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难 题(2/2)
脱欢眼珠转了转,旋即微笑道:“你去见见也好。”
也先哼了一声并不反对,只是边向帐外走去边道:“跟我来。”
秋长风恢复了平静,居然也不问去哪里,和朱高煦并肩出了金帐。
夜幕早临,无星无雪,远方山谷时不时有冷风的低吼声传来,夹杂着雪狼的嚎叫。谷中虽是温暖若春,但人一出帐还是忍不住周身泛凉。
秋长风抬头望了眼苍穹,喃喃道:“看来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也先当先领路,闻言也抬头看了下天色,暗自皱眉。这北疆的天气变化也快,今日白日还是日头高照,不想晚上就变了天气。若真要遇到风雪天,有时一连半月日头都见不到,如此一来,万事休矣。
也先虽忧却还能保持镇静,对秋长风道:“只要你尽力帮手,就算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说不定可看到明年的。”
秋长风笑容干涩道:“真的?”
也先止步转身,双眸望定秋长风道:“秋长风,这些日子我又想了很多。我发现,其实你我的恩怨,不过是因为各为其主罢了。”
秋长风抿唇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因此我现在突然感觉,其实你我本来不必如生死仇敌般。”也先目光闪烁,“你虽让我中了啼血,但那时候你为保命也是身不由己。”
秋长风听也先这般好说话倒有些意外道:“也先王子这么想当然是最好不过。”
也先诚恳道:“我当然这么想,我现在甚至想用离火帮你解了青夜心之毒。”
秋长风望着也先很是诚恳的面容,唏嘘道:“王子真的这般想倒让我感激不尽。只可惜,你若是一个月前这么说就好了……如今我已毒入膏肓,就算离火也救不了我的命了。”
也先做大惊失色状,见秋长风的额头上有青气笼罩,叹道:“真是这样?哎……我怎么早不知道?这都是你我成见太深的恶果。”顿了下,很是真诚道:“看来只有金龙诀才能救得了阁下的性命……好在你还有机会。”
秋长风竟像被感动的样子,叹道:“不错,在下心胸不够宽广,对王子成见太深,竟自绝生路,实在后悔。”很是懊丧的样子,又道:“今日闻王子之言,在下真是惭愧。如今既然捐弃前嫌,就算王子不说,在下也想先为王子解了啼血之毒。这啼血中毒深了,虽不会必死,但一辈子实在比死还难受。”伸手入怀,掏出那个扁木盒子,轻轻打开,“王子张嘴,我只要送几种药粉入你口,啼血之毒可解。”
昏暗的夜色下,周边的火把噼啪作响,也先望见那盒子分十三个格子,里面的粉末或红或绿,似乎在蠕蠕而动,让人望着发毛,这竟使他后退了一步。但随即镇静下来道:“不急的,为表我的诚意,金龙诀启动后阁下再给我解毒好了。”心中在想,秋长风也早知道只有金龙诀才能救命,是以当初不肯求我的离火。他装模作样要给我解毒,我不能再上他的恶当。哼,就算他能解毒,我何必向他示弱?
秋长风微笑道:“王子倒真是诚心得很。”他缓缓收了盒子,心中暗想,也先当然怕我借机再次下毒,金龙诀若真能改命成功,他当然也不会用我解毒了。他一番做作,不过想释我焦虑,让我为他们做事罢了。
也先脸上微微一红,再不多言。早有人牵了几匹马来,三人翻身上马,向谷北方行去,龙骑带了兵士默默跟随在三人的身后。
行了盏茶的工夫,山路通幽,渐走渐寒。也先突然策马入了条羊肠小路向山上行去,未到半山腰时,也先又是一转,前方蓦地现出个山洞。
夜色低垂,在火把照耀下大山就如扭动狰狞的怪兽,那山洞就像怪兽张开的黑黝黝的大嘴。
也先到了洞口处翻身下马,示意龙骑派人在洞外守候,却不拿着火把入内,径直走进黑黝黝的洞口。
朱高煦、秋长风互望一眼,默默点了下头,跟随也先走进了洞中。这些日子来,朱高煦和秋长风看似已走得很近,但这会儿好像又变得生疏起来。
三人入洞,只听到脚步声轻微踢沓,声声都像山洞的喘息。那山洞天然形成,又经过人工开凿,极为广阔。也先走了片刻,好像转了个弯,后面洞口的火光不见了,前方却有光线透了过来。
也先再转了个弯,前方光线更强。也先止住脚步,隐身暗处,向秋长风、朱高煦做了个手势,二人停下来,却听前方不远处有人道:“你不信我吗?”
