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静姝神情的微妙变化自然逃不过文英的眼睛,等艾文一告辞,她就去厨房找了王厨子,专门为静姝弄了两三样清淡可口的菜肴,劝她用了晚餐。吃罢晚饭,静姝再也不好意思文英姐陪她难受,就把她撵走了。文英就到义父义母的房里复了命,二老这才略感放心。
静姝的心里很乱。一想到安迪对她的恩爱,对她的好,心里就揪心地疼痛,就要落泪。既然亲爱的安迪还活着,她该为他做些什么呢?这个念头一直顽固地盘踞在她的大脑中,叫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实在是太累了,有一会儿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并且还做了一个美梦。在梦中,她在太湖边,叫着安迪的名字奔走呼号。真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她的安迪竟然从芦苇丛中蹿了出来!劫后重逢,二人百感交集,冲上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她分明感受到他的体温,感受到他的熟悉的气息。这么一折腾,她当然只有醒了,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心里倍感凄凉。她索性坐起身,下了床,摸黑在屋里踱起步来。
刚才做的美梦使她更加有了希望,也许哪天安迪真的会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呢。要紧的是,她必须到太湖边去寻他。去太湖!去寻她的安迪!她的脑海里犹如电光石火般陡地一闪。对!这就是答案,这就是她必须为安迪做的事情。既然古代的孟姜女能万里寻夫,流芳千古,她孙静姝为什么就不能去寻找自己的至爱呢?去找安迪,哪怕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假如找不到安迪,假如从敌伪的报纸上得知安迪葬身太湖的消息,那她也就不活了,她将一头跳进太湖殉情,在天国跟自己的爱人厮守。
主意一拿定,她接下来考虑的就是怎么去的问题了。这第一站,她该在太湖边的哪里落脚呢?最理想的,当然是太湖边有熟人接应啦。可是她在哪边有熟人吗?她在屋里的地板上踱来踱去,脑子一直在不停地转悠着。嗨!有哦,他们孙林盘的尹哥不就在那边当老板吗?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上个月的某天,她刚从光华大学回家不久,老实巴交的小翠的父母就找上门来了,小翠到几十里外的胡家坝做鸡蛋生意去了,不识字的老两口很性急,拿着一封远方来信,来找孙老爷帮忙读读家信的。信是身在沦陷区的老两口的大儿子尹朴修写来的,通过人托人的转交,这封带到陪都重庆的信,好不容易才从邮政局递到他俩的手上。尹朴修要比静姝大上十来岁,他似乎天生就具有为人兄长的风范,无论是待载驰兄妹,还是待林盘里其他的小家伙,都亲如手足。静姝还清楚地记得,在抗日战争爆发的那一年夏天,高中刚刚毕业的尹哥突然投笔从戎,随着开拔的川军出川抗战。次年春天,淞沪会战打得难解难分,他不久就失去了音讯。家人和孙林盘的邻居都以为,他多半走了霉运,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飞了。谁知过了三年,家人居然意外地收到了尹朴修的一封来信。他在信上除了问候父母和家人以外,还介绍了自己的近况,他说他因为遇到了贵人,已经脱离了军队,现在在外面做小生意。
这一次,尹朴修再次托人辗转送回来一封信,一是向父母报一声平安,二是向父母赔不是,还随信送回来了相当数额的法币汇票。恰巧那天孙纪常不在,读信和写回信的事就由静姝代劳了。静姝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尹哥在信上说,他在江苏省太湖边上吴汨县城的东街上,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名叫“福隆顺”的绸缎铺。
