,那就得听师傅的了。可以说当学徒非常苦。学艺这段时间一共为期三年,三年之中师傅将自身本领悉心传授。三年师满,徒弟却不能立刻另立门户,还要在师傅家帮工三年,仍然按照学徒的待遇,这是为了报答师傅传授本领的恩情。

学三年、帮三年,最少六年之后才能自己接活赚钱。有许多急于自己创业的学徒,耐不住这连学带帮的六年之苦,学了两年便逃回老家赚钱去了,所以到后来许多师傅在传授艺业之时,都有所保留,以前三年能教会一个徒弟,现在没个五六年,绝不把真东西都传给弟子。人家师傅看在杨二爷的面子上,答应三年准能学会,学会就让出徒,只要崔老道的儿子踏下心来,跟师傅学会木匠手艺,今后足以安身立命。

崔老道受过杨二爷多次恩惠,总念着这个人的好处,可好人不长命,1939年发大水,杨二爷为了救小孩掉在洪水中淹死了,其实杨以德此人水性非常出色,但是据说发大水的时候闹过河妖,杨二爷是让河妖吃了。

【三、大青河里的河妖】

中华民国28年,相当于1939年,那年天候反常,黄河泛滥,到处都有怪事。成群的蝗虫飞进城里,人们一抬脚就能踩死几只,估计是打山东河南那边飞过来的,但这种情况在城里太少见了,有人专门拿麻袋捉蝗虫,捉完放油锅里炸了,一碗一碗地卖,也真有胆大的人敢吃。还有黄鼠狼子搬家,有居民赶早出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打开门,马路上跑的全是黄鼠狼子,那些东西也不避人,等天亮之后就逃得没影儿了,人们议论纷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随后开始下暴雨,街上行人稀少,各家买卖关门闭户,有钱人家还好说,看天儿吃饭的穷人瞪眼挨饿,崔老道家住南市一条胡同里,也是个大杂院,从里到外好几十户人家。

崔老道对门这户,是以拉洋车糊口,洋车就是过去的黄包车,也叫拉胶皮的,这个拉洋车的外号叫铁柱子,家里穷得不像样,一来赶上连雨天,二来铁柱子的老爹卧床不起,出气多进气少,这人眼瞅着要完。

铁柱子请土郎中过来看了看,土郎中一摸那老头都快没脉了,告诉铁柱子这人快没了,赶紧准备后事。铁柱子慌了手脚,只能找邻居崔老道商量。崔老道同样好几天没出摊儿,一家老小都饿得眼珠子发蓝,想帮衬也帮衬不上。他知道这三伏天又下那么大的雨,人死之后搁不了多久就得发臭,于是跟这些老邻居老街坊们凑了一点钱,到棺材铺半赊半买,取回一口薄皮棺材。老爷子辛苦一辈子,临走不能拿草席裹着,那埋到坟地里等于是喂野狗,有这么口薄皮棺材,大伙也都安心了,这叫穷帮穷富帮富。崔老道又让铁柱子再想办法找点钱,人死出殡之前,最起码得有点供奉,要不然到了阴间也是饿死鬼。

铁柱子是个孝子,可家徒四壁,哪有钱啊?五尺多高的汉子,到这时候一个大子儿拿不出来,恨不能在墙上一头撞死,他只好拉着洋车出去,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拉趟活儿。不过外头大雨滂沱,天也太早,跑出几条街都没人,他心里难过脑中混乱,不知不觉到了城西,这边比较荒凉,这时候更没有人,急得铁柱子蹲在房檐底下掉眼泪。

这时由打对面走过来一个学生,那会儿学生都是洋派,出门穿着学生服,打着雨伞在街上过,铁柱子赶紧抹去泪水,上前求那学生:“您行行好坐我这车吧,我爹快不行了,我想凑俩钱给他预备些供奉,让他走在黄泉路上不至于挨饿。”

那学生一听这情况,心里十分同情,但学生是不坐这种车,您看拉洋车的什么时候拉过穿学生服的人,他身上也没带钱,正好有一包点心是给家里老人带的,就给了铁柱子。

铁柱子谢过学生,裹好点心不让大雨淋着,一路跑着回到家里,他爹这会儿刚咽气,铁柱子大哭一通,然后把那包点心交给崔老道:“道长您看这个行不行?”

崔老道一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这是盛兰斋的点心“鹅油宫饼”,这个要不行就没有再行的了,崔老道活这么大岁数也只吃过两回。

盛兰斋是从前清嘉庆年间就有的点心铺,百年老字号,以前崔老道的师爷,曾给盛兰斋点心铺看过风水,说这家铺子做买卖能发大财,但是不利人口,因为这整个铺面开在斜街上,从前到后是个喇叭形,前头门脸像扇子面,很宽大,位置也好,却是越往里走越窄,走到尽头只能站一个人,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叫嘴大嗓子小,吃得下咽不下,使劲咽得把人活活噎死,到后来果如其言,盛兰斋点心铺掌柜家经常死人,买卖做得很大,本来很大一家子,到民国时候只剩下一脉单传。

在当时来说,盛兰斋的点心意味着品质,用糖是有名的潮糖,潮糖油性大,时间越长越黏,怎么放也不硬,做出来的点心不会发干,使用的油全是自己磨的小磨香油,大油选用上好的板油。当年有个荤油李,炼出来的大油为上等之品,盛兰斋点心铺专用荤油李的大油,鸡蛋面粉果料无一不是真东西,诸如什么“葡萄干、松子仁、红梅、青梅、桂花、芝麻”之类,也是各有各的讲究,不单是点心,元宵蜜饯也称一绝。

铁柱子吃棒子面长大的,他哪懂这个,一看崔老道说好,急忙取出一块鹅油宫饼,双手捧着送到老爷子嘴前,一边哭一边着爹啊,这是盛兰斋的点心,您活着的时候没吃过,走在黄泉路上垫一口。

此时就看那躺在床上的老头,颤颤巍巍张开嘴想够那块鹅油宫饼,院里邻居以为诈尸了,全给吓坏了,唯有崔老道看出那老头还没死绝,让这点心把那口气又调回来了,这人得馋到什么程度啊,他立刻让铁柱子拿勺把点心碾碎了,用热水一口一口地喂老爷子,没想到这一块点心下肚,老头又睁开眼了,街坊邻居们转悲为喜。

铁柱子又惊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学生,当面磕几个头谢谢人家,他拙嘴笨腮,也不会说话不懂礼数,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

崔老道无奈,只得跟铁柱子去找那个学生,两人冒着雨来到街上,找来找去找不着,也不可能找着,再想回去回不去了,持续不断的暴雨,使河水猛涨,开始发大水了。

民间流传这么个说法“九河下稍天津卫,三道浮桥两座关,往南走是海光寺,往北走到北大关”,总说天津卫地处九河下稍,实际上主要是五条河,分别是“子牙河、海河、永定河、大青河、北运河”,河道纵横交错,发起大水来可不是闹笑话,1939年这场大洪水,是有史所载最大的一次,洪峰频繁,城里城外一片汪洋。

天刚亮,雨就停了,这洪峰紧接着就过来了,铁柱子看水不深还想趟着水走回家,崔老道见迎面横着一条线状的水头,远看像是一条白线,离这他和铁柱子站的地方越来越近,离得远了,也看不出水势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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