那声音中带着难言的焦灼和忿忿之意,经空旷的通道传来有些变声,但秋长风一听就知道那是三戒大师的声音。
三戒大师怎么会在这山洞,他在和谁交谈?
秋长风目光早转,望向前方火光处,只见前方是个石室,石壁两侧都挂着油灯,而石室被铁栏隔为两处,内间的铁笼当然是个囚室。三戒大师正站在囚室外,望着囚室中的一人,踱来踱去。
囚室中的那个人面对石壁坐在一堆枯草上,黑色的衣服看起来早污秽不堪,头上长着寸许的短发,黑白夹杂,让人一眼看去感觉极为怪异。
三戒大师终于止住了脚步,又道:“师兄,你再执迷不悟,只怕我也保你不住了。”
秋长风一见到囚室那人的背影后不禁身躯微震,似乎看到了极为诧异的景象。囚室里的那个人突然开口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那声音低沉喑哑,竟似不带半分感情在内。
秋长风听了,脸上蓦地露出骇异的神色,向朱高煦望去。
朱高煦却未望石室中人,只是盯着秋长风的脸色,见秋长风神色震骇道:“是上……”
朱高煦只是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秋长风戛然止声。
也先将一切看到眼中,压低声音道:“阁下只怕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们的上师吧?”言语中多少带了几分嘲弄之意。
秋长风似被震惊得难以言语,只是望着囚室那人。那人不是旁人,赫然就是大明黑衣宰相——上师姚广孝!
姚广孝不是死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难道说,这里的姚广孝是个鬼魂?
秋长风好像想到了这点,神色极为错愕,见也先和朱高煦均是盯着他,于是收敛些异样道:“黑道离魂,显然不代表就是死了!”
金山留偈再现时,黑道离魂海纷争。
黑道离魂,虽昭示姚广孝会有事,但并未说姚广孝必死的……
终于恢复了平静,秋长风叹口气道:“原来如此……”
在金山时姚广孝的尸体消失不见,姚三思曾经很是奇怪,现在想想,原来姚广孝当初不过是昏了过去,然后被忍者带走,后来又被也先带到了草原。
怪不得三戒大师刚才叫姚广孝为师兄,三戒和姚广孝二人本来都是奇僧别古崖的弟子。
这些话秋长风却不再说了,因为他知道也先肯定会知晓他的下文。
也先笑笑,神色中带着几分满意,却没有留意朱高煦望着秋长风的眼神中又带了几分困惑——那困惑中还有几分惊恐,当初朱高煦听秋长风讲紫金藤戒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朱高煦困惑的是什么?惊恐的又是什么?
三戒大师并没有留意到有人从洞外走进,听姚广孝此刻还在说着废话,又烦又怒,但还能压着性子道:“师兄,太师已经动怒,说你要是再不说出金龙诀启动之秘,过几日留着你也没用,就要斩了你。你我师兄弟一场,我真的不想看你去死,只要你说出金龙诀启动之秘,我就可保你性命,送你回中原,你继续当你的宰相,岂不两全其美?”
姚广孝又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三戒大师早劝得口干舌燥,见自己无论说什么姚广孝好像只剩下这一句话回答,不由得眼露凶光,一脚踹在铁栏上,“你没话说了,我却有一肚子话要说!”
那一脚倒踹得颇为有力,铁栏咯咯作响,油灯被震,晃得忽明忽暗。
姚广孝背对三戒大师,默然片刻道:“你要说什么?”
三戒大师盯着姚广孝的背影,狰狞的脸上露出怨毒之意,嘶声道:“我不服,我一直不服,为何师父这么偏心,什么秘密都告诉你却偏偏不告诉我?我不服,我一直不服,为何你当初凭采石矶改命时出现的一些预言就帮朱棣取了天下,当了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还要颠沛流离,到如今还是一事无成?”