吴汨县城就在太湖边上,那里又有兄长般的邻居尹哥,她跟他妹妹小翠自幼就是毛根儿朋友(发小),她不正好去投奔他,在他的铺子里落脚吗?况且尹哥是生意人,社会各界的关系定然是不会少的。她有足够的把握,只要她开口恳求他帮忙,古道热肠的尹哥一定会出面,尽心竭力地帮她寻找安迪的!想到此,静姝豁然开朗,立即打定了主意。她点燃了美孚灯,找出一本地图册,很快就翻到了有太湖的那一页,查到了吴汨县的位置,并理清了自己的出走路线。她打算坐汽车从成都转道重庆,乘轮船顺流而下出川江,步行绕过敌我封锁的江面段;之后,在宜昌重新搭乘轮船,沿着长江东去,直奔南京;之后改乘京沪线的火车到达苏州,再转道吴汨。如果顺利的话,她完全可以在十天之内赶到目的地。
说走就走。她马上找出那口皮箱,开始收拾起行李来。她心里明白,这一路上钱是不会少花的,她那点可怜的私房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从首饰盒里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绿玉镯。这玉镯是孙家的传家宝,是她母亲在她18岁的生日那天传给她的。她决定把玉镯带到成都去,在当铺里换成现大洋,为了去救她的爱人安迪,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为了不使父母起疑心,她又给二老留了一封信,说开学在即,她提前回校了。此时,天色已放亮,鸟儿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闹林了。她提着那口皮箱,叫醒了长工毛娃儿,说学校提前开学了,叫他马上把她送到旧县车站去赶车。4
那天,藏着安迪和吉姆的那只木船脱离险境以后,船工听从白兰花的吩咐,没有直奔吴汨县城,而是转舵东南,穿过太湖,把船划进了一条名叫竹溪的小河。木船一驶进小河,白兰花就吩咐管家婆子把船头挂的红灯笼灭了。船桨击打着水面,发出哗哗的水声,黑魆魆的船影在小河上滑行着。大约过了个把时辰,就望见满天星光下出现了鳞次栉比的瓦房,古镇竹溪镇到了。
竹溪镇是白兰花的娘家,白兰花的哥哥和娘还住在河边的一条水巷子里。此时万籁俱寂,竹溪镇早已沉入了梦乡,木船在水巷子的小码头停了,船工忙用插杠将船插死。白兰花探头看看前后左右无人,才叫船工把船板打开,请两位美国人上来下船。安迪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失血过多、变得衰弱不堪的吉姆从船头上架了下来。白兰花付过船费,并嘱咐船工千万保密,交代说不必等她之后,帆船才离岸而去。她拍了拍安迪的手臂,指了指星光下的水巷子说,往里走。安迪会意,对吉姆说,吉米,忍住点儿,这位美丽的中国女人会救我们的。说毕,将吉姆像扛麻袋包一样往肩头上一扛。白兰花打头,管家婆子断后,一行四人进了影影绰绰的水巷子。
四人走过一段缓坡的台阶,白兰花在一道小门前停了,她伸手拍了拍门。
少顷,屋里露出油灯昏黄的光芒,只听她哥哥白怀志在门背后问,谁呀?在她应了句“哥,是我”之后,白家的后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四人鱼贯进了白家。妹妹形迹诡秘,深夜突归,并且还有两名牛高马大的外国飞行员同行,这叫白怀志惊诧不已。这时,白兰花的娘也被惊动了,在自己的睡房里直问,兰儿,是你回来了吗?白兰花边应着,边把哥叫到娘的房间里,三言两语说明了来龙去脉。娘和哥都夸她这事做得很对,信佛的娘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娘说,既是那个美国人中了枪伤,得赶紧去请傅一手把子弹给他取出来呀!
这傅一手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外科医生,尤其善治枪伤刀伤。白怀志说,娘,你尽管放心,我马上去把傅一手请来。说毕,他打开后门,消失在夜幕里。谁知,白怀志这一去,却招来了两个美国人的厄运。
安迪按照白兰花的示意,把吉姆扛进白怀志的房间,放在木床上躺好,只等医生来抢救。
这傅一手的“一手医馆”在镇子的东头,离水巷子有二里多路。白怀志来请他出诊的时候,傅一手刚刚为一个人做完了手术,正在收拾东西。接受手术的这个人绰号叫水蛇,是湖匪赵疤子的生死结拜弟兄,也是他的二当家。号称太湖救国军的湖匪赵疤子,虽说只有十几条枪,却一心想把自己的地盘做大,他以芦苇荡作掩护,既抢劫富人,也瞅准机会偷袭鬼子。这天下午,太湖救国军在偷袭鬼子的散兵时,水蛇被打中了小腿肚子。
白怀志敲开“一手医馆”的大门,刚穿过店堂,就被窜出的两条人影猛然扑倒在地上。被死死压在地上的他忙偏了头声辩说,傅医生!我是白怀志!
傅一手听见屋外的动静,匆匆走过来一瞧,忙说,他不是鬼子的奸细,我认识,快放了他!