在暗处闻言的众人都是脸色微异,显然都没有料到,姚广孝当年竟也参与到采石矶的改命中。但仔细想想,很多事情又像因此有了合理的解释。
姚广孝只比朱元璋小几岁罢了,当初的元末风云他亦目睹甚多,他是别古崖和黄楚望两人的弟子,能目睹采石矶改命并不稀奇,而金龙诀看起来不但能改命甚至能有预言,刘伯温因此做《日月歌》可见一斑。
既然这样,姚广孝当初在采石矶能看到一些预言也不足为奇。姚广孝因为知道将来的一些发展,因此早早地接近了朱棣,在朱棣极为势劣的情况下还能坚定地站在朱棣的身边,因为姚广孝早知道结局。
一念及此,众人心情迥异,感觉如在梦中。
灯火昏暗,姚广孝如在梦幻中,喃喃道:“改命,真的改了吗?还是说……这本来就是命呢?”
他说得也如梦幻,但话中的深意让人仔细想想,三天三夜也想不完。
三戒大师却显然没有耐性去想,双手抓住铁栏,看样子若没有铁栏的约束,就要冲进去将姚广孝掐死。“当然改了!你原先是个落魄的和尚,现在什么都得到了,难道不是改命的缘故?”神色有如野兽噬人之前的凶残,转瞬变成了哀求的面孔,“师兄,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得到了,把你得到的……就算施舍给我一些,好不好?”
姚广孝不理三戒的表情多变,自顾自道:“那时我对很多事情还不懂,后来懂了,却很后悔。”
三戒大师叫道:“你后悔什么?你风光也风光了,该有的都有了,你有什么后悔的?”
姚广孝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道:“你不懂的,你永远不会懂的。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三戒大师愤怒欲狂,又是一脚踢在铁栏上,嘶哑着声音叫道:“你放屁,你他娘的放千秋臭屁。你是怕告诉了我我就会超过你,我知道你是怕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嘶声大叫,有如荒野里的野兽孤独无助般地嚎叫。
姚广孝望着面前的石壁——或者说望着石壁上那扭曲的人影,说道:“人已至此,夫复何言?”
三戒大师一头撞在铁栏上,看起来要挤进去的样子,嘶哑着声音道:“为何师父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石室中,充斥着三戒大师的嚎叫,听起来毛骨悚然。
也先见三戒这般疯狂,陡然咳嗽了几声。
三戒大师听到咳嗽,周身一震,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回头望了眼,眼中满是惊恐之意。
终于止住了叫,有些颤抖地走到暗处,见来人是也先,才待说什么。也先摆摆手,示意众人跟随,转身向洞外走去。
秋长风离去时,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姚广孝的身影,只感觉昏黄的灯影下,那背影亦是昏黄迷离起来……
众人出了石洞后也先这才开口道:“你都看到了?”他望的是秋长风,三戒大师却是跪了下来,颤声道:“王子,我尽力了,我求也求过了,恐吓也恐吓过了,可姚广孝和石头一样,我……我会再想办法,你……再给我点时间。”
三戒和尚虽看起来是个和尚,但由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和尚的口吻。众人看着他的秃头,眼中都露出复杂之意,其中有厌恶,亦有可怜。
也先皱了下眉头,很快舒展,伸手扶起三戒和尚道:“我都看到了,你做得不错。”
三戒和尚目露感激之意,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秋长风在一旁道:“我也都看到了。”他回的却是也先最初的问话。
也先笑笑道:“你既然都看到了,依你的头脑,很多事情不用多说了。龙骑,带秋长风和汉王去见太师。”
龙骑听令,领秋长风、朱高煦离去,也先却不急于跟随,只是望着三戒大师道:“眼下看来,你的作用已不大了。”
三戒大师“扑通”一声跪下,骇然道:“王子,我会再劝劝那个顽固的东西,你……”
也先叹口气道:“你虽有时间,但我们却没有时间了。”
三戒大师脸露惊骇,颤声道:“王子……”
也先见三戒大师如此,反倒笑道:“你以为我会杀你?”见三戒汗水滴落,也先扶起三戒,轻声道:“我不会的,你虽没有做成事情,但告诉了我太多的事情,又对我忠心耿耿,我怎么会杀你?相反,只要金龙诀启动,你很快……就会和姚广孝一样。我会如你所愿的。”
三戒大师嘴里喏喏,看起来想问如果金龙诀不能启动会如何,但终究只是赔笑道:“多谢王子。”
这时秋长风和朱高煦已然远去,也先脸上突然带了几分狰狞道:“你刚才又看到秋长风了?”