两个制服白怀志的人松手闪开,他才爬了起来,他摸摸磕破的下巴,瞟瞟躲进暗影里的两个人,惊魂未定地问,傅医生!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傅一手把他拉到一边说,切莫多嘴,不该问的别问!这么晚了,你肯定找我有事。
白怀志把头一点,接着警惕地瞟了一眼那两条黑影,把嘴巴凑近傅一手的耳朵,悄悄说了起来。
傅一手略一沉吟,说,好的。你稍等一下,等我先把前面的客人送走再去!
傅一手走过那两条黑影身边时,说,都弄妥了,你们可以把病人送回家了。
两个人就跟着他进了那间动手术的屋子。
少顷,白怀志就看见其中的一个背上驮着个人出了房间,在傅家伙计的指引下,一行四人从“一手医馆”的后门走了。
傅一手提着一个牛皮药箱走出房门,对傅家伙计说,我还有个急诊。
伙计忙说,掌柜的,我陪你去!
傅一手说,不用!说毕,就领头朝大门口走去。
傅一手和白怀志当时一心只想着救人赶路,却没有料到背后坠着一条尾巴,那尾巴也同样没有察觉到他的背后居然还坠着一条尾巴,这就应了古语所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白怀志领着傅一手,从水巷子的后门悄悄进了白家。傅一手一见是两个穿飞行服的美国人,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施展医术时,白兰花亲自为他掌灯照明,他顺利取出了吉姆左臂里的弹头。
傅一手为吉姆撒上祖传的金疮药,将伤口包扎停当后说,可惜他的伤口让湖水浸泡过,要是不感染,可就谢天谢地了!
安迪对救他和吉姆的几个中国人非常感激,可是苦于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仓促间只想起了静姝教过他的几个汉语单词,就反复地说,你,你,你,顶好!顶好!谢谢!谢谢!……
一切收拾停当,就听见传来头遍鸡叫声,天色眼看就要放亮了。白兰花亲自奉上5块大洋作为傅一手的诊费,无奈他坚执不收,就连声道过谢,嘱咐哥哥护送他回了医馆。
折腾了大半夜,大家都感到饿了。玉兰娘就招呼管家婆子跟她一起,去灶房里做起早饭来。
当饭菜摆上桌子,安迪和吉姆苦笑着笨拙地抓起筷子时,白兰花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误,美国人哪里会用什么筷子哟?她进到灶房,心想为他俩一人找只瓷调羹代替餐具,谁知碗柜里却只有一只,无奈,她就只好以鱼儿状的铜汤瓢代替了。瓷调羹当然是该伤员吉姆用了,用偌大的铜汤瓢取食却十分搞笑,弄得安迪无形中就有了卓别林似的滑稽和夸张,让大家忍俊不尽。
吃过早饭,天还未亮。白怀志把安迪和吉姆安排到自己床上去休息,无奈他俩太高大,床不够长,二人只得卷缩成一团将就睡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两个美国人不能就这么放在白家养伤,这样做肯定是凶多吉少,兄妹俩和管家婆子凑到一起商量对策。白怀志告诉妹妹,竹溪镇虽说没有日本鬼子和伪军驻守,却是日军、国军、新四军三方势力的缓冲地带,表面上似乎很平静,实际的情况非常复杂微妙,如果这事万一让小鬼子的眼线发现就惨了。白兰花告诉哥哥,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西天;这两个美国飞行员明显是来中国帮助我们中国人打小日本的,他们现在落了难,我们必须竭尽全力救他们;但只有找到“国军”的人,把他们送到国统区,他们才有可能回归自己的部队。白怀志和管家婆子就发愁,都说,到哪里去找“国军”的人呢?
白兰花却显得胸有成竹,因为他想到了一个男人,一个英勇机智、外表儒雅帅气的男人,这个28岁的四川人,名叫尹朴修。只要一想起他,她的胸中就会涌起万般柔情。
其实她认识尹朴修才只有半年多。那天晚上,她在她吴汨县城的书场演唱她的拿手曲目《白蛇传》,刚刚演完下场,就有一个身着长衫礼帽、外表儒雅帅气的年轻男人走过来,向她献花,并自我介绍说他是做绸缎生意的商人,刚满28岁。作为当地的评弹名角,她待那些向她示好的男评弹迷本来是极有分寸的,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她竟答应了他请她宵夜的邀请。结果发现她和他极谈得来,二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说他虽是川西平原的人,却从小就有语言天赋,对吴侬软语很欣赏。她就拿吴音考他,他竟能以大体不差的吴音来对答。他说,对她演唱的评弹最是喜爱,她的演唱,可谓轻清柔缓,余音绕梁;她最难能可贵的是善于即兴发挥,舌底生花,妙语联珠,竟把一部耳熟能详的《白蛇传》唱出了新意。一来二去,二人就深深地爱上了。
后来,吴汨县城出了一件大事,那个杀人如麻的中国通,有空常来听她演唱的日军的岗田大佐,有天晚上在看完评弹后返回军营的途中中了埋伏,连同护卫他的10来个小鬼子一起报销了。消息传开,人心大快,中国人深受鼓舞。当行踪飘忽的尹朴修亲口承认了她的猜测,他本人正是这场谋杀的主谋时,她对这位抗日英雄崇敬有加,并对自己的选择暗自庆幸。这时,他才向她透露,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国军某部少校营长,目前的官职是敌后别动队队长,他的别动队隐藏在地形复杂的太湖南山一带,并向她交代了紧急情况的联络地点和联络暗号。
白兰花背着管家婆子,三言两语向哥哥讲了他跟尹朴修的特殊关系,并要他赶紧去吴汨县城的一家名叫“兴隆顺”的绸缎铺搬救兵。哥哥满口答应,自己租了一条小船匆匆划走了。5
美军一架超堡机在太湖上空爆炸,机组人员跳伞求生,这件事迅速引起了连锁反应,敌、我、友三方的日伪军、新四军游击队、国军敌后别动队都对这事表示了强烈的关注。日伪军得到的命令,是务必将漏网的两名美军机组人员抓获,并斩草除根。新四军南太湖游击队的队长宁二虎,国军敌后别动队队长尹朴修虽说各自接到的命令不同,但实质内容都是一样的,务必抢在日伪军之前找到盟军飞行员,并秘送到安全的地带。
白兰花做梦都想不到,医术高超、谨言慎行的傅一手竟然是新四军南太湖游击队的眼线。傅一手当晚一回到家,马上就叫他最信任的一个姓马的伙计,连夜去找游击队队长宁二虎通风报信。可是这新四军南太湖游击队居无定所,总是在烟波浩渺的太湖里四处游荡,神出鬼没地打击日伪军;加之他们把寻找美军飞行员的方向锁定在宽广无边的太湖水域,这就造成马伙计费尽周折,使他在次日的黄昏才找到宁二虎。
性格豪爽的宁二虎30来岁,表面上咋咋呼呼的,其实有勇有谋,粗中有细。他马上点起他手下的五员大将组成突击队,星夜兼程,直扑竹溪镇而来。屡立奇功的这五名战士,都有着过硬的武功,经常跟着他出生入死。
白怀志驾着小船,顺着水路奋力摇橹,沿竹溪河溯流而上,小船进入太湖之后折向北边,终于在晌午时分在吴汨县城的码头靠了岸。他按照妹妹指点的方向,在县城的北街找到了“兴隆顺”绸缎铺,并顺利地对过暗号接上了头,把有关美国飞行员下落的情报及时传给了尹朴修的秘密交通站。但不巧的是,这天尹朴修本人并不在县城,而是在南山营地。尹朴修的手下把白怀志打发走后,立即乔装成商贩,火速赶回南山通风报信。
前面交代过,在傅一手提着牛皮药箱跟白怀志出诊的头天晚上,他俩的身后曾经跟过一条尾巴。这尾巴不是别人,正是太湖救国军二当家水蛇的喽啰。水蛇出于湖匪的本性,派他的手下跟踪傅一手,原本只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不料却意外地发现了两名美国飞行员的行踪。他当晚一回到匪巢,就把这个天大的喜讯禀报了大哥赵疤子。赵疤子正愁军火紧缺,闻讯心花怒放。他兴奋地把水蛇的肩头一拍,高叫道,妈的,真是老天爷有眼啊,给老子送两头外国大肥猪来了,老子的太湖救国军这下该大发啦!他的如意算盘是,先把这两头外国大肥猪弄到手,然后去找国军交换军火,对方起码得给他两挺机关枪、100条长枪、3000发子弹,他才会把肥猪交给他们。他点起喽啰,乘着夜色直扑竹溪镇。