火光下,三戒大师脸色扭曲,也带了几分神秘之意,点头道:“是呀。王子要问什么?”
也先缓缓道:“你毕竟是别古崖的弟子,不但会看相,还会看病……”
三戒大师反应过来,立即道:“王子想问秋长风的身体情况?”见也先点头,三戒大师恨恨道,“他如今印堂发青,毒入膏肓,绝没有几日可活。”
“可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还很精神。”也先缓缓道。
三戒大师道:“只因为这人意志极强,王子当然也知道,病入膏肓时,有人丧失求生的意志,很快就死,但有人不想死,因此还能挣扎几日。但我可以断定,无论他意志多强,他也绝活不过十日,因为他不是病,而是中毒!如果被他的意志所压抑的青夜心爆发起来,神仙也救他不了。”
小心翼翼地看着也先的脸色,三戒大师目光中带着几分狠毒,低声道:“王子若是不放心,不如我带几个人悄悄地干掉他,那不是一了百了。”他显然对当初在峰顶时秋长风认为他是毒害朱允炆的凶手一事耿耿于怀。
也先一笑,摇头道:“他既然始终要死,我们就不急。眼下我们还需要他做点事情,再看看他折腾好了。”
远望夜幕尽头——秋长风离去的方向,也先的目光闪过几分狠色,喃喃道:“秋长风,我还真想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言罢剧烈地咳,咳得心脾都裂,可他的嘴角始终带着几分笑意,三戒大师看到不免心中泛冷,冷到心脾。
秋长风入了金帐后,脱欢正在闭目养神。
很显然,金龙诀启动前谁都很难安稳地睡上一觉,就算脱欢也不例外。见秋长风入帐,脱欢睁开眼,问道:“你都看到了?”
秋长风点头不语,似乎琢磨着什么。
脱欢又道:“你当然也知道,我们想让你做什么了?”
秋长风沉吟着,似乎在理清思绪,半晌才道:“太师命也先王子费尽心力寻找离火、艮土和夕照的时候,显然也早就想到事成后金龙诀应如何启动?”
脱欢点头微笑道:“说下去。本太师发现,和聪明人说话是很愉快的事情;和聪明人说话甚至连解释都不用。”
秋长风苦涩一笑道:“我不是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才想到很多事情。”顿了片刻,“三戒大师身为别古崖弟子其实也知道很多秘密。他当初接近朱允炆甚至可能是有意为之。三戒知道姚广孝参与了采石矶改命,肯定认为姚广孝知道如何改命——就算姚广孝当初不解,但时隔多年,以姚广孝的睿智也应该想到了。因此也先王子在寻找夕照之时命如瑶明月用飞天梵音击晕姚广孝,将姚广孝带到草原,就是希望一切具备时让姚广孝启动金龙诀。”
沉默片刻,秋长风又道:“或许应该说,三戒大师希望骗出姚广孝关于启动金龙诀的秘密,然后进行改命,但三戒大师显然一直没有成功。我当初一直很奇怪,朱允炆是突然出现的,本来不在太师的计划中,太师如此谨慎的人,除了依仗朱允炆外,一定会有第二套启动金龙诀的计划的。”
脱欢抚掌赞道:“你实在是个聪明人,说得一点不错。本太师开始的时候的确想依仗姚广孝,可他是个顽固的人,由朱允炆前来启动金龙诀当然更好,不想他竟中了毒。”
秋长风望向脱欢,缓缓道:“眼下时间紧迫,太师重提旧事让我得知真相,显然是想让我去骗姚广孝说出金龙诀改命的步骤了?眼下看起来只有我才能取得他的信任,因为姚广孝一直都很信任我的。我有这点优势,就算汉王都不能比的。”
脱欢微笑道:“你说得不错。”
秋长风叹口气道:“这是个难题。”
脱欢盯着秋长风的眼睛,轻声道:“正是难题才需要你去做。”顿了下,口气中带了几分诱惑和威胁,“你当然也会去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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