白兰花和管家婆子忙了大半夜,都感觉困了,送走哥哥后,二人都挤到娘屋里的大床上,倒头便睡,三个女人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黎明之前的一段时光,群星坠落,不仅天色最暗,也是人睡得死沉死沉的时候。白家突然就被一伙当地人打扮的蒙面人包围了。其中一个蒙面人偷偷爬上房顶进入白家,人不知鬼不觉地将后门打开,其他人一拥而入。这伙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倾巢出动的湖匪赵疤子及其手下。睡了人的两间房子立即被蒙面人控制了。安迪和吉姆是在胸脯上抵了枪管的情形下陡然被摇醒的,安迪起身抬眼一看,屋里屋外少说有七八条枪对准他和吉姆,他俩放在床边的手枪和子弹袋早已不翼而飞,他明白抵抗无望,就乖乖地按照某个蒙面人的喝令,把自己和吉姆的衣服鞋子穿好。二人立即被捆绑了双手,嘴里被塞了破布,头上被分别粗暴地罩了一只麻袋。蒙面人把二人推出白家的后门,将门掩好之后,沿着黑魆魆的水巷子来到河边的小码头,上了一条木船。木船在凌晨的薄雾里扬帆远去。整个过程堪称干净利落,前后花了不到10分钟。
另一间屋子里的三个女人也同样被绑手塞嘴拴在一根柱子上。也许捆绑白兰花的蒙面人是她的粉丝,他把她绑得要松一点,她忍住疼痛使劲挣扎,终于从绑她的绳套里把双手挣脱了出来。她忙扯了塞嘴的破布,把娘和管家婆子解救出来,又不顾一切地穿越水巷子,飞跑到河边,却只见水雾茫茫,小码头上哪里有船只的影子?她一时心乱如麻,后悔不迭,心想美国飞行员居然在她的眼皮底下被人劫走,都怪她自己麻痹大意啊!又想这事会是谁干的呢?显然这些蒙面人不是无恶不作的日伪军,否则就不会对她们三个女人手下留情了。这些人是不是恋人尹朴修的手下,或者是新四军游击队干的呢?她愈想愈糊涂,索性一转念,马上回吴汨县城,只要找到了尹朴修,一切自然就会水落石出。
主意一拿定,白兰花就归心似箭了,马上辞别了娘,喊了管家婆子,匆匆赶到镇上的大码头,租了一条小乌篷船,溯流而去。
这天下午,竹溪镇的大码头上突然开来一艘日军的汽艇,领头的正是西村次郎少佐。荷枪实弹整整一个小队的30多个鬼子,一跳下汽艇就气势汹汹地直扑白家。招来鬼子搜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头天晚上跟踪傅一手和白怀志的第二条尾巴,这人是镇上的一个无赖,有奶便是娘的大烟鬼。鬼子如临大敌,首先封锁了白家的前后门,用一颗手雷炸开前门强行突进,冲进屋之后四处搜查,却只发现了一个倒在血泊里的老太婆。西村次郎十分恼怒,叫手下把身负重伤的白大娘扶起来审问,要她交代两个美国人的下落,无论他怎么威胁利诱,她都不吭一声,他一怒之下拔出军刀生劈了她。
而白怀志恰巧在此时回了家,当他拨开镇守后门的鬼子的刺刀冲进屋时,正看见鬼子军官将她娘活生生地一劈两半的惨剧,他发出狂暴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军官拼命,却被齐射的乱枪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当夜,宁二虎的突击队和尹朴修的别动队接踵赶到了白家,可是已经晚了,惨不忍睹的两具血尸和刺鼻的血腥味让在场的每个中国人感到十分震撼。眼见未来的岳母大人和妻兄惨遭毒手,尹朴修恨得咬牙切齿。他很想亲手料理这两位亲人的后事,可是一来军情紧急,二来他也不敢暴露身份,就只好掏出钱来,叫卫士曾彪去委托白家的邻居代为办理后事。宁二虎和尹朴修是第一次照面,当宁二虎从尹朴修手下的嘴里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就上前跟他主动握手寒暄。
尹朴修说,从现场来判断,显然是日本鬼子在残忍地屠杀了拼命阻拦他们的白家母子之后,强行带走了两个美国人。
宁二虎笑着说,先不忙下结论,我的一名部下是本地人,等他侦察回来再说。
结果,这名部下回来报告说,带走两个美国人的是十几个当地人打扮的蒙面人,当时天还没亮;而鬼子是下午才乘汽艇赶到白家的,他们杀害了白家母子,两手空空地滚了。
宁二虎和尹朴修一旦得知了真实情况,就分析提前下手的人究竟是谁,结果二人几乎同时喊出,是赵疤子!宁二虎告诉尹朴修,他俩是友军,找到美国人并且护送到安全的地方,是他俩的责任之所在。又说,希望双方能够互通有关美国人的情报。在尹朴修豪爽地满口答应之后,二人告辞,各自率队走了。6
这天夜里,当尹朴修率领他的部下还在返回南山密林的途中时,赵疤子的信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尹朴修设在吴汨县城东街的“福隆顺”绸缎铺。赵疤子的信使其貌不扬,再加上他鬼鬼祟祟的行为举止,被绸缎铺的年轻“伙计”小王误认为是鬼子奸细,差一点就让他脑袋搬家。当小王的手枪管突然抵住他脑门的时候,这家伙吓得差点尿裤子。惊魂甫定,他老练地撕开褂子的下摆,取出了一封写给“国军别动队队长尹朴修长官台鉴”的文绉绉的墨笔信。小王将信匆匆一阅,不敢怠慢,叫信使不要走远,正说连夜将此信传递回南山时,却与中途率队转兵赶来的尹朴修撞了个满怀。
尹朴修看了赵疤子师爷代笔的来信之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掌柜房中,踱来踱去思考对策。心想赵疤子这狗东西虽然讨厌,但今天也算做了一件好事,还得要多亏他先下手抢走了两个美国人。只是这家伙恃势奇货可居,漫天要价,这是在敌后哦,他短时间到哪里去搞到那许多军火?可要不答应他吧,又怕把他逼反,这种乱世枭雄有时可是只认军火不认人的。想来想去,他拿定了主意,马上亲笔给赵疤子修书一封。在信里,先是夸奖一番他的忠勇爱国,满口答应他提出的所有条件,然后提出,从安全角度考虑,军火宜分两次付清,就按他约定的明天中午12点钟在雁鹅荡交割,保证先给他一挺机枪、20支步枪、1000发子弹,余额在三个月之内付清;并且特意说明,明天他只带几个人前往交接。信使接过尹朴修交给他的信藏好,匆匆回去复命。尹朴修的如意算盘是,人多了不便行动,他只带9名精锐部下,带着答应给的军火,摸到赵疤子的秘密匪巢;赵疤子若乖乖交出两个美国人,双方好说好散,假若赵疤子耍花招,只收军火不交人,那他就以武力解决之,谅赵疤子的十几个毛贼也不是他精锐部下的对手。
信使前脚刚走,一个“伙计”后脚来向他报告说,白兰花小姐下午和黄昏来找过他两次,看样子是有急事。嗨呀!尹朴修后悔地叫了一声,恨自己忙昏了,连跟恋人见面这样重要的事情居然都搞忘了。他急忙换上商人打扮的长衫礼帽,后腰插支手枪,往书场去寻白兰花。
恰遇白兰花刚好演完,正在后台卸妆。她猛一见他,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扑上去就紧搂着他不放,撒着娇说,死人!你怎么才来呀?接着又警惕地瞟瞟周围,压低声音说,我昨晚唱堂会转来的路上,救了两个美国飞行员……她一看他脸色阴沉反应冷淡,就问,怎么?你不高兴,出了什么事吗?
他扶着她的双肩,神情悲悯,紧盯着她的眼睛说,兰儿,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什么事?她惊惶地叫了一声。
你妈妈,你哥哥……都走了!他想尽量说得轻松一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心里却已经明白,就可怜巴巴地说,朴修!不是真的,你快告诉我,说不是真的……
等我们晚上赶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妈妈,大哥,他们都被鬼子残忍地杀害了!家也毁啦!
尹朴修话一说完,却不见白兰花有痛苦的反应,只觉搂着他的两只手松开了,爱人的脸色白如蜡纸,接着,就见她全身如发羊痫风般地痉挛起来,既不哭也不叫。尹朴修吓得魂飞魄散,明白她的爱人这是气急攻心迷了心智了,就万分心疼地一手搂着她,一手不断地揉着她的心窝子,悲怆地呼喊着,兰儿,兰儿,别这样!你哭吧你哭吧!……
哇——白兰花终于发出撕肝裂肺的一声嚎叫,接着就哭得呼天抢地,娘呀!哥呀!都是我害了你们哪!……
尹朴修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平下来。接下来,他派了他一个最信得过的部下,陪白兰花回竹溪镇料理后事。
尹朴修和赵疤子约定的以美国人换军火的事情,不可谓不机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赵疤子的信使一出“兴隆顺”绸缎铺,就迫不及待地溜进妓院买春销魂去了。他所要的头牌妓女迎春红,却是被日本人软硬兼施收买的一名奸细。信使在喝花酒时口出狂言,露了马脚,迎春红略施小计将他麻翻,并偷看了他的密信。这样一来,日本人就全盘掌握了所有的秘密。
次日上午,40多个日本鬼子全部换上当地渔民的便装,在船舱里秘藏武器,由西村次郎少佐指挥,分乘七只打渔船,先先后后朝雁鹅荡驶来。
雁鹅荡顾名思义,是秋来大雁落脚的地方,这里地势复杂,湖岬、滩头、荡泽、水路纵横交错,掩映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赵疤子选择这里跟尹朴修交接也真是煞费苦心。西村少佐却不知深浅,只管打他自己的如意算盘。他决定把自己的部下装扮成尹朴修的部下,由会说中国话的自己亲自带队,用赵疤子渴望的军火作诱饵,先换回两个美国佬,再相机将这股敢于袭击皇军的湖匪一举歼灭。再将自己的人马预先埋伏在芦苇荡里,将赶来交割的死敌尹朴修及其同党一网打尽。
成群结队的渔船从吴汨陆续下湖捕鱼,船上的渔民不但没有一个熟面孔,而且居然不会说中国话,这简直太可疑了!南太湖新四军游击队的侦察员老梁,面对着宁二虎,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紧急报告。游击队这几天的营地刚好离雁鹅荡不太远,老梁是仗着地势熟悉,抄近路横穿芦笋荡赶回营地的。宁二虎赞许地拍了拍侦察员的肩膀说,老梁头,你这个情报太及时了!接着,他叫通信员把三个小队长找来,及时向部下发布了敌情,最后他说,鬼子究竟是来围剿我们,还是别有所图,现在情况还不清楚;我命令,全体作好随时撤退的准备;一小队在三里以外的芦苇荡派出暗哨,密切监视敌情,每隔一里设一名暗哨,发现敌情,以水鸟的惊叫声为号!是!三个小队长领命而去。
不久,通信员跑过来报告说,“一手医馆”的马伙计有紧急情况报告。马伙计匆匆走到宁二虎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宁队长,傅先生叫我来告诉你,美国飞行员的下落他找到了。接着,马伙计就详述了有关情况。
原来,狡猾的赵疤子昨天凌晨把美国人劫上帆船以后,做出一副把船驶进太湖的样子,岂料他叫帆船在中途靠了岸,借夜色的掩护把两名美国人押下船后,又叫继续驶往太湖。可怜被捆手堵嘴的安迪和吉姆,头上还罩着麻袋,根本辨不清方向,只知迷迷糊糊地跟着走。结果,赵疤子把两名美国人藏进了竹溪河畔一户地主老财的老院里,这地方离竹溪镇还不到五里路。因为行踪诡秘,他只派了三个喽啰看守。一切本来都很顺利,谁知那个受过伤的美国人伤口感染,发起高烧说起胡话来。三个看守深怕他死了挨赵疤子惩罚,就派一个人偷偷去镇上请傅一手出诊。美国人的伤口感染未出傅一手的预料,好在医馆还有他珍藏的一支盘尼西林,就专门带去给伤员打了一针,又外敷了药料,才抽身回馆。但他很不放心,这一支盘尼西林的药效有限,全看这美国佬自身的免疫力了。弄不好,还得继续打针,可他已经没有盘尼西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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